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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斩神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三两个士兵在营帐里生起了火,其中一个一手拿着铁锹拨弄红炭,一手扇开纷飞的灰沫。
帐内温度一上去,人便开始惬谈起来。
“……孤军深入本是大忌,可若非小侯爷当机立断,提刀领五千鬼面军疾驰千余里,又怎能歼敌两万、围剿三部?”
“我倒觉得那是小侯爷判断出他们没有后招了,之前那二部部长不是还用……还用萧帅的尸身激小侯爷……”
“天杀的,换我,我定然忍不了!我本觉得小侯爷年轻气盛,又在玉京呆了六年,活得不知道有多滋润,没想到……”
“老话说了,‘虎父无犬子’!当初他刚来斩神营的时候,其实已经表现得很不错了,是咱们太苛求了……”
“就是说嘛,你看三擒巴塔达——我原想着放一回就是放虎归山了,结果放了两回小侯爷都能再抓回来,像是料定了他会怎么跑一样,简直就是在溜狗,哈哈!怎一个爽字了得!”
“战场是战场,战俘营是战俘营,你们是只见过前者才崇拜他……按咱们斩神营的规定是主动投降的战俘要优待对吧?”
“那可不是,说来真是气人,就这些奸妇杀童的玩意儿,竟然连断根手指都不行!”
“小侯爷,太聪明了,那些优待条例是一条也没犯。”
“这话什么意思?你倒是接着说啊!”
“那天晚上我轮岗的时候可是瞧见了,小侯爷进了战俘营一趟说是要问话,问话归问话,里头却嚎得像是要死人了,我和另一个人就犹豫了一下没进去,就这么一下,小侯爷就出来。”
“你能不能一口气吐干净点儿啊!”
“我们进去一看,那二部部长被单独拎了出来,倒在地上抽搐,捂着嘴不停地‘呜呜呜’,血落了一地。我掰开他的嘴一看,发现前边儿上下十四颗牙全没了——是用刀抵着根儿齐齐割下来的。”
“我估计这割下来的牙齿啊,应该是到他肚子里去了。”
“那也是活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天去完秋王庭,战事就结束了。”
拿铁锹的人将其随手一撂,拍拍手,一边说一边打发了身侧的人。
秋王庭黑瓦红墙,背靠巍峨雪山,尽管比之现下酷寒无比的春王庭已暖和不少,可白雪还是铺天盖地从乌云之上跌落,遮住了青褐色的山脊。天地间只余红白二色。
“儿子!”
王圜一拦他,摇摇头正色道:“拿回骨灰就行了。”
萧吟行轻轻拨开王圜的手,接过曲棣非递来的火铳枪,边倒火药边说:“我知道。”
王圜忍不住瞪了一眼曲棣非,见对方向她稍一摇头,她才面带忧虑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足旁有具具横尸,好似他垫脚之物。他跨过胳膊和腿,朝着对面的阿嗒尔西八部如今的王、手捧骨灰瓷罐的巴塔答走去。
“你父亲是戈阿越,我听闻他当年也是个纵横大漠、无人能敌的人物,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只有求和的份了?”萧吟行低着头给火铳枪装药,用阿嗒尔语问道。
“你们大昭不是有句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是我不敌罢了。”巴塔答声音沉稳。
“哦?”萧吟行装上门药,道:“可我看你们这条河,以后怕是流不起来了。”
巴塔答冷下脸来,却与这天地雪花一道沉默不语,而他近旁的两位将军已经拔刀朝着萧吟行走来,大喝着“不许向前”,几乎同时,王圜提了梨花枪跟上萧吟行。
巴塔答一声呵斥,两位将军就停了下来。
“年轻人,我奉劝你一句,西八部秋王庭灭亡的消息从这儿传到东四部的秋王庭只要十天,他们得到消息后,立刻就会顺着大鲜卑山南下直逼达兰喀喇,而你们斩神营三十万常驻兵重西防、轻东防,大昭五十万兵力又还在田野之间,可来不及集兵北上、从天山斩神营调兵东去支援阴山斩神营。若是不想丢了敕勒川,就该给我们西八部一些面子。”
“看来你算得很清楚啊。”萧吟行端着枪,抬眼道:“巴塔答,你的手可要端稳一点——”说罢,他立定端枪,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却传来一声轻笑。
巴塔答闻声,放下护在头部的胳膊,拨开身前为他遮挡的两位将军。原来那“嘭”的一声,来自萧吟行身后的举枪指天的曲棣非。
硝烟中,萧吟行笑道:“紧张什么,我连火绳都没装呢。”
他将枪别回腰间,走到巴塔答身前,双手伸向骨灰瓷罐,轻轻说了句:“连火铳枪怎么用都不知道的国家,究竟是怎么会想出利用水银制作出如此精妙的毒药烟球呢?”
