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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隽一路上神思游走,听到这里倒是回头,附和了一句:“乔兄有所不知,我们的小师弟出手极为阔绰,有书必买,别说望社的文稿和时文子集,就是别处的他也会买来放学馆里。乃园的师兄弟们看书都不花钱。”
“这位小师弟出手竟这般阔绰。难怪难怪……”乔景云艳羡道,“可惜你们这位小师弟没来,要不然我便是死皮赖脸,也是要跟他认识认识,也攀个关系的。”
几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林泉寺。这处寺庙在牛首山上,占地不大,但轩敞华丽,景致秀美。林泉之名便是取自“林泉婉丽,花彩曜目”之词。
寺庙已经为江浙各分社的社员们腾出了地方,山上的“风雨阁”“烟波廊”等地都是社员们小聚的地方。因地势高低不同,因此众人便默认低才者在地处,高才者往高走。
乔景云是苏州分社社长,因此带着孙辂直往最高的烟波廊走。他在社中算是老人,又进过总选,别人对此都没意见。但孙辂和刘文隽是生面孔,因此刚一进入烟波廊,就被人赶了出去,要撵下台阶。
“哪里来的狂徒?”拦人者一身玉色襕衫,方鼻阔口,蓄着胡子,看着四十上下。
乔景云见状,忙退回去对那人拱手道:“胡兄,这俩人是我的朋友,来自扬州的孙辂孙公子和刘文隽刘公子。两位公子师从褚先生……”
“那是谁?没听过。”被称作胡兄的人不耐烦地打断乔景云,挥手道,“乔兄应当知道规矩吧,外人虽然可以旁观我社文集,但那是给他们开眼界的机会。他们既然入不了望社,就应当在最底层聆听其他社员教诲,或许将来学得一知半解,能进来也不一定。这烟波廊是各地魁首聚集的地方,岂是他们能来的?”
孙辂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与刘文隽对视一眼,心中不由暗自火起。
若认为他们外人进来不合适,委婉劝退便是,谁还死皮赖脸要进去不成?这人偏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不进望社的便是井底之蛙,无能之才。
更何况孙辂是扬州府的院试案首,心里哪能没有傲气,只是顾及乔景云脸面,见状冷了几分脸,对乔景云道:“乔兄,我与师弟才薄智浅,高攀不起贵社集会,这斗文盛会我们就不看了。若是有缘,大家日后科场再见。”
说完拱拱手,转身便往山下走,刘文隽见状立刻跟上。
乔景云被不由急了眼,拦人的胡兴复是浙江杭州人,之前因望社刊刻的文稿有一半靠他家书坊,因此他在社中有些特殊地位。不过这两年社中文稿刊刻渐渐以建阳书坊为主,因此胡兴复在社里也不像之前那么风光。
这人的确有些本事,但江浙文风兴盛,论实力,他的文章并不能算是最好的一拨,因此在烟波廊,胡兴复不太被重视。然而越是这样,这人越爱鄙视打击普通社员以寻找优越感。
乔景云一边急急喊住孙辂,一边转身冲胡兴复拱手道:“胡兄,这俩人是我的贵客。我们林泉寺既然是江浙社员斗文之所,那一切理应靠文章说话,先来后到算不得规矩!若胡兄对两位贵客有疑虑,与人家比试一番高低便知道了,到时候谁不行谁下去,谁也抵不得赖。”
胡兴复被人戳到痛处,怒气冲冲道:“好你个乔景云,你是说我不如这俩外人?该我下山?”
乔景云道:“孙兄可是上科扬州府院试案首,一府案首岂能是庸才?我只是相信孙兄有实力站在这里。”
“扬州府的案首如何?上科会试他们出了几个进士?”胡兴复道,“就是你们江苏,这几年出过状元吗?”
