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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不存在一模一样的两盘棋,除非……臭棋篓子就是记住了此时此刻,对方所有的选择落子,再原封不动地再现!
可他为何要如此?
虞绒绒心绪急转,手下却已经在某一个位置落下了一子。
白衣中年人显然很是顿了顿。
“这可不像是你一贯会走的路数。”白衣中年人轻轻咳嗽了两声,带着笑意开口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赢我了。”
那道声音便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如沐春风,温和至极,却忍不住微微悚然。
为什么要悚然呢?
因为恐惧。
她在本能地恐惧对方,臭棋篓子也如此。
如姜夫人所说,臭棋篓子乃是四大魔将之一,在这世间,本就几可称为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虞绒绒见过他的性格是多么的洒然随性,倘若这世间还有任何一人能让他产生这样类似于恐惧的情绪的话……
虞绒绒垂眸不语,只是在对方落子后,毫无停顿地跟上一子。
咔哒。
白衣中年人又一声轻笑,她看不到对方的眼神与表情,却分明能从那一声悦耳的笑中感受到对方的殊无笑意,与眼底微微的冷意。
她盯着对方的衣服褶皱,对方的手指,再重新看向面前的棋局。
她这一局的对手,又或者说,那几日里臭棋篓子所走的每一步棋所还原的对象,原来……便是魔神。
第148章
落子越来越快,这样的落子过于宁谧无声,石桌上一时之间只有无数清脆的“咔哒”声。
棋子依然是黑白,小小的棋子在每一次落下的时候都也只是碰撞出微不起眼的一声,却分明气象万千,宛如他们的棋盘之中早已不止是黑白,不止是棋子,更是这天下,这芸芸苍生。
臭棋篓子原本是稍落了下风的,而对面这位温和的白衣中年人分明气息温润,但每一次的落子都可谓狠绝直接到了极致,毫不留情,显然想要就这样将黑子围剿殆尽,直至片甲不留。
彼时虞绒绒与臭棋篓子老子下棋的时候,只想着破局,却从未思索过,这样棋风代表了什么。
又或者说,这样的一局对弈……意味着什么。
但此时此刻,虞绒绒却已经若有所思所悟。
坐在她对面的这位胜雪白衣的手指间,是与他的衣袂一样赛雪的白子。
但他所代表的,却其实竟然是魔族。
便如同那一座洁白无暇的魔宫,和高耸的白塔。
或许在这位本是修真界至高存在,却不知为何一夕入了魔的道尊眼中,魔才是最能够代表白色的种族。
又或者说,在他的眼中,这个世间便如同他们手下的这一局棋,有黑有白,也非黑即白。
虞绒绒落子很快,却也很稳,记忆是记忆,便是下过此局,但这样的记忆秘境却并非一定没有变化,落子无悔,若是有一子出现了偏差,恐怕便是难以弥补的失败。
她很清楚地知道着一件事。
来到此处,本就是某种注定。
——她与臭棋篓子对弈二十二局未尝一败,再由对方不由分说地灌了自己的传承于她,或许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刻。
传承是补偿,是歉意,也是嘱托与孤注一掷的最后赌注。
赌她能赢。
臭棋篓子未曾做成的事情,由她来做。
他未能赢下的棋局,由她来赢。
既是记忆,便是某种意义上的循环往复。
换句话说,臭棋篓子将魔神的这段记忆在此处困了多久,便是与对方下了多久的棋。
而他未尝一胜,且不论一缕意识或神魂,便是本体凝守于此,恐怕也要陷入某种疯狂之中。
但他没有,因为他在等她,且坚信,总有一天,她……会来。
落子交错,一时之间竟如金石交错,铁马冰河。
一局棋可以很长,长到与天同寿,却也可以很短,短到虞绒绒在这瞬息的落子之间,便已经占尽上风,只差最后一子。
虞绒绒轻轻捻起一颗棋子,目光落定。
才要落子之时,却听坐在对面的那位魔神倏而道:“你确定要落子于此吗?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的手微微一顿。
“魔有什么不好?”魔神温和道:“这世间本就没有所谓大道正途,仙道为我所开,魔道也为我所走。在我之前,前无古人,在我之后,众人不过拾我牙慧。本就应该我说哪边是白,哪边就是白。而现在,我要说魔为白,为何你们一定要反对我?”
“天地之间有灵气。”臭棋篓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显然,这分明是一段曾经真的进行过的对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沉重,也显然已经不再年轻:“就算不是你,也总会有人发现这件事。修仙修道之人,借灵气为己用,再归于天地。修魔之人,纳天地灵气入体内,除非死,则灵气无所回。你比我更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臭棋篓子沉沉道:“你我修此道,不过是为了探寻这世间有无另一种可能性。如今无有前路,却也没有回头箭,你又何故要让天下之人修魔?!”
魔神好似感受不到臭棋篓子情绪与声音中的怆然与怒意,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那样的古井无波之下,却也暗潮涌动。
“天欲阻我,欲同化我,我另寻他路,再问天道。我只是想要为这天下修行之人,向天问出一道向前的路来,我何错之有?”魔神轻声问道:“你……真的要赢我吗?”
