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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兴复道:“正是,你是看我破题承题做的好,受了我的启发。”
“好,那就按你说的。这是你我新做的。”齐鸢笑道,“你破题承题做的好,将题意破的干干净净。而我实排五比,气势浑然,和雅精粹,结题与起讲照应,浑然一体。那你我相比,谁高谁低?”
胡兴复被齐鸢问住。一篇八股文,破题承题固然重要,后面起讲和八比,束题结题占据更多篇幅,要将题意写尽写透,是最考验功力的,否则狗尾续貂也难成大作。更何况齐鸢所背的足足四五百字,最为精彩的五比都是他背出来的……胡兴复当然不敢说自己比齐鸢厉害。
“只能说各有千秋,旗鼓相当。”胡兴复狡辩道。
齐鸢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哈哈大笑:“我齐鸢生平最不喜欢“旗鼓相当”一词。胡兄,你要么承认你不如我,要么我们就再比一次,定出输赢。若你输了,这次不仅要向我师兄道歉,向江苏士子道歉,还要向因你无礼傲慢被无辜牵扯进来的浙江士子们道歉。浙江文风兴盛,出过多少品性高洁的名士大儒,你今天为耍威风拉一省生员下水,让浙江士子因你蒙羞,你要脸否?”
胡兴复嚣张惯了,听这话双目瞪圆,怒喝道,“大胆狂徒!你竟敢辱骂前辈!”
“我看你是做贼心虚。”齐鸢冷笑道,“你比,还是不比?”
“比就比!”胡兴复故技重施道:“你说范围,我来出题。我们只比破题承题,若你输了,你们三人立刻滚下山。”
齐鸢心里冷笑,他虽然不知道胡兴复是做什么的,但也看出这人必定有很多市面上不可以刊印的孤本手稿。现在对方怕自己再凑巧“背出”他的全文,因此不再比制艺,只比破题承题。
破题承题就短短两三句,齐鸢又要忙着比赛,肯定不能立刻想出他借用的内容出自哪里。
胡兴复暗自得意,就听齐鸢在一旁道:“再出题岂不麻烦。不如我们就以刚刚的题目,另做一篇。”
齐鸢道,“这次换我来做破题承题和起讲,胡兄续作。若胡兄做的上,那我们师兄弟三人甘拜下风。若胡兄做不上,那滚下山的就是胡兄了。”
他说完看看了眼前的老者,又看了眼乔景云:“各位意下如何?”
围观众人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但胡兴复死不承认,大家也不想得罪他,因此都在一旁冷眼旁观,看这个新人有什么办法。现在新人也要跟胡兴复比试,大家惊讶之余也有些担心。
——这俊秀少年穿着一身青色锦衣,上面的五福纹路在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服制却非生员们穿的襕衫,头顶也没有方巾。
这还是个童生?
有人迟疑起来,问齐鸢:“还未请教公子大名?这位公子为何没有着生员服饰?”
齐鸢冲众人拱手,淡淡一笑,道:“扬州府齐鸢,今年刚过府试。”
烟波廊里众人嗡地一声。孙辂见状忙道:“小师弟今年才锐意科举,如今连夺县府两试案首,制艺水平不再我等之下。”
乔景云心中也是惊呼,心想原来这就是齐鸢!那个传说中的扬州府第一小纨绔,过目不忘,有口占之才的小才子?他又仔细去看齐鸢,只见这人一身正气,观其貌,如芝如兰,听其声,如林籁泉韵,风衣不俗,绝对是人中龙凤。
这样的人,他是定要拉拢的。
乔景云再不犹豫,立刻拊掌附和道:“齐师弟所言有理,我们就仍是刚刚的题目比试。”
而亭中的老者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齐鸢,随后笑了起来:“如此,倒也显得公平一些。齐小友,那由你来破题,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何?”
孙辂是生员,又是齐鸢的师兄,刚刚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作文。齐鸢既然是个童生,时间理应长点。
谁知胡兴复列抗议道:“我刚刚只用了一刻钟,他也只能用一刻钟。他若一刻钟之内做不出来,就要认输。”
老者微微皱眉,有些为难地看向齐鸢:“那……”
“如此,那胡兄,请听好了……”齐鸢笑道,“观圣人论才于虞周,而因及周之至德焉……”
胡兴复愣了半天,起初还诧异这人在说什么。然而等看到其他人震惊的眼神后,他忽然后知后觉,明白了过来——这人已经在破题了!
