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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性子冷向来不喜人多的地方,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京城各处的古刹。老早说过他要陪俞王妃到隆恩寺去进香还愿,因此大概参加不了婚宴。

顾衡心里明白, 前次下聘时能请动端王当大媒,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所以头两天的时候, 他只是往西郊别庄上恭恭敬敬地送了一副大红烫金请帖,根本就没指望这位爷能亲来,却没想到……

他脚步匆匆, 刚转过影壁就见高大香樟树下站着一行人。院子里散漫的光点撒在驼色地四爪缂丝蟒袍上, 平日里淡漠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顾衡连忙上前见礼。

端王含笑点头, 微微错开身, “这是我府里的李氏,听说你要成亲,特地跟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段日子王妃的身子骨不好,都是她在负责理事。所幸她人谨慎肯上进, 还没有什么大的差错……”

顾衡这才看见侧后方退一步站了个身材袅娜的女子, 上穿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纹长衣, 下系一条烟霞银罗花绡纱裙。面上却罩着一袭垂肩的挑线白色幕蓠, 只隐约看得见发间是一式赤红如火的榴石鎏金头面。

顾衡心头没来由地一凛。

听说这位李氏侧妃在端王和端王妃面前都很有脸面,王府里的大事小事如今都由李侧妃总领。端王难得出门应酬,身边却带了这位新晋的侧妃,怎么不让人好奇三分?

李侧妃微微颔首,含笑道:“我人年轻,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全靠爷和娘娘的抬爱,才给了我这份体面。新房在哪边,我过去陪新娘子说会儿话,省得她新来乍到地害怕……”

一口京片子又脆又甜,从里到外透着一股京城春水梨的爽利劲。绣了银罗花的下摆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就随着殷勤相侍的仆从往后院去了。

端王难得扯了一下嘴角,转过头来解释道:“李氏原是我府中女官出身,虽然比不得高门大户的有见识,但是待人接物还是有分寸的。让你媳妇儿日后经常到我府里走动,有俞氏和李氏明里暗里撑腰,京里有一半的人不敢再小瞧她!”

顾衡心底感动之余,对李氏更生了几分好奇。

这种话从这位面冷心冷的主子嘴里说出,对那位李氏侧妃来说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褒奖了。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道身影,却见钱小虎呆呆愣愣地站在廊柱旁,双眼正惊疑不定地盯着前方。

这两年以来,顾衡时时刻意把钱小虎带在身边,教他说话做事看人眼色。这孩子脑子虽然转得不快,但并不算笨。用老太太的话说,这迎来送往的规矩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顾衡咳了一下,心想这小子得了失心疯吧?要是要让端王看见别人死盯着他的小老婆看,面上不说心底不知恼恨成什么样子?

就故意侧了半边身子遮住,一边将人往里领一边笑道:“不知您要来,里面已经开席了。我陪您在偏厅坐一会儿,另外整治一份席面,今天是会仙楼的师傅当掌勺大厨……”

端王从未见过他一身大红锦衣的样子,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你穿这个鲜色儿倒衬的人精神几分,以后叫你媳妇儿多帮着裁几身。年轻人就要穿得活泼,暮气沉沉的成什么样子?”

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宫中圣人……如今也喜欢有朝气的年轻人围在身边了……”

顾衡看了一眼这位爷身上的蟒袍,虽然做工精美颜色却委实算不上鲜亮。就知道这位爷自己虽然明白皇帝的喜好,却根本不打算往前凑。

就微微一笑轻声道:“繁花即枯枝,聚首亦别离。我人虽年轻,心境却早就老了,也看不来那些鲜色儿。头一回穿这么艳,估计这辈子也就成亲这一回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着这个话题有些矫情。

有手脚利索的仆妇赶紧用剔红漆盘上了金桔果仁茶和奶糕、饽饽等京中小点心,屏心静气地退到门外守着。端王见了淡淡赞了一句,“你这处宅子不错,挑的人也不错……”

顾衡知道这位主子生平最不喜被人欺瞒,就老老实实地道:“……是即墨郑家送的,连仆妇小厮都是一路的。郑绩还指望着京里的这几间铺子赚大钱,想着法儿的想从我这里找门路。几次三番的想到府上去拜见您,结果都吃了闭门羹!”

