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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听到,似乎只能看到眼前的伤兵和药粉。

魏军医皱起眉,他原先觉得这个秦夫人不对劲,却说不出不妥来,这下清楚了——她做出上城楼的决定并没有经过权衡,而是下意识让他们把她带去;到了这里又开始异常专注地履行职责,从她手底下过的病人大概有二十几个,她不喝水、不休息、不说话、没有表情,刚到时还像个新入营的普通人,存有好奇之心,可现在冷静得怕人。就是上过许多次战场的军医也不能做到她个程度,对于一个年轻女郎来说,太不寻常了。

罗敷感觉不到劳累,一个又一个伤兵躺在面前,她心中反而愈加轻松。那些让她沉重不堪的东西统统不见了,她涂抹膏药,拿起剪刀,给布条打结,一切都顺理成章,不需要费力思考,也没有人打搅她。

一个硕大的水囊塞在了她的手里,她怔怔地抬起眼帘,清凉的水溢了出来,手套上殷红的血迹被冲刷开,一滴,又是一滴。

疲倦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的脑子里乍然响起嗡嗡的轰鸣,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好似要跳出来一般。手臂的酸痛让她拿不稳工具,当啷一声,残留着血丝的刀片落在地砖上。

“喝口水。”魏军医苍老的面孔在油灯下格外严肃。

罗敷喘息着,抱着水囊吞咽了几口,嗓子火辣辣地疼。

“第一次见到伤兵难免紧张,大人想做个模范,不急,可是身体最重要。如果军医累到了,谁来给那么多士兵疗伤?”

罗敷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我知晓了。”

江上传来嘹亮的号角,水军鸣金收兵。

王遒待最后一只船从空阔的江面退走,才下令结束防守,加固城墙。果然如今上所说,水军将领出人意料的保守谨慎,想必还没有接到越藩全力攻城的指令,不愿擅自动用所有火器的力量。

魏军医清点了受伤人数,记在折伤薄里,罗敷想自己添几笔,却发现笔尖颤抖得根本无法写字。

余守中担心道:“下官这就叫人带您随伤兵的车回营休息,这一晚下来就属大人最累,不睡的话吃不消。”

残夜将尽,天光熹微,罗敷眼前发黑。她知道其中的道理,却仍不愿回黎州卫大营,咬牙道:

“棚屋里还有地方,搭个帘子,就在里面躺个把时辰。”

余守中忙道:“下官帮大人守着,大人好好睡会儿。”

罗敷在青布帘围出的小隔间里褪了黑袍子,当枕头枕在颈下,一挨着柔软的布料就不省人事。

余守中在外头乖乖守着,好脾气地和经过的人打招呼。黎明时太阳从城头升起,彤红地照亮大地,棚屋的缝隙挡不住光线,他怕院判睡不好,又不便进去把帘子堵严实。

棚屋里突然冒出骚动,伤兵和军医们睁着惺忪睡眼,互相传话:

“陛下来城门巡查,王将军让大家该休整的休整,不要慌张。”

这话传到余守中耳朵里已是迟了,侧门的门帘被人一掀,露出个逆光的人影,素衣玉带。

“臣……”

今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抛下他径直进了隔间,留他和河鼓卫大眼瞪小眼。

罗敷睡得很沉。

阳光铺在她的鼻尖,她浑然不觉,幽黑的睫毛安静地压在肌肤上。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浅浅的呼吸,他屏息凝神地俯身,指尖将将触到那抹光斑,又转而拾起地上的茅草,一根根地把疏漏的地方塞住。

光线暗下来。

他蹲下,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带上帘子走出去。

第145章 绝婚

南安楚州,越王府。

后院走水,犯人丢了,失踪的王妃元氏没有找回来,张夫人的孩子也没保住,越王卞巨憋了天大的一股火气。

他在南安都司里沉着脸训话,从早上到下午都没歇过,官员们一个个蔫头耷脑,腹中饥渴。

南安州牧方继从来就是个摆设,议事堂中不见他的身影,倒也没多大影响。都指挥使不敢坐,其余人就更不敢坐,此时堂中寂寂,惟有越王痛斥朝廷的吼声分外响亮。

“谢指挥乃是本王多年至交,他死得如此凄惨,本王若不能给他讨个公道,便无颜去面见他一家老小!”