从先帝开始,状元都被南方人占了去,一半在江西,一半在浙江。北方士子对此议论纷纷,而南方士子们也分门别派,各有心思。
胡兴复趾高气昂惯了,这话一说,立刻惹得烟波廊里其他人看了过来。
孙辂听到这里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兴复。
如果这人讥讽他,他可以不跟这人计较,但这人攻击扬州,他无法认同。
“胡兄既然这样说了。”孙辂转过身,淡淡道,“在下倒是要领教领教。”
乔景云见状连忙将孙辂请进烟波廊,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位士子,都是望社的老成员。孙辂压下心中怒火,与这几人见过礼,随后对胡兴复道:“既然是斗文盛会,那就请各位出题,我与胡兄各做一篇。若不才侥幸得胜,那胡兄要向我们江苏士子道歉。”
刘文隽见胡兴复要说话,也紧跟着道:“我们初次到访望社,与各位并不相识,因此无袒护之嫌。胡兄不敢答应吗?”
胡兴复虽仗势欺人,但真跟人比文却有些气短。
此时烟波廊里十几个人,江苏人虽少,但也有五六个。这些人个个怒目相向,他耍赖不得。自己心里翻了会儿嘀咕,突然,胡兴复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他的文章未必比得上孙辂,但他家是开书坊刊刻文集的,因此历朝历代的优秀程文他看过不少,其中有些因作文者身份特殊,文稿不可在市面流通的,都被收在了一旁。
这些文章科考时不敢抄袭上去,否则万一被主考官看出来是要治罪的。但现在跟人比试,侥幸一用应当无事。
孙辂不过是个普通士子,今年乡试在即,这人肯定也是研究当下的时文风格。自己只要挑些年代久远古文,必然无事。
胡兴复念头飞快转起,随后嘿嘿一笑,拱手道:“比就比,我们口占成文,你敢不敢?”
孙辂冷冷看他一眼:“若我赢了,你要向江苏士子道歉,你可做得到?”
“当然可以。那要是我赢了,你们就滚下山,从此不得进入望社集会。”胡兴复说完一顿,哼了一声,“不过你们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现在破例让你们上来,那题目就得我定,范围可以你先选。”
他说完冲其他人拱拱手,道:“还请各位做个见证。”
俩人剑拔弩张,烟波廊的众人纷纷聚拢过来,或站或坐在一旁围观。
乔景云道:“那就先请孙兄指定范围。”
孙辂道:“那就从《论语》中选题吧。”
胡兴复点点头,随后半眯起眼,飞快地思索着自己看过的《论语》题目,沉吟半晌,果真隐约记起一节,心中狂喜,忙道:“有了!就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一节为题!”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一节是出自《论语·泰伯》,
原文——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周武王说自己有十位能臣,孔子叹人才难得,继而赞至德。此章便是论“大才难得”。
胡兴复说完之后暗自得意,回想着自己看过的那篇文章。
孙辂心里也是惊讶了一下——他这几日在寓所读书,闲来无事,便自己戏做了几篇八股。其中便有这一节的内容。只不过当时因是戏做,所以故意专做“之”字,通篇以“之”字勾连转折。现在时间仓促,临时另做未必比之前的这篇好,因此稍稍回忆之后,孙辂便决定以此文应对。
为避免表现得太明显,孙辂假作思索,等了一刻钟之后徐徐道:“有了。我以此节中‘唐虞之际’为题。”
说完迈步而出,脱口道:“……合二代以论才,甚重乎其际也。夫尧老舜摄之时,乃所谓际也,其时之才难分属,故以唐虞之际统之。今夫史臣之作史也,一代之事则必括于一代实录之中,若其事之无所专属,则又必于其中别之曰此某代之际月表也、此某代之际年表也。……”
兴尽之作,洋洋洒洒流畅而下,烟波廊上的十几位望社成员听着,暗暗咋舌。再一听里面全用之字做题,非极擅制艺者所不能为,更是目露赞叹,纷纷折服。
孙辂并不管别人如何反应,一口气念到最后:“……子论才而及其际,则由此以推,其纪月也,谓为唐虞之际之月表焉可耳,其纪年也,谓为唐虞之际之年表焉可耳。论者弗察于此,果何以见其盛于斯哉。”说完顿住,朝众人拱手:“不才拙作,请诸位品评。”
能在一刻钟之内做出这般文章,诸位士子无不击掌而叹。
乔景云松了口气,正要大夸特夸孙辂,让他名正言顺地在烟波廊留下,就听胡兴复在后面冷笑道:“刚刚让了你一把,由你先说。现在你说完了,便听听我的吧!”
