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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骗我,晏少卿明明透露神武军是跟他们对着干的。“那神武军也不听你的呀,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你、你还是问陛下多调些金吾卫带去吧!”
“我知道,四十人都带着了。”
晏少卿还想开口,虞重锐一记眼风朝他瞥过去,他就不说话了。
他是不想让我知道太多吗?为什么我只能看到别人心里的恶念,好的念头却看不到,否则就不必这样猜来猜去了。
我还想追问,身后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我回过头去,只见女婢搀着蓁娘从屋里走出来。
我忙上去扶她:“蓁娘,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又出来了?”
蓁娘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见宁宁,一日不为她洗清冤屈,我就一日不得安眠。”
她挣扎着走到花架下,跪下对虞重锐和晏少卿伏地拜道:“民妇聂蓁,为我枉死之女贺长宁鸣冤申诉,求左相、少卿为民妇做主。”
晏少卿起身相扶:“你先起来,把冤情细说一遍。”
蓁娘在石桌边坐下,将产前小周娘子将她送到澜园僻院,生产时买通稳婆害宁宁未果,回家后婆母针扎孙女直至夭亡她才发现,孩子尸首又被夺走草草下葬掩盖罪证,蓁娘呼冤反被污蔑疯癫,绝望之下扎伤婆婆欲同归于尽,贺家趁机以不孝之名写下休书,又怕她闹事将她囚禁在澜园等事一一道来。
蓁娘一边说一边哭,好不容易才把经过全说完。我瞧着晏少卿和虞重锐的脸色越来越沉,就知道这事看似简单,实际上肯定很不好办。
晏少卿听完思索了一会儿,问蓁娘:“举状讼冤,不能只诉冤情,要有被告。你所告何人?”
蓁娘道:“一告婆母贺王氏戕害骨肉,二告负心汉贺珹污名休妻,三告彭国公夫妇仗势欺人、多行不义,家中历代多子而几乎无女,我女惨案绝非孤例。”
虞重锐道:“所以你是要以一人蚍蜉之力,撼动彭国公府这棵大树吗?”
蓁娘被他问得一怔,大约也觉得诉求过于艰巨,又看了我一眼,说:“那就……先告贺王氏谋害我女。”
晏少卿说:“好,就专注此案。贺王氏涉嫌谋害孙女,这女婴尸首现在何处?”
蓁娘抽泣道:“我发现宁宁身上有针,贺王氏就命人偷偷把她带出去埋了,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埋在哪里……肯定不在祖坟,也不知她现在孤零零地睡在哪片荒郊野岭乱葬岗上……”
“既无尸首,女婴是被害还是病故夭折便难以断定。”晏少卿接着说,“可有人证物证?”
蓁娘道:“我就是人证,我亲眼所见!”
“你是原告苦主,不能兼做证人。”
蓁娘转手抓住我的胳膊:“瑶瑶,她是人证!稳婆第一次害宁宁,就是她阻止的!还有这回,也是她把我从魔窟囚笼救出来!”
晏少卿一板一眼地说:“她只能证明稳婆害女婴未遂、你被人囚禁虐待,不能证明贺王氏杀了你女儿。还有没有其他人证?”
蓁娘有些慌乱:“那些知道贺王氏害人的,都跟她是一伙,他们怎么会帮我作证呢!稳婆乳娘也都是贺王氏跟当家主母安排的,我根本不认识,现在都不知道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我握着她的手说:“你别急,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证物?”又问晏少卿:“苦主只要有一两件证据,便可以立案了吧?人证物证俱全,那是定罪的要求。”
晏少卿点点头:“起码得有一件重要物证,不能空口无凭。”
蓁娘无措道:“物证……物证……宁宁身上扎的针不就是物证?”
这便又绕到了尸首不知下落的问题上。
蓁娘气得哭了起来:“贺王氏明明杀了人,下人也都是听她指令,只要把她抓起来审问,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晏少卿反驳道:“没有凭据,衙门根本不会受理。如果单凭一张嘴就能把人抓回来审讯拷问,那岂不是可以随意诬告,看谁不顺眼就把他送进牢里?”
蓁娘哭道:“我没有诬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百姓父母官,还是畏惧彭国公的权势,官官相护?”