王爷都把谢娄的眼珠子和胳膊寄回去了,还想着颜面。都指挥使默默道。

“如今大汉王家子孙不孝,高祖在天有灵,定看不过同宗相残。奈何殿上小儿欺人太甚,本王多年来在南安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他竟还是容忍不下,定要带兵踏平本王的封地!皇室人丁不旺,远离京师的藩王只有屈指两个,王放铁了心要削藩,实在是不遵礼法,罔顾人伦。本王倒要看看,南三省这地头上,谁说话才算数!”

“愿听殿下差遣。”都指挥使顺溜地说。您家里孩子生了好几个,也不算子孙不旺。

武人耳朵尖,他朝远远的屏风望去,一个楚州卫的千户急匆匆地领着个小兵进堂来。

官员们重新打起精神,应该是前方的吴将军来信了。

千户将书信交给州卫指挥使,州卫指挥使又双手捧着交给都司……都指挥使还没碰到,上了火漆的信函便到了越王手里。

卞巨眯眼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忽然哈哈大笑。满屋子的官员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松了口气,纷纷照葫芦画瓢地笑起来。

现在的人一言不合就要眯眼睛,王爷眼睛还小。没有接到信的都指挥使一边跟着笑一边腹诽。

“天子就在绥陵城中。”

一句话撂下,笑声戛然而止。

越王捻须道:“都别站着了。”

都指挥使带头坐下,文官们酸胀的腿得到解脱,露出又痛苦又快慰的神情。

“本王早就觉得这段时日京中处理政事过于松散,不是原来的作风,谁也不好断定天子是否在洛阳,果然被本王料中。吴将军十年前与本王一起朝觐过,况且他眼力不差,做事又谨慎,万不会看错。诸位觉得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啊?”

王爷就是喜欢抛砖引玉,否定下属后会非常有成就感。于是都指挥使谦恭道:

“下官以为,吴将军既然能肯定,那我等就应当助他一臂之力。之前没有听到今上南下的风声,现在也未截获朝廷军队的动向……会不会是朝廷的障眼法,故弄玄虚引我等深入敌阵?”

几个小官忙不迭点头。

越王挥了挥袖,“几位知州知府大人意下如何?”

文官们深知门路,哪有什么像样的看法,称颂了一番历任越王在南安的功德,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了。

“孙指挥担忧的不错。但本王已收到确切消息,朝廷并不是没有兵,而是不愿把大批军队花费在削藩上。匈奴意欲南征,容氏重兵驻守玄英山,动弹不得。”越王愈加高兴,“今上平白登基六年,年轻气盛,竟不懂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只分了十万人马南下,当本王手下十五万军是白练的吗!”

都指挥使道:“虽然朝廷的兵力不如我们,但有今上坐镇,士气必定大涨。”

一名白面文官反驳道:“孙大人,论士气,咱们可是足足占上风。几代王爷自大汉开国就驻守南海,深受百姓爱戴崇敬,怎是跋涉千里的异地军队可以比的?”

又有人道:“近海的楼船一共三十艘,尽管开不进江面,水战的船只也够他们受的了。北方人只会在郢水上小打小闹,何曾见过我们装备精良的战船?”

越王听着十分受用,托起茶盏撇了撇浮沫。

孙指挥专唱白脸:“绥陵位置重要,一面靠水三面环山,如对方在城头固守,连续用火炮阻止船只前进,再好的战船也无用武之地。下官敢请王爷出调南安守军,从陆上辅助吴将军,趁那十万人还未赶到,及时攻破绥陵。”

越王笑道:“一会儿本王便修书给吴将军,告知他三万卫所士兵即将奔赴黎州,让他一鼓作气,擒王是紧。”

底下有人问:“如要擒……三万莫不是少了?”

孙指挥瞅了眼那名武将,年轻人不晓事,不说三万,王爷怕是连一人都不会出。说的越轻巧,就越没名分,咱这位王爷行事颇似商贾,忒小气。

“诸位别小看了吴将军,即便没有援军,他们也定不会教本王失望,绥陵区区六千人,怎可敌五千条战船!”

众人思量,确是如此,可今上御驾亲征,真会如此简单吗?