他说完长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为题,你听好了!”
又是一顿,开始摇头晃脑,大声背诵起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古之圣人,得贤臣以弘化者也。夫圣王未尝不待贤臣以成其功业也,有虞君臣之际,所以成其无为之化,而后之言治者可以稽矣……有民无君,则智力雄长,固无以胥匡以生;而有君无臣,则元首丛胜,其不能以一人典天下之职明矣……”
孙辂原本就取了巧,笃定自己一定不会输。然而听到这个破题之后,他心里不由狠狠一惊。再往下听,对方承题缴结随题体贴,行文雄气浑厚……胡兴复果真如此厉害?难道竟是自己坐井观天,技不如人了吗?
他脸色发白,一直以来的骄傲自信瞬间被打击地摇摇欲坠——胡兴复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竟也有这等水平,要是换做其他人,岂不是更了不得?果然是自己丢人了吗?给老师丢了脸,也给扬州府丢了脸。
而烟波廊上的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疑惑起来。
胡兴复何时能做得出这种文章了?他真有这本事,还至于四十多岁一直是个秀才吗?可这文章气势浑厚,神理俱佳……也有人想到这可能是胡兴复背地别人的文章,但他们是浙江人,虽然不喜欢姓胡的,但也没道理站在乔景云和孙辂那边,因此只作壁上观。乔景云也想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并没有听过此文,如果要指认胡兴复背别人的文章,那就得给出证据,否则就是诬陷旁人。
孙辂眉头紧紧皱起,脸色越涨越红,刘文隽无措地看着他,孙辂不敢回视他,双手在袖子里攥成拳头压抑着滔天的羞耻感和愧疚感。
众人屏息,只听胡兴复一人在烟波廊上郎朗而谈。
“盖贤俊汇生,天所以开一代文明之治;而惟帝时举,则圣人所以为天下得人者也。故夫洪水未平,方轸下民之咨,使四岳之举,皆……皆……”
胡兴复突然“嘶”了一声,顿住了。他并非强记之人,能记住这篇已经很不容易了。然而他读书不求甚解,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跳过去,囫囵吞枣,因此到了之前含糊过去的地方后,脑子里便迷糊起来,只能隐约记得有个什么徒。
皆……皆什么徒来着?
胡兴复思索不出,闭上眼默不作声地摇头晃脑,把后面几句先回忆了一番,打算一会儿糊弄过去。
乔景云一看便知道他果然是背的旁人的文章,胡兴复在这停住,乔景云立刻道:“皆什么?胡兄做不下去了吗?”
他故意打断胡兴复的思路,而另一边却有人道:“胡兄此文便是到此为止,也足以胜出了。”
乔景云抬头一看,那人是绍兴的一位老者,平日并不爱理事,也早绝了科举的心思。
“孙辂此文也算得通畅明晓,我等十分佩服。然而若是要比制艺高低,胡兴复的文章却是更胜一筹。”老者站起来,慢慢道,“便是胡兴复做到这里为止,于制艺水平上,也能算胜出了。”
廊上不少人暗暗点头。文章破题便能一较高下,胡兴复的这篇“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气势恢宏,甚至远在他们所有人之上。
乔景云皱眉,暗恼胡兴复做手脚,偏偏自己今年要竞争社首,并不敢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指认对方抄袭。
孙辂见赞同那老者的人越来越多,脸色涨紫,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乔景云看好友如此,内心难受,忍不住道:“若胡兄能将后面的也做出来,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胡兴复暗自琢磨了半天,只觉那句话就在嘴边上,此时见自己已然胜出,内心欣喜,干脆懒得想了,嘿嘿一笑:“今日仓促,待我将此文细细雕琢一番,写下来给各位传阅。”说完装模作样地捋着胡须,假做思索道,“……夫洪水未平,方轸下民之咨,使四岳之举,皆……”
“皆圮族之徒,则舜亦无所为力者,而九载弗成之际,适有文明之禹以干其蛊,所以排怀襄之患而底地平天成之功者,得禹以为之者也;烝民未粒,方轸阻饥之忧,使九官之中,皆象恭之流,则舜亦无所可恃者……”众人惊愕中,只见一位青衣少年拾级而上,眉目俊秀,声音清朗,“……是知舜之有五人也,天下皆见五人也,天下皆见五人之为,而不知舜之为;及天下之治也,天下皆以为舜之功,而不知其为五人之功。天道运而四时成,君臣合而治化隆。观于此,不独见有虞人才之盛,又可以见圣人恭己无为之治矣。”
少年目若朗星,声如林籁,将此文念到最后一句时,他正好踏上最后一阶台阶。
“此文有海涵地负之概,是前朝钱唐门生所做,距今已有百年。没想到今日冒昧造访贵社,竟然能看到此情此景。”少年含笑站在廊下,目视胡兴复,“这位高才,可敢再说一遍,这是你今日所作?”