他根本不在意一炷香和一刻钟的区别,人间转念之间便有对策!
胡兴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齐鸢不疾不徐做完起讲,他都没能回过神来。
烟波廊里的其他士子此刻心中更为震撼。齐鸢不过是个童生,然而敏思捷才,博闻强记,已经远远胜过他们。这十几个社员中,有几个人原本跟胡兴复一般狂傲的,刚刚不过是不屑搭理扬州来的外人,此时见这场景,不由暗暗庆幸起来。幸亏强出头的是胡兴复这个莽夫,否则换成自己,以后还有何颜面留在望社?
齐鸢的名字被众人低声嘀咕着议论。孙辂此时也已经从刚刚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感激又羞赧地看向齐鸢。
齐鸢只静静地看着胡兴复。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胡兴复的额头上也开始沁出大滴的汗珠。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停歇,纷纷注视胡兴复,等着他的下文。
按照胡兴复的本事,对不上全文,延伸出一两句总可以吧。
然而胡兴复抓耳挠腮地盯着地面,面如猪肝,竟半天也没别处一句来。
有两位离得稍远的人,见这边动静,不由伸长脖子往中间看了眼。
其中一人小声问:“不至于吧,胡兴复好歹也是杭州府的廪生,做不完全篇,只做一部分还不行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他小声议论,旁边的朋友不由笑道:“你当这位齐鸢是好惹的吗?这种斗文,破题即可做启发,当然也能做县试。这位齐公子将题目以才、德分论两截来做,后文反倒难做地典雅。胡兴复若是新手还好些,尽管往下作,后面再想办法转圜回来。可惜他不是,因此他一眼看出其中问题,反而被束住了手脚。别说一刻钟,便是一天,他也做不出来。”
另一人稍一回想,果然如此。这下他不由更对齐鸢刮目相看了——这番心机和观察力,绝非是常人。而这齐鸢小小年纪,看来今年望社集会,要有大热闹了。
齐鸢并不着急催促,眼看一刻钟已经过去,围观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最初打算偏袒胡兴复的浙江士子也纷纷摇头,与胡兴复划清界限,催促道:“胡兴复,你已经落败了,还不按照齐公子说的向我们道歉?”
反正齐鸢之前便说了,胡兴复拿浙江、江苏两首生员来比,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这人行为不端,德行亏损,跟浙江其他士子没关系,反而要向大家道歉呢。
那名绍兴老者也暗暗摇摇头。又等了一会儿,老者终于神色凝重地站起来,喝道:“事已至此,你还不按齐公子所说的,向扬州、江苏、浙江的士子们道歉,自行下山去?”
