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泺水有许多年不曾出过这样的大案了,本地一向富庶,便有案子也不过是鸡零狗碎,偷了鸡少了鸭,再不就是婆媳之间口舌相争,又或是兄弟间争田地房产,这样的案子,县令都不须去断,交给师爷,没几句也就断明白了,该罚的罚,该打板子的打板子。
这案子一往上送,胡县令差点儿从那太师椅子上惊掉下来,赶紧派了捕快出去拿人。胡县令不过三十来岁,考了这些年将将出仕,花用了多少银子,折了半个家业,这才把泺水这个缺给顶下来。
所幸身边跟的师爷老道,听他发令,就道:“这却是大人出头的好时机,赶紧换下纪二郎,这里头涉案的,俱同他有些牵扯。”
胡县令开口就称是:“还是师爷见机快些,这案子且与我细细分说。”
石师爷捏了两撇小胡子,拇指顺了一回,笑着眯起眼儿来:“不才倒是有些愚见,劳大人的耳朵听一听。”
这案子报上来,便是毒杀,且喜的是人没死,花驳岸边那许多人家,一听见叫起吃死人了,急急奔出来看。
那街店边就有行脚大夫,借了小药铺子支个摊儿,也给人把脉摸病,再捎手卖些个膏药帖子,清肠的丸子,正坐在小桌前打呼噜,一听见嚷头都磕在了桌板上。
那药店对门是卖甘草雪水的,这时节最好叫卖的便是冰浸过的绿豆百合汤,店堂前摆的大瓮子里头搁了一大块冰,上边坐着许多小瓯儿,一瓯一瓯的卖,那伙计也正打瞌睡,惶惶然抬头就见行脚大夫不管不顾拿了两瓯儿,反身又冲了出去。
一径往诚哥儿嘴里倒,却无奈他的嘴紧紧阖着,汤洒了大半,一口也喂不进去,这痛便似绞断了肠子,他这样的大汉疼得在地上打滚,连一声痛都喊不出来,脑袋上汗珠直滚,不一时就脸色青白,只不住的吸气,半分也吐不出来。
萝姐儿瘫软着身子,一只手揪住襟口的衣裳,一只手抓着地上的土,青筋都显了出来,那大夫指了人把诚哥儿扶起来,要他张开嘴,拿手指头去抠他的喉咙口。
萝姐儿这时候半跪着爬过去,抖了声儿:“我来。”她的手指头又尖又细,一双手葱尖儿似的,一只手扶住诚哥儿的脸,一只手伸进他嘴里去,拿食指的指尖去刮他的喉咙。
诚哥儿牙关咬得死紧,哪里这么容易撬开来,是大夫捏了他的鼻子,喘不得气了他这才松了口,萝姐儿的手一伸进去,就叫他死死咬住了手背,疼的神志不清,牙齿嵌进肉里,沁出血珠子来。
萝姐儿忍了痛,晓得这吐是要用手指去压舌头根,不能叫他痛,只能痒痒着才能吐出来,稳着手,忍住痛,拿手指尖一下一下骚他喉咙口的软肉,再使了力气去压舌根,等他翻涌着喷吐出来,溅了萝姐儿满身满脸。
那东西才吃进去不过一刻,吐出来的馄饨还是整个儿的,连汤带水倒出来,却是根本没嚼就咽了下去,街坊忙忙去报官。
行脚大夫往日里没谁拿他当正经大夫瞧,这会儿却成了救世主,围着的一圈人都听他的,指使起人也不含糊,灌了两瓯儿绿豆汤进去,等他全咽下了,看着萝姐儿的手叫咬得实在骇人的很,抬起头来看一回:“赶紧着,寻个毛竹刮子来。”