臭棋篓子沉默了很久。
连同虞绒绒持棋子的手,都在半空停滞了许久。
“你欲与天一战,你没有错。可苍生何辜,苍生,也没有错。”臭棋篓子终于慢慢抬手,黑子将他的指尖少许染黑,他的手指有些微颤,但向前的姿态,却毅然决然,一往无前。
这一刻,执棋的人,是虞绒绒,也仿佛是臭棋篓子老头本人。
黑子轻轻点落,却分明沉若千斤。
咔哒。
这也是魔神突然开口的原因。
一子落,胜负定。
黑白棋盘仿佛因为她的落子而有了某种震颤,而这样的震动,是魔神的心神,也是这方天地。
“苍生总会理解我,而你,甚至不能留下姓名。”魔神倾身向前,他的面容依然模糊,但在说出这句话时,此前的温和却仿佛幻象一般褪去,露出了某种甚至带了邪气的真相!
那句话仿佛某种定论,亦或是诅咒般,落在了臭棋篓子的周身,已经拥有了通天之能的魔神想要抹杀这天地之间所存在的他的名字,实在太过简单。
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魔神大笑起身,白色云锦长袖轻轻一挥:“既然是你赢了,你要这棋,便拿去吧,反正你也已经一无所有。”
那抹白色的身影随着这样过分肆意的笑声,一并消失在了视线里。
直到他这样目送魔神离开时,虞绒绒才第一次看到了棋盘以外的周遭。
是山巅,甚至是她……过分眼熟的山巅。
有日光斜斜而落,将周遭染成了大片璀璨的金,白雪是金,石块锐利的边缘是金,臭棋篓子的袖口也沾染上了这样的金色。
是梅梢雪峰之巅。
臭棋篓子老头看着这一片金色盛景,慢慢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稀疏的胡须,突地笑了一声:“若是能被葬在这里,也不错。”
虞绒绒有些恍惚地再看向所坐的位置。
竟然不偏不倚,正是她刨开土层,埋下了他骨灰坛子的那一隅。
当时……她是为什么要选择此处来着?
虞绒绒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
是了,是因为满山厚雪,唯独此处,空空如也,天然便露出了雪下的泥土。
一时之间,虞绒绒竟然分不清,是自己选择了这里,还是臭棋篓子自己早就选好了自己的埋骨之处,而她不过冥冥之中,踏入了他早就画好了的那一条通往死亡的河流。
臭棋篓子看了许久的金色盛景,终于有些疲惫地收回目光,再倏而开口道:“并非是我赢了他。是你。”
虞绒绒猛地回过神来。
此间绝无其他人在,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臭棋篓子老头……是在和她说话。
“等了这么多年,还是让我等到了赢过他的这一刻,这一局,畅快,畅快!”臭棋篓子笑了起来,却又很快被咳嗽打断了笑声,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带着浓浓的血气,显然这具身躯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分明此前对弈之时,他的气息还盛极。
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
魔神拂袖而去,夺走了他名字的同时,也一并摧毁了他的躯壳。
“后继有人,死又何妨。活这一世,能等到你来的这一刻,我已圆满。”臭棋篓子带着笑意与叹息,道:“我知道你或许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我无法回答你。所以我说,你听。如果没有听到你想知道的答案,就只能靠你自己去找了。”
“天道混沌懵懂,只知吞噬与自己相似之物,以本能捍卫自己的地位。触及到了天道的天玄……又或者说魔神,欲与天道战,屡败屡战,再战还败,天道却因他而产生了真正的意识。”臭棋篓子慢慢摊开手,他的掌心中是方才那一局棋后,魔神留给他的那一方棋盘。
缩小了数倍的黑白棋盘在他的掌心缓缓转动,再散发出了有些奇特的光芒,仿佛便是这漫天的金色璀璨也无法掩盖它所散发的独特光泽。
“可惜,天道的意识真正诞生前,魔神便已经在败后另寻他路。没错,便是所谓的入魔之路。而入魔的本质……便是他从与天道这么多次的交手后,所习得的吞噬。”臭棋篓子缓缓道:“魔的本质,是吞噬,吞噬这天地灵气,吞噬一切实力接近自己的人,再将他们的力量化为己用。吞噬本身并无善恶,可生灵有善恶,有意念,所以这样的吞噬便也带了善恶。”
“倘若天下为魔,则生灵涂炭,大陆染血,再无宁日。天道意识借了一具躯壳,与魔神有过一场大战。但入魔后的魔神太强大了,强到竟然击碎了天道的意识。当然,他也受了很重的伤。方才你见到的,也是与天道意识大战一场后伤重的他,便已经如此可怕,否则我也不可能困他这一段记忆于此。”
“赢他这一局的意义,很简单。我要这个棋盘,也不仅要这个棋盘。他算无遗策,却到底不知道,天道的意识还有碎片,且就在这块棋盘之上。”臭棋篓子的指尖边缘轻轻在自己掌心旋转的棋盘上一点,像是在抚摸什么,又像是在通过这个动作确认什么:“既然你有我的传承,自然可以承载这块天道意识的碎片。”
臭棋篓子倏而翻腕,掌心重重一捏。
“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你不必记得我,天下也不必记得我。”
无数星芒般的碎屑在金色的日光中散落出来,他的手掌仿佛被某种柔和却闪烁的细碎光芒包裹,那些星点再倏而没入了他的肌肤之中!
下一刻,虞绒绒只觉得自己的掌心多了什么。
“那么,之后的路,就只有你自己走了。”
虞绒绒的视野倏而一暗,她退出了那段记忆,重新站在了伊始入朱红木门时的那片黑暗之中。
却也并非绝对的黑暗。
因为她的手里,多了一方转动的、有着星芒闪烁跳跃的棋盘。
那样的光,仿佛可以照亮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