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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只觉得她当真是热爱诗文,放着热闹的宴会不去赴,独自一人在屋中写诗。
现在才知道那诗是为谁而写。
张伯远不敢相信:“文姑娘须得慎言啊,文大人已经仙逝,这话若是传出去,他的生前身后之名,可全都毁了。”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用性命担保。”文臻臻凄然道,“我之所以要自揭家丑,就是想告诉殿下,文公度死不足惜,不值得殿下如此费心。我不知道我娘到底做了什么,但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事出有因。还有,若必定要有一人为此事负责,我可以随殿下回京,就说是我下毒害死了文公度,一切与殿下无关。”
关若飞急道:“这话能随便说吗?你认下这罪名,你就是杀父凶手,会没命的!”
姜玺看着文臻臻:“这么说,是令堂下的毒?”
文臻臻泪流满面:“殿下,别逼我了。我这条命四年前在平江河畔便该死了,是殿下救了我,那么以我的性命换回殿下的清白,也是该当的。”
姜玺一呆:“我救了你?”
“原来殿下早就不记得了……”文臻臻低声道,“庆丰五年三月十七,我再也受不了被拘在文公度身边的日子,打算一了百了,是殿下路过,救起了我,殿下还记得殿下说了什么吗?”
姜玺“啊”了一声。
那个日子,他可太记得了。
他途经平江,遇见一人想要寻死。
于是他把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他说:“大好春光,死了可就什么也瞧不见了,活着才有命瞧啊!”
“我想再多见一点春光,多见殿下几面,所以活了下来。”
文臻臻跪下,低低道,“我在绍川亦听说了一点京中的消息,知道殿下的处境。殿下追到此地,想来是已经对我娘起了疑心,早晚会查到我娘身上。娘亲有过,子女代罪。我愿随殿下回京,招供一切罪状,还殿下清白。”
赵贺悄悄跟张伯远咬耳朵:“京中百姓若是知道自己冤枉了殿下,一定会后悔得不行,到时候哭着喊着给咱们殿下赔罪。”
张伯远还在震惊中,一代文豪的内里竟是如此卑鄙,张伯远难以置信。
关若飞急道:“文姑娘你胡说些什么?罪名哪有胡乱认的?到底是令堂下毒还是文大人有意自尽尚未确定,你怎么能胡乱认罪?”
“文公度不会自尽的。”文臻臻冷声道,“他舍不得死,他恨不能吸着我们母女的血,活上千年万年。”
关若飞道:“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抓住姜玺的衣袖,“殿下,你绝不能答应!”
姜玺沉吟。
唐久安坐在一旁,拿帕子擦刀。
一般这种费脑筋的事情都不关她的事。
但文臻臻忽然膝行朝向她:“唐将军,请为我说两句,殿下听您的。”
“……”唐久安抬眼看向姜玺。
姜玺也抬眼望过来。
两人从重逢起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视线在空中碰到一起,不用一点言语,仿佛像藤蔓一样自动缠在了一处。
唐久安垂下头,继续擦刀:“殿下自有公断。”
“咳。”姜玺开口,“文姑娘,不是我不信你,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只凭你一面之辞。明天老君庙,文夫人若来,我们听听文夫人的说法。文夫人若不来,那便说明文夫人另有想法,你也不必急于顶罪,对不对?”
“娘若不来,一定是那些黑衣人不让她来!”文臻臻道,“我愿意跟你们去京城认罪,但你们一定要把我娘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
“我不能答应你。”姜玺认真道,“我要的不是替罪羊,而是真凶。若文夫人有罪,我不能放过。若文夫人无罪,我不能冤枉。世间之所以有律法,便是因此。”
外面传来叩门声,小二送来一封书信。
上面是文夫人笔迹,约定明日亥时,老君庙相见。
但文夫人有个要求,只许姜玺一个人来。
*
第二天天刚亮,唐久安已经练完一套拳,拎着水囊喝水。
姜玺的房门打开,姜玺从里面走出来。
他今日穿一身藏青圆领通肩大袖外袍,袍子通体纯色,别无装饰。
头发也唯有一支玉簪,样式简单。
这并非是特意为掩人耳目,不引起旁人注意。事实上,自姜玺养好伤后,便再也没有碰过那些华美衣饰。
姜恩是心疼这个小宝贝的,在姜玺能起床下来走动之时,便一身又一身又给小宝贝准备了整套整套的行头。
但姜玺看也没看,只说怪累赘的,轻便就好。
这一路上唐久安只是远远跟着他,这会儿正儿八经一个照面,不由得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殿下,确实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若是从前,姜玺根本懒得深究文公度的死因,只要解决自己的麻烦便好。
“殿下真的要去吗?”唐久安问。
姜玺没有想到一开门便见着唐久安,有一点避之不及的狼狈,不过很好地掩饰住了。
他道:“文夫人才是知道真相的那个人。”
昨晚收到书信,张伯远便表示万万不可。
关若飞也觉得若非有诈,文夫人不可能提这种要求。
文臻臻更是直言一定是那些人让文夫人这么写的,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殿下不怕是黑衣人的陷阱?”