放眼全中土,即墨郑家也算得上是有名号的大商家,但在端王的眼中还不够看。去年他主动入股荣昌布庄,一半儿是想为府里找个不打眼的进项,另外一半儿就是想报顾瑛的大恩。没想到无心插柳,布庄的生意蒸蒸日上,连带他手头也跟着宽裕不少。

端王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商人本性最是逐利,为了在京里找个靠山无所不用其极。时间久了,就会打着你我的名号在外面为非作歹。这处宅子多少钱,你赶紧折价还给他,千万别贬低了自个的身份。”

跟这位爷相处久了,才晓得他性子里有一股婆婆妈妈的劲儿,遇着什么事要么半天不开口,要么就是车轱辘一般翻来覆去的说,这是极少数人在享有的待遇。虽然有些让人生烦,但却实打实是一番好意。

顾衡就微笑道:“从经手到过户,全部都是落的我妹子的名字,说是给她置办的嫁妆……”

本朝律法规定,不管涉事官员所犯何罪,都不涉及妻族婚前的财物。

端王呆了一呆,忽地笑了出来,“我听说你也把铺子、田产通通都落在你妹子的名下,这究竟是闹得哪一出?再情份深重,也得分个里外吧!要是她跟你闹个别扭把你扫地出门,你身上连个歇客栈的钱都没有吧!”

顾衡有些不好意思。

“我从小手面就大,兜里若是有一百两银子,就敢拿九十九两去买一幅李思训的《蜀江图》,关键是那东西还是赝品。我祖母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打那后就把家里的银钱全部交给了我妹子打理……”

端王眉毛跳动了一下,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万万想不到瑛姑娘从前就是聚财的,还是一个女陶朱。荣昌布庄不求暴利,只求薄利多销,短短一年就在京里站稳了脚跟,每日客似云来。这种人才关在后宅为你打理庶务,委实是可惜了!”

顾衡就笑道:“我一个七品小吏,连上朝堂听政的资格都还没有。我性情古怪又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以后也不准备再抬人进来,家里哪有什么烦心的庶务可打理?我俩老早就商量好了,这几间铺子还需要她时时巡看。等我过几年谋个外放,就把铺子再另交给妥当的人……”

顿了顿,“我瞧您府上这位李娘娘说话干净利索,想来就是个极妥当的人!”

端王深看他一眼,不可置否。伸手取过王府总管魏大智手中的礼单,“……不好空手过来,就让李氏随便捡了几样东西。你喜欢就摆上,不喜欢就收在库房里,我看你如今的光景也不差这几样了。”

顾衡连忙双手接过,“从您手里出来的,件件都是金贵之物。象我头回在您府上顺的那一对冰糖玛瑙多子多福花插,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件。我妹子说了,这种东西日后是要传给子子孙孙作传家宝的。”

端王虽然不怎么受皇帝待见,但在他面前敢放肆的人还是少之又少。

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大多数的人或是恭敬谦逊有礼,或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这个顾衡屡次大模大样的登门,甚至堂而皇之地“顺”走他府上的东西,还大言不惭的说准备作为传家宝传给子子孙孙。

端王气急而笑,那手指狠点他两下,“……要不是看你今天大婚,我肯定罚你在外头跪一柱香。堂堂国之榜眼,都已经要当大人了,怎么说话做事这么不着调!”

两个人正在说话,又有管事儿的过来回禀,说五城兵马司新上任的指挥使郭云深来贺……

顾衡大为惊异,没想到前两天才见过的郭云深,行事竟然如此高调,传闻当中不是说这个人从来不喜与他人结交吗?怎么还堂而皇之地跑到别人家喝喜酒?

相比之下,端王更加诧异。

郭云深作为郭家这一辈儿的男丁,一向辗转在地方上为武官,最高至灵山卫指挥使。这回平调至今中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任谁也不知道老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郭云深是端王妃俞氏的嫡亲舅舅,与大皇子肃王的私交也很不错……

圣人的身子骨越发不好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郭云深调回来出任戊守京城的兵马司指挥使,圣人是临时起意还是被人怂恿?