那东西是刮身上脏污的,萝姐儿听见就摇头:“不用,还是我来。”说着就又把手伸进去刮他的喉咙口,她的牙也是紧紧咬着,咬得牙关发酸发胀发痛。
那一碗“馄饨”是她预备了许久的,却没吃到该吃的人嘴里。
凉茶铺子里的跑堂瞧绿豆汤有用处,急急抱了十来瓯儿来,诚哥儿喝的肚皮鼓胀,咽到喉咙口再全数吐出来,地上吐着一摊一摊,连胃肠里的黄水都吐了出来,这腹痛才算好了些。
早有识得他的去往徐家铺子里报信,徐娘子跟徐屠户两个急急赶过来,冲开人进来,看见诚哥儿瘫坐在大夫身上,萝姐儿半跪着,就跪在他吐出来的脏污里,还扯了袖子去给他擦脸。
两个先是一震,当娘的立时脚都站不住,还是徐屠户扶了她一把,等七嘴八舌把事情听完,徐娘子去看儿子,徐屠户进了后院就要拿住李寡妇。
她听见前边声气不好,先是叫吃死人了,后头又吵嚷起来,使了小伙计掀了帘子去瞧,晓得是自家出了事,她哪里还能想着旁的,赶紧从后门遛走,这一遛,倒把毒死人的罪名坐实了。
“这是怎么的?这是怎么的?”徐娘子摸着儿子的脸,又去摸他的手心,摸到掌心还有热气,又晓得嘴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心里稍定,把个行脚大夫当作神医:“大夫,我儿子,这是……”
“不防碍不防碍。”大夫也摸起胡须来,拈了两三根胡子笑眯眯点头:“万幸都吐出来了,绿豆解毒,这灌了总有一坛子,又都吐了出来,再吃些解毒的汤药,便无事了。”
寻不着主事的,徐屠户抓着小伙计出气,把他拎到堂前摔在地上,小伙计见着样子早就吓得瘫了,他磕磕巴巴指着萝姐儿:“这馄饨,这馄饨原是给她的,东家,东家亲自烧的灶。”
这句一出口,有那知道的,就指点着萝姐儿说这是纪家的姑娘,立时就又响成一片,这个说李寡妇想进纪家门想疯了,那个说这真是蛇蝎心肠,又有人把那无出的话扯了出来。
徐娘子晓得儿子是代她受过,眼睛像刀子似的刮了过去,诚哥儿人还立不起来,脑子却清楚的很,叫徐屠户抬起来,百八十斤的身子,徐屠户哪里还扛得起来,还是问人借了板车,抬上去要推回家。
萝姐儿正怔在原地,那头公差却已来了,见着的都是苦主,却拿不着犯人,有那瞧见的指一指:“往纪家去啦。”
李寡妇这时候还想着纪二是捕头,捕头还有甚事抹不平,她急惶惶的拍门进去,拉住了纪老太太,只说是来看儿子的,把门插紧了,抱着儿子人都在打颤。
她肚子里坏水再多,哪里经过这事儿,那馅儿不新鲜是有的,拌那一盆子的馅,如今且卖不出那许多去,馅儿隔了夜,自然有些味,搁了盐搁了料哪里还吃得出来,不过不新鲜,哪里就能吃死人。
可看那模样却不是作假,她这脑筋还没转到萝姐儿身上,公差就上了门,拍开来也不顾纪老太太抬出儿子来,只拱拱手,把李寡妇拿了回去。
人是吃了她的馄饨,又是倒在她的店里,泺水哪个不知纪家这点子官司,案子才出,全镇风闻,一个个都啐那个李寡妇:“恁般歹毒心肠,已是把原配赶回了家,怎么还要伤人一条命!”