乔景云也立刻附和,随后是江苏的几位生员。众人群情激奋,撵胡兴复下山。
胡兴复面红耳赤地咬紧后牙槽,不得不含恨低头,冲在场之人匆匆一揖到底。随后竟话也不说几句,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转身走出烟波廊,下山去了。
胡兴复的下山,意味着齐鸢的获胜。众人纷纷与齐鸢互相见礼,互报名号。
烟波廊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大家好奇齐鸢这个才考过府试的小童生,等知道对方是府试案首之后,又追问齐鸢此次的府试文章。
齐鸢并不藏私,便在烟波廊上,将此次府试的两题答卷,郎朗背出,供众人品评。廊上有人专门誊写众人文章,记录文集盛会。因此齐鸢念完之后,那人也将文章记录完毕,交给了众人传阅。
若说刚刚接续胡兴复抄袭之作说明齐鸢博闻强记,而智斗胡兴复能看出他善于心机,那这两篇府试文章则完全令在场众人心服口服,见识到了何为气象高远,文章有神,又何为有限之词写无尽之意。
孙辂和刘文隽虽早就看过这两篇文章,此时听烟波廊上的士子们热烈讨论,哪里用词精炼,哪里绵中裹针,显然是以自己眼力没能看出来的,不由暗暗记住品味,又有一番收获。
齐鸢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成为众人的中心,被人围着问话,夸赞不停。
这对他来说太不适应了,众人开始讨论文章后,齐鸢才默默退出来一点,坐在烟波廊的美人靠上,稍稍赏景歇息一下。
其实他今天早上刚刚抵达金陵。原本打算先送父亲去跟大哥见面,然后在客栈休息一天,等着与张御史的人见面后,由后者安排自己进入望社。
然而天意弄巧,齐方祖与齐松约见面的齐家香铺正好就在林泉寺下,是一处专门卖佛家用香的小铺子。
齐鸢送父亲过来时,一抬头,正好看见寺庙后山上拾阶而上的孙辂和刘文隽三人。齐鸢心头一喜,他原本就十分担心两位师兄,正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俩人呢,此时见到当然要立刻跟上去。
林泉寺的庙祝原本是不会放外人进去的,但齐鸢是寺庙门口齐家香铺的小少爷,庙祝便觉得他并不是外人,因此连银子都不收便放了他进来。齐鸢便沿着山路一层层找人,先看了涟漪阁、又路过风雨亭,见没有孙师兄,这才继续往上走,之后便听到了孙辂在念文章。
齐鸢怕自己突然出现,打断了孙师兄的思路,因此在烟波廊下面的拐角处驻足默听。
胡兴复的抄袭之作,自然也落进了他的耳中。
想到这,齐鸢见众人的讨论声小了一些,轻咳一声,对众人道:“在下有一事,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大家正讨论的热闹,听到他突然说话,忙纷纷转身过来,抬眼看他。乔景云笑道:“齐贤弟有话请讲。”
齐鸢冲众人拱手,点头道:“刚刚我说的,扬州府人人得以诵之的那篇制艺,其实刊刻版本不多,我们扬州还没达到人人诵读的地步,这里是在下夸大其词了。”他说完冲众人一揖,随后正色道:“不过那篇制艺的确是钱唐门生所做,此人著作被几销几毁,在下之所以知道此文,还是听枫林先生说过。”
枫林先生是一位名士巨儒。小纨绔小时候跟着他开蒙并没有学多少东西,拿来当挡箭牌倒是很好用。
众人疑惑顿解,纷纷道:“怪不得齐贤弟工于制艺,原来师从枫林先生。”
齐鸢忙道:“枫林先生是我的开蒙老师,如今我学制艺,师从扬州褚先生。这二位是我师兄。”
他说完往旁走了一步,正好站在孙辂和刘文隽身边。
众人往孙辂脸上看了看,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刚刚齐鸢胜了胡兴复,将后者逼的哑口无言。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了齐鸢身上,反而忘了最初的赌约是孙辂和胡兴复的。
现在齐鸢明显是要为孙辂撑腰,胡兴复作弊,刚刚第一场斗文,理应是孙辂胜出。
齐鸢要看到孙辂被大家真正的接纳。
有机灵的人琢磨过来,已经笑了起来,解释道:“胡家有杭州最大的书坊,我们望社的书稿都是在他家刊刻的。他手里有的孤本残稿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刚刚也看出他是抄袭的了,但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不敢贸然指证。”
其他人也纷纷道:“对啊,胡兴复若做出这样的文章,早就中举了。他都参加三次乡试了。”
杭州分社的也道:“胡兄这两年日渐懈怠,连府学都不去,廪生也差点丢了。孙兄刚刚一刻钟便口占成文,数百字流畅典雅,我等十分佩服。”
大家便又纷纷向孙辂拱手。孙辂在齐鸢到来后心里的确有底了一些,但大家并没正视他的问题,也没有对他在这表示认可还是排斥,因此孙辂在烟波廊上一直如坐针毡。
他刚刚可是被人羞辱一番,差点被赶下山啊!大家都对此避而不谈,他在这反倒走也不是,留也不好。
现在大家正视了他的比试,纷纷恭喜他,又与他交谈。孙辂内心的那股尴尬终于得以释怀,肩膀渐渐松了下去,脸色也渐渐正常了一些。
那位绍兴老者也道:“褚先生是名儒之后,精通八股,三十多岁便中了进士。怪不得你们师兄弟个个都是人杰之才。今日集会,各位还要不吝赐教才好。”
孙辂和刘文隽、齐鸢被邀请至廊中的石桌旁,跟大家一起坐下,不多会儿,又有小童送上来茶水点心,有乐坊声伎携琴而至,为众人抚琴助兴。
大家便品茗赏景,或谈诗论词,或切磋制艺,倒是真有了一番文人雅士的趣味。
这日一聚,一直到金乌西落,众人才兴尽而归。
齐鸢问了孙辂和刘文隽的住处,又请两位师兄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栈。客栈旁边便是酒肆,于是三人到酒肆要了一桌菜,一坛金陵酒,又单独小聚了一番。
齐鸢为两位师兄斟酒,询问两位师兄来金陵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刘文隽一整天都神思游走,一听齐鸢问这个,眼睛一亮,倒是精神起来:“小师弟可算问着了。金陵城里最特殊的事情师兄没去看,我去看了。今晚我就带你去开开眼如何?”