看到顾衡匆匆迎了出去,端王脸上浮起一抹阴郁,慢吞吞地低声道:“肃王和敬王相争,谁输谁赢都不过如此,所以我不想陷在这个漩涡里。却总觉得有人想把我立在墙头当靶子,这对我可不算是好事……”

原本缩在角落里的王府总管魏大智也看不懂如今的局势,满脸忧郁道:“没听说过郭家和顾大人家有什么渊源,也许只是赶巧罢了……”

端王心平气和地盯着屋角的更漏,好一会儿才淡然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赶巧,所有的巧合都是人为的。只是五城兵马司属于京城重要防务之一,又向来隶属兵部,肃王的手……伸得实在是太长了!”

王府总管魏大智噤若寒蝉。

皇家的事儿,贵人们的事,一个不好就是血流成河伏尸百里,件件都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内侍能够过问的。且这位主子向来多疑,别人的一句话能琢磨出七八层意思。那位郭指挥使也许只是顺路过来喝个喜酒,端王已经在猜忌他到底所为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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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敌友

仆妇们重新上了茶, 新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眉眼不惊地温言道:“……我年青时受过顾老先生的大恩, 一直无以回报。这回正正巧听说小顾大人成亲, 就厚着脸皮冒昧登门过来讨一杯喜酒喝!”

顾衡嘴角微抽,心想这位大人想个什么理由不好?赶情打听到祖父已作古多年, 正好死无对证就由着你信口胡吣是吧?

但眼下不是拆台的时候,就眨巴着眼睛故作惊诧道:“没想到我家与郭指挥府上还有这样的渊源,真是何处人生不相逢啊,我倒是从来没有听祖母提到过这茬子事!”

郭云深握拳轻咳一声, “那会儿你还小呢,老大人仁心仁术,救我一命后连姓名都未告知就飘然远去, 每每让我忆及都感佩不已。是周围的百姓好心,才让我知道恩人的真正名讳。”

这人越说越顺溜,“前些日子我偶然到莱州公干, 才得知老人家身后竟有子嗣如此光耀门楣。二十二岁的少年进士堂堂榜眼, 年轻有为风度翩翩。我虽是个外姓人, 也为老人家由衷高兴……”

顾衡目瞪口呆, 传说当中的郭指挥向来少言少语话比金坚,这会儿简直跟前门上迎客的媒婆一般,好话跟不要钱一般只管往外丢。

端王截断他的话头,“兵部的人这一向动来动去, 没想到倒把大人你一路动到了京里。算起来倒也是一件因祸得福的事, 此后一家人就可以长长久久的聚守在一起了, 正好静下心来好好的为郭家开枝散叶。”

虽然说男人四十一枝花, 但是郭云深的婚姻问题显然已经成了郭家老一辈人的心头痛。

端王说话一向和气,这回却把长长久久几个字刻意说得清清楚楚,“这样也好,省得我府里的俞氏常在耳边念叨,叫人听得心烦意乱。只可惜我无权无势没这份本事,这回你真得好生感谢一下兵部的尚书大人……”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出口的话语却含冰带碴不怎么客气。

顾衡有大才,是其难得看对眼的人,淡泊名利明哲其身,一向不掺杂皇子间的争斗,这份处事极对端王的胃口。郭云深今日以相贺为名贸然登门,很难说其间没有肃王在背后刻意的指派。

顾衡略一揣摩,就立刻明白了端王的别扭心思。

心想这位爷的想法也真是清奇,郭云深是他大老婆的娘家亲舅舅,而自己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散小卒子,用得着拿话当场怼别人吗?还有这位郭大人,你要认外甥女哪天认不得,偏要今天来登门,弄得大家红眉绿眼的。

就笑呵呵的站起来打圆场,“家里的厨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过个老半天了酒菜还没上来,我先下去催催……”

这两位都是爷,我惹不起总躲得起。

郭云深等人出去后,慢条斯理地磕着茶盏盖子道:“我到顾家来,纯粹是因为两家的私人情谊。我知道你与小顾大人是君子交,也没怎么想在这份交情上硬插一杠子,还请王爷……不要学后宅妇人姿态多思多想。”