王四郎到茶园子去了,事情报到秀娘这儿,她也一口气差着没提上来,知道萝姐儿已是去了官府过堂,急急差了小厮,拿着王四郎的帖子叫县老爷不要当堂审问她。
她总是个未出嫁的闺女,过得一回堂,还怎么说亲,秀娘自家头也不及梳换,带了蓉姐儿就往徐家赶去,半道上正遇见王家旧宅里头看门洒扫的小厮:“太太,三姑奶奶才刚昏死过去,这才醒了。”
秀娘一个脑袋两个大,蓉姐儿听见他回就骂一声:“怎不早些来报。”小厮也难,一屋里总共一房守门的,一对老夫妻脚也慢了眼也花了,小丫头侍候着桂娘,请大夫煎药报信全他一个来。
胡县令听下头回报说人已经逮来了,何师爷又把纪二拦在外头,他却是来求情的,这会子还只顾问那寡妇,半点也没问起女儿来,便是何师爷也觉得他良心太毒,寻两个公差把他看住了,不许他往堂前去,自家回到后堂。
何师爷把下头报的这些禀给胡县令,胡县令拍了桌子:“好个狠毒妇人!”说着就要出去开堂,挥手叫听差的捕快去惊堂,整了整官服乌纱,正要迈往堂前去,何师爷却皱了眉头。
他哪里断过案子,还不全赖着师爷,赶紧停了脚步:“师爷还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老爷是要这青天的名声,还是要那十万雪花银?”何师爷一眼就瞧出这案子里头的猫腻,沾着王家那便是块大肥肉,不说咬一口,沾一沾都是一身油花。
那胡县令一顿,觑着后堂无人,凑到师爷身边:“这青天如何说?雪花银又如何说?”何师爷做师爷也有许多年了,他自家中不了举不能出仕,倒是一肚子经济仕途,看见胡县令着急,又卖个关子:“抑还有两者兼得之法。”
这二者兼得,却不妙哉,可两边儿都要折损些,胡县令凑了耳朵去听了一肚皮的话,连连点头,对视一笑,重整过衣冠往堂前去。
先把萝姐儿带到后堂去,从内眷里头叫了个婆子出来陪着她,他自家只先去审问街坊,还有馄饨店里的小伙计,药铺子里的行脚大夫,再有便是苦主徐诚。
诚哥儿是叫人抬了板床儿上堂来的,他脸色煞白,人也没说话的力气,堂却是要过的,徐屠户在一边跟着,连着保安堂的大夫也一并请了来,扔在灶下的绢帕,锅里馄饨汤,碗筷并那些吐出来的东西一并呈到堂上来。
萝姐儿在后堂,隔着一道墙,呆呆立住了不动,那守着她的婆子见她年纪还小,生得弱相,全身俱是脏污,还到后头讨了件衣裳给她换。
她却只立着不动,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手木木的肿起来也不觉得,桩桩事都跟她想的一样,却只一件出了差错,那个躺在板上的人该是她。
胡县令一个个的问过话,越是问,立在堂外那些越是骂,汤是李寡妇煮的,该吃这碗馄饨的又是萝姐儿,纪家一笔烂帐,都不必再禀报,连胡县令听了前因也能猜得着后果。
李寡妇越听越是心惊,她哪里有毒死人胆量,吹吹风叫那两个哑巴吃黄连,真个上阵去再也没这计较,听听这一个说她狠毒,那一个说她勾着纪二不肯放,便连给她接生的收生婆子都传唤上来。
通奸一事,民不举,官不究,如今翻开来摊着说,她伏在地上抬不起头,轮着了徐娘子说话,上去就是两个巴掌,拍得她耳朵也嗡响,眼睛也晕炫。
除了堂前一个堂后一个,再没人知道这药是怎么下的,便连着李寡妇都想不明白,她吃着两耳刮子,忽的思想过来,拿头直去撞砖地:“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定是那个小娼妇要害我!”
胡县令才要摆样子,何师爷在边上拉了拉他:“王家的人到了后堂了。”来的是秀娘跟蓉姐儿,这时节便是王四郎会飞,人也来不了。
胡县令听见了,摆个正直模样,拍了一板子惊堂木:“好个刁妇,你先与纪二通奸在前,进门不成又起歹意在后,本县若是不判,又何立于乡。”
说着传了萝姐儿上堂,蓉姐儿带了围帽儿来,给她遮住整张脸,萝姐儿由那婆子搀扶着上得堂前,后头的人瞧不见她的模样儿,胡县令却是看得着的,他声音不由就软下来:“纪家小娘子,这碗馄饨是由着谁煮了端于你的。”
萝姐儿钉在原地,似是没听见,胡县令咳嗽一声,她恍悟过来,抬手点了李寡妇,侧过脸去正瞧见诚哥儿半躺着,嘴唇一丝血色也无,看见她瞧过来,身子颤了颤。
“又是因何你不曾吃,叫徐诚吃进肚中?”