虞重锐对晏少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刺激蓁娘。
我知道晏少卿只讲规则道理不讲人情,他说话就是这样,当初我还不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他对蓁娘已经算怜悯客气了。
蓁娘也是说的气话,我拍着她的背说:“蓁娘,你别急,晏少卿这是在帮你分析利害捋顺条理,告诉你怎么搜集证据、罗列诉状才能告得成。”
蓁娘只是一时情急,稳定情绪回过神便想明白了,擦去眼泪对晏少卿道:“恩公言之有理,民妇不该冲动失状,反而埋怨恩公。”
虞重锐见她冷静下来,对她说:“晏少卿所列还是依律办事,除此之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险阻难事,你可有准备?”
蓁娘道:“不管多难多险,我一定要为女儿洗冤昭雪,否则枉为人母,不如早点一头撞死。请恩公直言示下。”
虞重锐说:“你所诉只是一般杀人刑案,按案发地划分,诉状应送递洛阳县衙,大理寺也无权越级受理。洛阳县丞乃彭国公的门生,他会不会秉公办案,为未可知。还有,你在洛阳可有能倚仗的亲友,势力起码得让国公府有所忌惮,否则他们再想把你抓回去囚禁,你可有办法抗衡应对?”
我现在也理解了他方才说的,告状不只是告状,断案也不只是断案,修堤更不只是修堤,要做成一件事太难了。
蓁娘不说话了,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在洛阳孤立无援,但老家苏州府还有些亲人手足,不敢说能与国公府抗衡,起码不会任我受人欺凌。我长兄乃毗陵郡守,受过陛下亲口嘉奖,我当还归故里,与兄长、父母大人从长计议,再做打算。”
虞重锐问:“毗陵郡守……聂蒀?”
蓁娘点头:“恩公也知道我兄长吗?”
“我与晏少卿都是毗陵人氏,久仰聂公大名。”虞重锐道,“你兄长刚正不阿、有勇有谋,定会为你讨还公道。”
我抬头望了虞重锐一眼,原来他老家在毗陵郡。
蓁娘再对他们躬身一拜:“苏州毗陵相隔不过百里,原来两位恩公都是同乡,这是老天开恩庇佑于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聂蓁在此拜谢二位恩公搭救指点之义。”
拜完后她又转过来拜我:“瑶瑶,你也是贺家人,却仗义救我和宁宁,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
我连忙止住她:“蓁娘,你是我嫂嫂,宁宁是我侄女,骨肉至亲,我只后悔没有早一些……当年有姑姑护我,我才能活到现在,以后我当然也要护我贺家其他的女儿。”
我抓住她的手,心中下了决定:“你放心去找你的兄长家人,宁宁的下落……交给我。我不会让她孤零零地睡在荒山野岭乱葬岗上,我一定把她找回来,还给你。”
第59章
蓁娘这下心定了, 终于可以安稳睡去。看她的样子, 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把客舍门轻轻关上, 回到院中。
午间已过,虞重锐和晏少卿还要去黄河边,我问他们:“能不能留几名金吾卫甲士在园中值守?”但是一想他们那边也有危险需要人手,又改说:“留两个看着大门就可以了,只要卫士有甲胄兵戟在身,隔壁的家丁仆婢就算找过来,也不敢冒犯。”
“贺小姐放心,当年我参加乡试, 曾与聂公有过一面之缘,他建议我勿挤明经进士,改应明法科,方有今日之晏欢。他的妹妹, 我一定会妥善照料。”晏少卿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桃园离你家别苑太近,人手又不多,不太安全。我在永通坊有一处私宅,无人知晓, 一会儿我便悄悄将聂娘子送过去, 稍作休养恢复之后, 再使人护送回毗陵。”
晏少卿的私宅, 我家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 洛阳城里也不至于明火执仗上门抢人。我稍稍放心,但又想到河工之事:“那你下午还跟……跟虞相一起去河岸工地吗?”
晏少卿说:“来回得耽搁一会儿,他先去,我稍后就到。”
虞重锐柔声道:“放心吧,我有金吾卫随侍防卫,不会有危险的。”
放什么心呀,我又没有担心你……我担心的是蓁娘。
晏少卿道:“那我现在就去准备车马,从西边走,避开澜园。”
“我跟你们一起回城。”我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算了,还是分头走吧,蓁娘的安全最要紧,可别因为我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晏少卿先走了,只剩我跟虞重锐两个人。
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还是要下雨。
“你……”他先开口道,“还要回去?”