端王这些年修身养性,鲜少有如此喜怒形于色拿话怼人的时候,看着简直跟小孩儿一般。不过话说回来,郭云深高端王一辈,的的确确算是端王正经的长辈,实在不该受这份讥讽。

郭云深也不是吃素的,他武将出身生得一派儒雅,在同僚中的口碑向来不错,今日的回话却直直地让人噎得慌。

端王就是泥菩萨做的,也让郭云深挑起几分泥人火性,上上下下不客气地看过来几眼后,出口的话立刻就像裹了钢刀一样。

“我是不是妇人姿态,就不劳烦大人操心。只是如今局势未定,谁胜谁负难以说清。宫中圣人一日不表态,大家伙费的心思都是枉然。我奉劝一句不该说的话,大人到时候别押错了注站错了队,又和另一边撕掳不干净,首鼠两端就贻笑大方了!”

郭云深却是眼睛一亮,惊讶地连连打量了端王几眼,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道:“……我用不着押注站队,圣人让我听谁的,我就只会听谁的!”

这会儿又使云手把太极推回去了。

端王总觉得郭云深话里有话,一时半会却有些弄不明白。还有那副眼神儿也是奇奇怪怪的,好像一直期盼的事儿终于有了下文,连神情都和缓许多。

端王开衙建府时,俞王妃这位行事有些肆意的娘家舅舅还在外地熬资历吃军饷。两人私下的交情一直浅薄得很,根本就说不到一处去。虽然没有明枪明剑,但话里话外多少有一股火~药气,周围侍奉茶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顾衡特意在厨房溜达了一整圈,亲自让人把各式菜品细细上齐,途中还抽空到前院陪了几巡酒。

到处都是嘻嘻哈哈的喧闹声,顾衡只恨天时太慢,内院新房里的瑛姑只怕也等得心焦。只是不把这些贸然登门的贵客一一打发掉,今日休想抱得美人在怀!

天色一寸一寸的黑下来,角门上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一盏接一盏的次第点亮,各种美味佳肴也罗陈在红木理石面八仙桌上。

端王和郭云深都不是话多的人,顾衡这个当主人的就只有没话找话。心头却在腹诽,今日本该是我的洞房花烛你侬我侬,却在这里恭恭敬敬的陪着两个大老爷们吃酒说话,天底下有比我还有悲催的吗?

想了一下,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的给端王和郭云深斟了杯浮罗春后,重又坐回椅子里。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状似无意的提起一个话题。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我把历年浙江云南各地报上来的银课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江浙矿土开采规模较十年前增长七至八倍,所贡上银课只长了两成。我翻遍历年奏折,也没听见有谁说过此处矿脉细微……”

顾衡如今是工部虞衡司的七品堂主事,主要负责各地度量衡制及督促熔炼铸银之事物。

简单的说,中土各地每年上缴多少库银都要备案,而这些资料最后就要汇总到工部。顾衡最大的职责就是把所有的资料分类归档,所以看着虽然清贵,但手里确实没有多少实权。

端王初时还没怎么听进耳,越到后头却越听神情越凝重。等顾衡话音儿一落,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反应倒是极快,立刻呵斥了一声,“你一个小小的工部堂主事,如何能妄议朝廷的大事?”

他如今看顾衡就像看自家人一般,敏感的察觉今日这个话题有些危险。

顾衡却是不管不顾地浅浅一笑,“我妹子……拙荆自幼跟着我祖母长大,闲暇时就针灸看病,忙时就帮着巡视庄田处理家中杂务。她的记性极好又擅钻研,后来到京里开了荣昌布庄后,对于账簿算术之类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他并未觉得顾瑛比自己能干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道:“我耳闻目染也跟着学了几招,特别是用来看进出极细碎的帐目相当适宜。布庄里的细帐多且杂,我妹子和她店里的掌柜用了这套法子后,一年到头从来就没有出过差错。”

顾衡满脸的与荣共焉,干脆用手指沾了几点茶水,做了个简单的表格,“……所有的收入支出汇集在一起,就可以简单地比较出孰高孰低,最多时可以精细到毫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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