孙指挥在都司干了二十年,早就养成了明哲保身的习惯,他入了越藩的阵营,就没有回头路。

*

连续几天的拖延战,罗敷嘴角都起了泡,不分昼夜地站在城头督促军医们处置伤员。每天的人数很稳定,她渐渐摸到了规律,强迫自己每隔几个时辰就去棚屋里休息一会儿。

期间回过大营一次,检查御医们制出的熟药。明绣劝她在房里躺一晚,她拒绝了,马不停蹄回到南门。王放时不时来城头巡视,她都主动避开,成功地没有看见本人。

他说不会再来找她,应该就是不会来了。罗敷每每阖眼的时候想到他,觉得这样挺好,省了许多麻烦。

“秦夫人!”不容她一点迟疑,轮岗的御医冲她喊道:“从早上开始伤兵好像多起来了,营房那边还要留人吗?”

“徐步阳在。”

那名御医皱眉道:“徐先生被陛下调走了,大人不知道?”

罗敷愣住,她着实不知这茬。这几日她没空理徐步阳,没了他在跟前蹦跶,她竟习以为常了。王放要把他弄到哪儿去,这节骨眼上还调医师走!

她手上动作慢下来,突然想起那天方琼说过不日将离开绥陵,她那不靠谱的师兄不会作陪了吧?

“下一个!”医师们喉咙嘶哑。

她来不及思考,看着棚屋里多出的人,额上渗出薄汗。伤兵确实多了。

江上攻势猛烈。

卯时不到,越王麾下的战舰宛如吃了火药,一个劲儿地往前扑,王遒命人把库房里所有的家伙抬到墙垛上,对准几十丈下的连环舟点火。江水和城墙间只有一线极细的沙洲,原先对方都在水面,略无上岸的意思,今日脾性大改,鹰船后的小队开始组装云梯,一副誓要翻越城墙的架势。

绥陵有两万四越属州卫,据闻正在赶往绥陵的路上,王遒和其他将领们都无比担忧,就算守住了南城门,拖下去也只会腹背受敌,到时候插翅难逃。可陛下仍然不下达别的命令,是在等朝廷的军队吗?

“他们上岸了!”

佥事大喝:“给我守住!谁要是敢放一个南安人上来,黎州卫丢不起这个脸!”

天空阴沉沉的,连续多天的太阳钻回云层里,眼看要落雨。

“要下雨了,火器不灵光,他们爬不上来。”魏军医长探了半个脑袋,自信满满。

罗敷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尚且达不到他这个水平。

*

“要下雨了。”

王放看完战报,召来河鼓卫:“告诉王遒,撑过七日,此后无需再守。城中百姓朕自有定夺,叫黎州卫勿忧。”

侍卫立刻领旨出营。

卞巨正巧从外面进来:“陛下,方将军道匈奴有异动,不敢分神,但又担心削藩一事,问陛下还需不需要添人。”

王放笑道:“朕何时管他借过兵?让他好生在山里待着。你既整天忧来忧去的,那就抽空为朝廷造福,炸了东西面的堤坝。”

卞巨一个激灵,蓦地抬头:“陛下万万不可!绥陵城几千口人,江水若倒灌进来,城里的人逃都逃不走!”

他似是不可置信,“陛下是想开闸放水,淹了敌军?一来他们有船,二来百姓们没有,这……”

王放冷静地看着他陌生的目光,薄唇吐出几个字:“生灵涂炭?”

“朕说过,朕不想要绥陵。”

卞巨只觉遍体生寒,半天说不出话。

“你可知这城中都住着什么人?”王放走近几步,黑眸如潭,“打过来的又是何人?”

“卞巨的水军来自南三省,其中祁宁居多,此省地多山少,物资贫乏,青壮适龄男子皆流向毗邻的南安,可越藩的地盘岂是那么容易进的?南安人排斥异乡客,其余两省男丁只有入军籍,做最不值钱的士兵,才能生存。流民之禁已解三代,这些人不同于本地军户,家眷分不到田地,只能靠每月发放的银两接济。”他从容不迫地叙述,“前段时间绥陵盐价飞涨,妇孺皆知,满城怨言,都道是越藩勾结方氏搜刮利润。王叔的名声想来不怎么好,这么长时间,足够将消息传到在南安谋生的亲属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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