“我当然要回去,宁宁的下落,只有从家里才能查到。”我转开脸不看他,“再说我不回去还能去哪儿呢?那是我的家呀。”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家里,没得选择。但是若让我再选一遍,我又不舍得不做爹爹娘亲的女儿、不做姑姑的侄女。
还有我祖母、大周娘子、仲舒哥哥、蓁娘和宁宁,以及未来会出生的我的妹妹和侄女们。我家里还是有好人的,所以我更不能让它继续这样下去。
“我现在想,”他说每一个字都很慢,仿佛要反复忖度、深思熟虑,“上次是不是不应该让你回去。”
“不回去就不会听说蓁娘的事,她在我一墙之隔的地方被人折磨死了我可能都不知道。”我转过去看向澜园方向,“我只后悔没有早点回家,我就不该从家里跑出来。”
如果我没有从澜园跑出来,我就可以守着蓁娘和宁宁,二叔公家的人就没那么容易对她们下手;如果我没有从澜园跑出来,我也不会遇到虞重锐,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对他只有初见几面朦朦胧胧一点不自觉的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也只会略感遗憾,不必这样伤心。
我又想起他是如何绝情地拒绝我、拒绝仲舒哥哥,赌气低下头,把荷包里的金叶子都翻出来:“上回在你家花了你不少诊金,这些金子应该够了,现在还给你。”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金叶子,没有伸手:“你不用还我。”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他不接,我就反身拍在桌子上,“今日只带了这么多,蓁娘……本只打算从你家借道过一过,没想到会遇见你。既然你认识她哥哥,这份人情就算在她哥哥头上吧!”
唉,说完这些气话我好像并不高兴,反而更难过了。
我应该跟晏少卿一起走的,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和虞重锐独处,我连转过去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背对着他,觉得再这样下去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转身拔脚往前院大门方向走去:“我走了。”
他跟在我后头:“你现在回去,家里人可会为难你?”
“不会,祖父最疼我,二叔公也要听他的。”
其实我心里也说不准。害宁宁虽然是稳婆和堂婶下的手,说到底还是祖父鼓励纵容的;四堂兄尚主,更是为了阖家荣耀,小周娘子和二奶奶有点龃龉,还被祖父骂了。
救蓁娘我绝不后悔,就算回去被祖父骂一顿我也认了。
虞重锐说:“要不……你在我家暂且避一避。”
“我在你家算什么呀!再说祖父已经上过一次门了,他要是再来要人,你能扣着不给吗?”我赌着气越走越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不需要别人插手。”
他不说话了,跟着我一直走出瑞园大门。我抬头看到门上匾额那个不知所谓的“桃园”,心里就更气更难过了。
常三驾着马车候在门口,看到我一愣:“齐瑶姑娘?”
虞重锐说:“那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马车这么小,两个人一路相对,我肯定会忍不住的,“让常三哥送我就行。”
常三漆黑的浓眉打成一个结:「你们两个闹别扭,关我鸟事?」
虞重锐把我送到车上,又叮嘱我:“如果贺少保当真追究,你就全推到我身上。他知道聂娘子在我手里,或许会有所忌惮。还有,若再发生自己应付不来的事,到集贤坊或者桃园来找我。”
“我不会再去找你了。”上回去找他受的委屈我还记得,我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将那张招来无数烦恼的脸隔绝在外,一边眼泪就没用地流了下来。
我都已经死心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又说这些让我割舍不下的话。他再对我好一点,我恐怕又要动摇,陷得更深,那我就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虞重锐在车外嘱咐常三:“平稳慢行。”
我坐在车上默默流着泪,不知不觉便到了洛阳城下,城门人声鼎沸。我把脸擦干净,叫常三哥进了安喜门就让我下车,自行走回上林坊去。
我没走国公府大门,从西边侧门悄悄回去。一进门,就看到墙角有个小丫鬟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一见我立刻一溜烟地跑了。
算了,管她是哪房的人吧。我带着赵二嫂她们去澜园大闹,把蓁娘劫走了,家里迟早都会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但是没想到消息传这么快。我刚走到自己院子门口,想回去换身衣服,络香就来了:“大小姐终于回来啦,国公和娘子正找你呢。”
祖父如今解了实权,每日只需上朝点个卯即可,陛下还准他随时告假。
我对络香说:“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就去见祖父。”
络香道:“奴婢等得,国公爷未必等得。赵二嫂正在娘子院里吃板子,多等一会儿,恐怕又要多打死一个人了。”
我停住脚步,转身对她说:“那走吧。”
络香跟在我身侧,心里惴惴:「原只想让她到二老爷家闹一闹,居然直接就去了澜园,她怎么知道疯妇藏在那儿的?还把人弄丢了!这要是捅出来,国公和娘子肯定以为是我告诉她的,这可如何是好?怎么才能让她不咬出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