“人在惶急之下的笔触与平时大有不同,那封信从头到尾笔锋稳如泰山,是文夫人的亲笔,没有半点受迫的意思。”
“那这就是文夫人的陷阱?”唐久安有点不愿相信,文夫人那样柔弱温软的人物,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久安,世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亲密的会背叛,仁爱的会残忍,软弱的会心狠,你看,连文公度的才华都是假的。”
晨雾有些浓,笼罩在院中草木上,天空灰蒙蒙的。
“京中发生的种种,我原以为只是针对我个人,现在想想,我只是个靶子,他们要的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倒霉。现在麻烦的就是我既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文夫人是唯一的线索,我不能不去。”
第63章
唐久安点头:“臣暗中随行。”
“你别去。”姜玺道, “对付文家那些黑衣人我另有安排,文夫人一介女流,总不能拿我怎么样。”
唐久安想了想:“殿上,您是怕臣坏了您的计划不让臣去, 还是单纯担心臣的安危, 不想臣去?”
“……”姜玺, “有区别吗?”
“自然。若是怕臣坏事, 臣自当领命,若是担心臣,那大可不必。”
姜玺顿了顿:“我是为三哥。”
“?”
“那对迦南姐弟不是好对付的,三哥为显诚意,要将两人一路送到边境, 他身子本就不好,全是因为我才吃这样的苦。你们两个,不能总是为我受苦。”
姜玺望着唐久安, 神情里有隐忍,有痛楚, 还有一种近乎辛酸的温柔。
“唐久安, 我知道你是因为三哥才来的,那么,请为三哥保重自己。这里的事我会看着办,你回北疆去吧。”
唐久安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姜玺脸上。
“臣……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但她不会听。
听了不是白来了吗?
每个地方都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暗处,绍川也有绍川的得意楼。
赵贺奉姜玺之命,借着乞儿的关系网, 很快找到了当地的地头蛇。
昨夜文家人虽然最后都被黑衣人赶出来了,但已经把里头闹得一团狼藉, 地头蛇再带着人去纠缠黑衣人。
黑衣人腾不出手,最后只有一人护送文夫人。
这边文夫人一出门,消息就送到姜玺处。
姜玺带着关若飞和赵贺赴约。
老君庙外,与文夫人狭路相逢。
文夫人尚在孝期,仍是一身孝服,她打量姜玺身后的关若飞与赵贺:“殿下并非一人。”
姜玺看着文夫人身后的黑衣人:“夫人亦非一人。”
文夫人冷声:“看来殿下不是诚心想要真相。”
“我无所谓的。”姜玺懒洋洋道,“反正令媛愿意给夫人顶罪,她已经承认是她在文大人饭菜中下毒,对了,她还说文大人的诗都是她和夫人写的。我看她脑子真是糊涂了,说话行事具是荒谬至极,文大人盛名满天下,何需借由两个女子之手写诗——”
“他就是!”文夫人脸色越听越难听,最终尖声,“文公度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罪该万死!死一万遍!”
姜玺冷哼:“没想到连你也疯了。”
文夫人一把抓住姜玺的手腕:“跟我进来!”
黑衣人试图阻止她:“夫人,他并未按约,还带了其它人——”
“你不也是‘其它人’?!”仿佛是被戳到了痛处,文夫人多年的愤怒一起喷发,平时的柔弱无力荡然无存,“我和他进去,你们谁也不要过来!”
张伯远的目中微有感慨。
当初,他还是个初入太学的少年生徒,看着太学中最为意气风发的那几位师兄师姐充满艳羡与仰慕时,文夫人便是这样阳光爽直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不是文夫人。
她是虞娴。
出身书香门第、以博闻强记超群绝伦,与柳皇后相交甚密,被无数人暗暗仰慕的虞娴。
自从嫁给文公度,她便像是转了性子,换了一个人。
熟悉她的人都说她终于长大懂事了,知道要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变得贞静,变是贤良,变得温柔,变是苍白,变得虚弱,变得……不再像虞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