萝姐儿嚅嚅着开不了口,咬死了牙关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是诚哥儿批手夺过碗去,直往喉咙里灌的模样。
“是小人看那店家不在,又肚中饥饿,先饶这一碗来。”诚哥儿做下这事,脑子里甚都不曾想过,眼睛里除了看见她,便是想了一路的那些话,她谁也不信,那就做一件叫她相信的事。
诚哥儿是吃下去腹痛了才害怕起来,死不过一瞬,疼却又要一回命,他的眼睛落在萝姐儿手上,看着自个的牙印,嵌进肉里,咬得满口都是血沫子,这会儿那只手,手背高高肿了起来,七八十来个口子犯着紫红,竟也没人给她裹伤。
他是为着她差点儿丧了命,可若不是他,换了哪一个肯把手伸进他嘴里任他咬,诚哥儿一句话说完,徐娘子死死咬紧了嘴唇。
胡县令听见皱皱眉头,诚哥儿却撑着一口气,嘶哑着声:“原是,原是小人不肯叫她吃李家的饭。”这话一说,整个堂前都静下来,落针可闻。
萝姐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两只手抓着裙子,半跪的身子直打抖,徐娘子阖阖眼儿恨声道:“我原是慕着纪家姐儿好针线,早早的就替儿子去纪家说亲,原已是有了回信儿的,这李寡妇欺人太甚。”秀娘寻她,便是问她的意思,桂娘是千肯万肯的。
胡县令捏了胡须,作个高深模样,点头道:“那便是求娶不成,心生怨恨,两事合作一桩,才有胆子作这欺天事,来人,把那涉事的一并拿来!”
纪老太太糊涂无知上不得堂,那媒人婆跟李寡妇的表兄却一并带上堂问话,秀娘在后堂急得打转,蓉姐儿再胆大也不过是个姑娘家,哪里能在后堂想法子,秀娘双手合什直念佛,蓉姐儿绞了衣带立在后堂,嘴里一个劲儿的叫着阿婆妈妈,又使了小丫头往县令夫人那儿去,想讨些话出来。
案子正断到半半截,堂后又有哪一个敢说话,媒人婆一见着官差就跪了下来,扯问一个李字,她还当是事发了,不等问话就全招了,那个写庚帖子的事,却是她教李寡妇的法儿。
萝姐儿的庚帖子拿出来,谁个认得真,哪个识得假,作了这许多年的媒,不合的婚事动一动笔墨也就成了,难不成个个新人都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收了银两,不通的事一路就都通了,这事儿哪里就真的难作,只纪家老太太跟纪二郎认定是真的,别个纵有话说,还能翻得过孝与顺?
女娃儿又不似男儿郎要传宗接代,不入族谱,谁个真给她记生辰八字,便是收生婆,一年接生多少个娃儿,十多年的旧事,哪里就记得真。
年月日子都是对的,只时辰上胡绉了一个,她打着抖把这番话说完,还当堂就把自个儿撇个干净:“小妇人原与她说了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她却道那份子嫁妆惹人眼,往后还要进纪家门,只拿捏住了女儿,那个娘还不由着她,想叫她生就生,想叫她死就死。”
这话确是李寡妇说的,生生死死的话不过是她讨个口舌痛快,媒人婆惯作这事儿,统共收了她五两银子两匹绢,倒赔出来便是,哪里肯替她顶罪,自然全推到她身上,李寡妇与表兄合谋骗嫁又作了准,这些话说了出来,当堂就有人扔了烂菜叶子进来。
案子断到这儿,谁个也不信她无辜,李寡妇晓得这事作准了她这作是杀头的罪过,一口咬定了是萝姐儿做下的事,为着赔上自家一条命,好把她拉下水。
胡县令也不听她说话,伸手问何师爷把过堂的笔录拿过来看,何师爷作策论不成,这堂录却是真真写得好,几笔一润色倒比那街头说书的还要引人入胜,把这宗案卷送上去,何愁不往上升。
打出个青天的名头,不说泺水,便是江州他也升得!三年县令任满,银子是捞着了,政绩却无多少,那些个来泺水的,哪一个不是太太平平过三年,他这一笔却是浓重,便叫上峰不看重他都不成。
十万雪花银,哪里是泺水这样的小地方能刮得出来的,他折了半个家业,拼的可不是平调,这地方再富,哪里如富商巨贾多的州府,光收那些仪程就叫人心动。
何师爷见教高深,这案子便是不奇也要断得奇,不险也要报得险,当官不过一层皮儿,骨头如何有甚个要紧,这张皮披得好了才是正理,他如今要的可不就是这么一层皮儿。
他也不是不知这案子中还有许多疑窦未解,可叫何师爷一笔抹去,前情后因,样样对的上号,人证物证都是全的,还能有个甚差错。
他当堂便立眉喝斥:“把这刁妇押往女监。”这话一说,外头便有人嚷,叫胡县令是青天大老爷,他面上还绷得住,眼睛往何师爷那儿瞧,就见他微微点头,晓得是他安排的人。
包龙图得个青天便叫后世传颂不衰,这个青天的名儿如今该落到他的身上,何师爷自有后手还未完,胡县令也不一无用处的脓包,满面慈意道:“便是天幸,见不得一对鸳鸯不成双,若还作得这桩媒,本县愿当大媒,为着两家结百年之好。”
徐娘家哪里能肯,可县令都说了这话,她方一愣,何师爷便道:“这却是天大的喜事,徐家还不应了?”