烟波廊上的士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少年是什么来头。
唯有孙辂瞪着来人,脸色红了又白,惊讶喊道:“小师弟?!”
第67章 (捉虫)
孙辂的声音一出, 其他人都像被一棍子打醒般,既惊又疑地看了过来。
齐鸢笑了笑, 冲孙辂和刘文隽施礼:“见过两位师兄。”
乔景云在齐鸢上来时候心里便暗赞了一声好, 他作为分社社长平时接触过不少人,像是少年这般意气飞扬却又神华内敛的却十分少见。更何况这人还戳穿了胡兴复,保全了他和江苏士子的面子。
胡兴复万万没想到, 这种孤稿也会被人给记住, 还这么不凑巧,偏偏撞见了自己偷用!他心里纳罕, 一看别人应当都没见过, 便想强辩, 上前一步道:“你是谁?为什么污蔑我?”
齐鸢站在孙辂旁边, 闻言抬眸看了眼这个中年人, 疑惑道:“我何时污蔑你了?”
胡兴复道:“你说此文是钱唐门生所做,那你可有证据?”
齐鸢是当年在杨太傅府上看的,太傅珍藏各位名家之作, 并不拘于对方身份。而齐鸢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因此将文章始末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胡兴复这样发问, 齐鸢当然不能据实已告。况且这人用这种手段想要逼孙兄下山,着实可恶,不羞辱他一番简直难为师兄们出气!
“看来你不打算承认了?”齐鸢好笑道,“此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胡兄莫不是以为, 我的两位师兄没听出来吧?”
胡兴复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篇文章,我们扬州府士子人人得以诵之。我们日常刊印的时文书中, 十本便有六七本以此文为例。”齐鸢冷哼一声, 嘲讽地看向胡兴复, “你是不是以为我孙师兄要认输?其实你开口的一瞬,我的两位师兄便已经听出来了。”
胡兴复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胡说!不可能呢!他们刚刚连脖子都红了……”
齐鸢啧了一声道:“那是因为我师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们更没想到,这是在鼎鼎大名的望社集会上,还是资深社员做出来的事情,如此堂而皇之,如此卑鄙诬赖,简直世所罕见呐!”
他不疾不徐地说完,身后的乔景云、孙辂、刘文隽等人终于出了口一气。刘文隽更是冷哼道:“就是,我们从未见过这样斗文的,简直替你们臊得慌。”
烟波廊里的士子纷纷看向胡兴复,刚刚大家都做壁上观,不愿掺和进是非。如今被人骂到头上了,却不得不看向生事的胡兴复。
胡兴复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目色怀疑,脸色不由渐渐涨红。
若是今天被这人咬死了,自己还怎么继续在望社风光?他肯定这文稿是不能刊印的,如今的两大刊刻中心,一在杭州,另一处在建阳,这两地都没有出现过这文稿。
如果是哪个小作坊做的,那发行的书肯定少,今天这少年肯定拿不出证据。
想到这,胡兴复干脆死皮赖脸起来:“这文明明是我才相处来的,你得了我的启发,刚刚对出了下半段。我承认你勉强算的上才思敏捷,但你空口污蔑我,别说我们望社,便是到提学官哪里,也容不下你如此放肆!”
他看起来理直气壮,大声呵斥齐鸢。
齐鸢不慌不忙道:“那依你之言,此文前篇是你所做,后篇是我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