孙辂正感慨白天的遭遇,听这话不由眉头皱起,轻斥道:“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还能拉着师弟去风月场所?”
“小师弟又不是没喝过花酒!他比我老练好吧!”刘文隽冤枉道,“更何况都已经到金陵了,岂能不访秦淮风月?”
齐鸢看这俩人你来我往地讨论这个,脸上一红,哭笑不得道:“两位师兄,我是问你们来到金陵后,有没有望社成员找你们,又或者陌生人拜访这种事。并非是关心风月,想喝花酒。”
“望社成员?”刘文隽转回头,惊讶道,“我们就只认识乔兄而已。今天还是第一次进入集会。怎么了?”
齐鸢想了想,皱眉道:“我听说今年望社要选新社首,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江西分社的社长。但这人收纳的小社不够,我担心他会吸纳两位师兄,借师兄的名声达到目的。”
孙辂皱眉,低声道:“小师弟多虑了,你也看到了,今天若不是小师弟相助,我都要给师门丢人,被撵下山了。我跟文隽兄并没有什么名声,旁人也不认得我们。”
齐鸢摇摇头:“师兄莫要妄自菲薄。这胡兴复仗势欺人,并非有真才实学,师兄不必将他的话放心上。”
“是,今日集会,我收获甚多。”孙辂舒出口气,随后举起酒杯,笑道,“这一杯是师兄敬你的。谢小师弟为师兄撑腰。”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是少见的豪气。
齐鸢也含笑举杯,想了想问:“那位胡兴复在望社地位特殊,应是因他家中刊刻书稿的缘故。如今我们的文社还没成立,到时候我们要不要也出一本乃社文稿?”
孙辂眼睛一亮:“能出一本当然更好。可是如何刊刻?”
齐鸢想了想,笑道:“到时候再说,我倒有个想法,但要等望社集会结束之后,再跟两位师兄讨论。”
三人边吃边聊,酒足饭饱之后,孙辂和刘文隽双双告辞。齐鸢则回到客栈,让小二准备热水送上楼。
他们昨天赶地夜船,齐鸢在船上休息不好,今天一早又登山去找孙辂俩人,之后与人斗文,着实耗费体力精力。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浴桶和热水备好,
齐鸢又去跟父亲齐方祖说了会儿话,之后返回客房,便见浴桶的旁边有多了澡巾、澡豆,面脂、手膏等几样精致的东西。
齐鸢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客栈这么讲究,这架势都要赶上齐府的丫鬟伺候了。他心里又叹又喜,既觉得金陵风俗如此奢华,出人意料,又觉得劳累一天,能享受这种待遇着实令人心中熨帖。
齐鸢将身上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又唤小二换了水,将头发也洗净擦好,随后反锁房门,自己曲腿仰躺在床上,用布巾把湿发裹住,慢慢等它晾干。
鼻端钻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时,齐鸢正迷迷糊糊地做梦。梦中的他正要进入太傅府读书,杨太傅府中藏了许多奇书杂书,那是他的最爱。然而太傅府的门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认识他了,凶神恶煞地将他往外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