萝姐儿瞬时抬头,直直盯住堂前的县太爷,她宁死一拼,为着便是清清白白的来,也清清白白的去,如今却欠了徐家一条命,徐家不愿意,她也不愿意,可这桩事却成了板上钉钉。
县太爷开了口,小民哪有个不从的,断下你的姻缘来,就得欢欢喜喜结作亲,徐娘子脸上一刹白一刹红,诚哥儿心里直如翻江倒海,原还青白的脸刹时活了起来。
这堂上只他一个高兴,胡县令断了案子,后头写结案词定刑却不是他的事儿,一并交给了何师爷,媒人婆定了打十板子,再不许她作媒,行脚大夫活人一命,县里赏了他两匹红缎,徐家也有谢礼给他,再有那些个帮忙的,徐家一样样都谢到了。
萝姐儿还由着婆子扶了回到后堂去,看见秀娘蓉姐儿两个,眼泪都落了下来:“舅姆。”她想着的便是鱼死网破,亲娘怕的不过是她的婚事,不肯和离,不肯与她一道到姑子街去,便是想叫她嫁得好,李寡妇动了这个念想,便是把她逼到了绝境。
她既是想让她们娘俩儿活不成,那便一起死,只要她死了,娘就肯和离了,既不能两个一起过太平日子,那不如舍了一个来换另一个好过。
秀娘叫丫头搀着她走到轿前,一路抬着往回去,徐娘子却不肯用秀娘的轿子,诚哥儿也坐不起来,还只叫人抬了床板儿回去,儿子一路都在笑,她却寒了脸,等进了门,看着王家门前停了三顶轿,只把儿子安置了,一把掐住他:“我问你,你真个是不想叫她吃李家饭?”