巴塔答面色一僵,随后手上一空,将瓷罐交了出去。他攥紧了拳头道:“你们大昭等着吧——”
萧吟行轻嗤一声。
他转身,斩神营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列阵秋王庭前,第一排将士看见他捧着骨灰而来,用脚一踹被绑住跪在地上的阿嗒尔兵,默默地站到队尾面朝东方,于是一排排阿嗒尔人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秋王庭踉跄而去。
萧吟行抱着骨灰从中缓步穿行而过,没有一个阿嗒尔人敢靠近他。巴勒达最后一个被释放,与他擦肩而过。
风雪乍起,从山脊之间的谷地咆哮着冲出,如同一只烛龙从云中奔涌而来,刀割一般地屠戮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
他将骨灰递给王圜,道:“娘,咱们回家吧。”
王圜紧紧地抱住瓷罐,一头扎进萧吟行怀中。
风声呜咽。
年后,萧吟行正式封侯殿前,嵇觅在龙椅上笑眯眯地说:“两年没见吟行,等会儿来极宸殿与朕絮叨絮叨吧?”
“是。”他在台下单膝跪地抱拳回应。
“你是说,器宝局火器的设计图泄露了,有人在私造火器,并将其提供给了阿嗒尔?”
萧吟行回答:“这些是臣的猜测。”
嵇觅沉吟:“看来器宝局也非整顿不可了。”
萧吟行轻轻道:“其实陛下心里清楚,要重整的,何止是器宝局。器宝局归工部管,自岑大人病逝,工部就归于薛益扬,而其又深得严右丞相信任,背后如何,不得不深究。”
嵇觅淡淡地瞥过去,道:“吟行,你得明白凡事讲求时机,即使要整顿的地方再多,朕也不能立即重整,更何况没有实证。”
“器宝局固然是朕和岑衍的心血,可是……”他眼皮褶皱下的双瞳已经有些混沌:“朝堂、后宫、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都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后人却也被这棵树困住了。想要阴凉,就只能盯着这一棵树,否则便是躲雨之处都没有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坐在帝王这个位置啊,很多事你明明知道,但却不能动,一动便伤筋动骨,你只能放任。”
萧吟行平静道:“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既有虫卵鼠窝啮其根,如此,祸害、烂根埋于地以阻根向下之路,则木何有向上之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刮骨疗毒,方为上策。只看地上不顾地下,覆巢之后,安有完卵。”
嵇觅沉默良久,闭上眼道:“你回去吧,好好歇歇。”
宁肃侯府。
萧吟行刚起,披散着头发,发顶还有些毛糙。他只和中衣坐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沓皱巴巴的信纸,这些不是从玉京各地寄来的“家书”就是“小贩”扔到他门前的“废纸团”。
但最顶上的这张却是嘉定侯谢旭写给他的。
“伯父的女儿……找到了?”
陈慨道:“回侯爷,是的。”他说罢,要俯身给萧吟行穿鞋,道:“侯爷,天还冷……”
萧吟行当即把脚往回一缩,道:“我自己来。天冷就把这些烧了当柴火。”说着从信纸中抽出一张,把剩下的全递给了陈慨。
“朱主管说他要备份储藏起来,不能烧的。”陈慨接过信纸,顺从地起身笑道:“侯爷如今都是侯爷了,总得适应。”
“这种事,等本侯残废了再说。你让陈慷给嘉定侯说一声,就说我中午过去找他,问他得空不得空。”
“是。”陈慨下去了。
他捏着自己手中薄薄的一份,将纸上寥寥数言又看了一遍:
“吟行,我的宝贝闺女找到了,她在蒹葭山长大的,那是她母亲的师门,估计雨水时节她就能回玉京啦,等着你来我和你细说……”
第一次见,她就是一副哭相。
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在一群笑意盎然中格外显眼,一双眼红似方才出游中赏过的杏花,不仅是眼尾,连鼻尖和嘴唇都是粉红的,瞧着就怪可怜人的。一眼瞥来便令人感慨那些得来的苍白文字和空泛口述描绘不出她半分生动。
那一瞥惹他右眼皮一跳。
萧吟行见过娴花楼头牌当街撒泼,却没见过小姑娘当街红眼眶。像她这样毫不设防地把泪水洒在玉京这片土地上,也算是勇敢之举?
“萧侯,等会儿去不去娴花楼喝酒?”
萧吟行慵懒说道:“不去。”
“我的天哪,去了军营两年,你连酒水都戒了?”
“非也。”他慢悠悠道:“一去娴花楼,本侯就想起朱正致这厮,还喝什么酒?”
“哈哈,萧侯爷宽宏大量,别管他了,就算是投奔了别人,现在也不过是个面北楼的主管罢了,咱们该喝喝,该玩玩,还和三四年前那样!”
“你们去吧,本侯有正事。”
“瞧你说的,有什么正事?”
“方才左思右想,觉得甚是后悔。”萧吟行笑吟吟道:“适才在街上看到那个小美人时竟没去问名字——以后你们喝酒不用叫本侯了,就在刚刚,本侯已经决定为她从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