“是。”诚哥儿眼睛不敢往亲娘脸上瞧:“我一路跟了她,她说咱们家里不中意,叫我,叫我死了心。”他为了这点子意气很吃了苦头,可如今想想,却只害怕不后悔。
这桩案子便只判了李寡妇一个,别个都轻轻放过,桂娘已是清醒过来,丫头小厮只瞒了她不说,秀娘见萝姐儿呆坐,叹一口气,把事儿细细同她说明。
桂娘捂了心口:“真个?她真这样歹毒,想要毒死萝姐儿?”萝姐儿听见亲娘这一声问,站起来走到床前,凑到桂娘耳边:“娘,毒是我的下。”既没活路可走,那便拼掉一条命,死了,也要干干净净的去。
桂娘的眼泪簌簌往下落,她捂了口不敢出声儿,秀娘站远了叫她们母女两个说话,她提着一口气捶桌,却半个字也舍不得骂女儿的不是,抬手去摸女儿的脸,又想打她,又想抱住她,到底还是伸手搂过来:“你怎生这样傻,咱们忍忍,便过去了。”
萝姐儿叫她搂住,腰背却使力不肯靠过去,声儿压得低低的,到这时候才从眼角落下泪来:“过不去,娘,没这一回,过不下去。”
案子断完了,李寡妇也收了监,发往江州去了,外头这事儿却没平息,胡县令恨不能这事儿传得越远越好,何师爷那一笔堂录,茶楼里头传得绘声绘色,把这当作话本,还有那过路的小戏班子,把这事儿排成了戏。
这自然是收了银两的,专有人写了戏词,那里头诚哥儿跟萝姐儿自是一对得天眷顾的苦命鸳鸯,胡县令名利双收,他这宗案卷送往州府,知州立时派人来垂问,当上的考评不提,特特当作自个儿治下一能人写着往上禀。
胡县令眼前便是一条青云路,他得了奖赏,自然少不了何师爷,两个对坐烹茶,茶是王家送来的白茶,随送的还有一块青天的牌扁,还有一把万民伞,那银两却是私下里送上,胡县令眼前金光大道,为着自恃身份还不肯受。
他原有些小贪的,也叫这事儿抹了过去,满县哪一个不说胡县令是青天老爷,何师爷自然少不得好处,收了王家的钱,私下里只提了叫王四郎行个方便,江州金陵九江成都,他的商路通到的地方,都请他为着传名。
萝姐儿的婚事是定了,可徐家却并不喜欢这个媳妇,徐娘子回回问,诚哥儿回回都咬死了,时候一长,她心里再疑,也信了,可这个姐儿身上牵着这样的事,却是横看竖看都不衬意。
可这是官家作的媒,如今外头传成个什么模样,两家不结亲也得结亲,便是前头有亲事,也都要退了,咽了苦,纳征纳彩,行过了五礼。
蓉姐儿拉了萝姐的袖子:“三姐姐,你还不想嫁他?”原来结了亲的并不是个个都钟情,妍姐儿见过几回那个市舶司家的哥儿,悦姐儿自小便同表兄长在一处,她自家也见过徐礼好些回,晓得世间盲婚哑嫁,却还是头一回真个见着缠在一处的两个人,竟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萝姐儿坐定了,右手动不了,她便拿左手练绣活计,听见她问,低下头去咬断了线头:“我欠他的,我该还给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那张脸,他明明知道,又怎么能咽得下去?
桂娘为着女儿备嫁,两个俱没回纪家,只住在王家旧宅里头,那一包银子全用来置办嫁妆,纪二郎如今也不是捕头了,从衙后街里搬了出来,纪老太太带着宝贝孙子回乡,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看见女儿晒太阳,笑得眯了眼儿,自家对秀娘说:“等姐儿出了嫁,我便往姑子街去。”
样样看着都好,可蓉姐儿却怎么也不乐,她觑着徐家无人,假说拉了萝姐儿上街挑贴花片儿,往右一拐进了徐家门,那大黄狗儿才要叫,蓉姐儿就跳着脚叫它轻些。
那狗儿竖了耳朵歪头看她,呜一声又伏下身去,萝姐儿立在门边迈不动步子,诚哥儿还躺在床上,他身子好了,肠胃没叫耗子药药着,却叫绿豆百合汤伤着了,再不能吃那寒凉的东西,一碰就又泄又吐,还在床上将养。
蓉姐儿立在门口,推了萝姐儿进去:“诚哥,我三姐姐来啦。”
诚哥儿穿着中衣,赶紧拉了薄被掩住身子,萝姐儿在他床头站定:“你身子,好些了没?”诚哥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住她,见她不笑,又黯淡下去,点了点头:“好些了。”
“你的手,好些了没?”
“好些了。”
两个只说这两句,再无别话好说,萝姐儿动动脚要走,他一把扯住她的手腕:“你,你如今,信不信我?”
萝姐儿不意他问这一句,抬起眼儿来,又垂了下去,低头用力想反手抽回来,压低了嗓子答他一句:“信了。”
诚哥儿紧紧攥着不放开她,两只眼儿盯着她的脸:“不,你还没信。”他竟笑起来,手轻轻一下松开来:“你以后,就会信的。”
萝姐儿惶然抬头,怔怔盯住他,睫毛一颤,一颗眼泪砸到诚哥儿手背上,碎成水珠,顺着手背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