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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爹是不是……和老宁肃侯关系很好?”
“是啊,很好。”谢旭两眉一皱,似是在回忆:“莫远——你萧伯父的字——和我当初在军营可是头挨着头睡的。打个比方,我们俩默契到一天不说话也不影响交流,哈哈,那个时候可太年轻了。”
他笑得脸上起褶皱:“你王伯母当年可厉害了,那可是敢女扮男装、谎报年龄——十三四岁就到军营操练去了啊,后来战场杀敌,胜过多少男人!萧疏这小子,不知道怎么知晓了她是女儿身,天天黏着你王伯母。”
谢如愿笑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断袖了呢,就想劝他想开点,我说你喜欢男人就喜欢吧,别喜欢兄弟我就行——给你说这个是不是不太好?”
谢如愿笑得更甚,她从谢旭的娓娓道来中窥见了父辈们年少时候的模样,只觉得欣喜又奇异:“没有!爹你继续。”
“两个人都成了后,我才知道王圜是姑娘。”谢旭两手一摊:“我问他怎么成的,你猜怎么着,他说是偷抓了只野兔给你王伯母悄悄烤了吃,”他伸出一根手指,“一顿饭,你王伯母就被他追到手了。”
“他们是私定终身,现在想想,真是边塞风俗开放,他俩也忒惊世骇俗。后来战事平息、封侯拜将。王圜借此机会表明女儿身和报效国家的志向,希望以功抵过,陛下圣明,不做追究,还封了王圜做女将军。”
“不得不说,你萧伯父眼尖,识得你王伯母是个大美人胚子,早早将人骗回了家。二人回了阴山,又正大光明地结了一次婚,第二年就有了吟行。”
“王圜和萧疏忙着给孩子起名的时候,我才刚敢去溯洄门求娶你母亲。”谢旭摇摇头叹息说:“吟行的名字最后还是王圜的母亲——当地教书的女先生,给萧吟行取的这个名字,苏轼的那句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谢如愿轻声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对,就是这句,意境真美。”谢旭丝毫没有意识到话题已经慢慢偏离,道:“后来萧吟行三岁的时候,你母亲怀了你——对了,你沈师父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和你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谢如愿摇摇头。
“当时是从大漠班师回朝,咱们大昭的军队总会驻扎蒹葭镇休息。”他边回忆边说:“那天晚上,我瞧见偷偷下山的你母亲,正在足点瓦梁飞檐走壁地捉贼。”
“我的天哪,她可真美。”谢旭笑个不停。
“她因为误闯了军营驻扎的区域,被我们当时的统领逮了起来。你母亲说是她为了抓盗贼,不是敌方细作,但我们统领不信,因为那小贼没被抓着!那时候我就站出来说——我看见那个贼人了,你母亲确实是在抓他,她这才被释放了——我就是这样认识你母亲的。”
“再后来我们俩就写信呗,然后等着边塞战事了却,我封侯之后去溯洄门求娶她,挨了你师叔、师姑们好一顿揍——那时候我就想,挨揍就挨揍,这么好的人选择了我,为她挨顿揍怎么了!”
谢旭忽然放低了声音:“我私下以为你母亲比你王伯母好看,但这个事情你可别告诉她。”
谢如愿笑着点头。
“你母亲真的很美。但如果我不封侯,我不会去娶她,因为娶回来我怕保不住她。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在前线冲锋陷阵,万幸,我真的做到了。”
“再后来,我和你母亲有了你,再后来她——她……就走了。”谢旭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陡然像是老了很多岁,他鬓边苍山负雪,道:“水患……我想,你也多少听说了,毕竟那时候,你从我书房搬走那么多水志图册,爹当年是没死这个心的,自个儿也看了很久……毕竟那实在是太过……太过阴差阳错。”
“之后,之后……”他说的有些艰难,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之后,我又去了溯洄门。”
“我是跪着爬上山的。那个台阶也太多了,而且感觉很多年没人修过……”
“我去赔罪,我没照顾好你娘,我没有做到当初娶她时候的承诺,我没能护她一世无忧,我们结婚才几年啊……”谢旭声音一哑。
谢如愿眼眶一酸。
“什么王侯将相,我想就算是皇帝,在为最爱之人的生死祈求时,也犹如一粒尘埃。任你有通天之权,也换不来一人之命!生离、死别,前者怎能与后者相提?世间至痛,莫过于先生离、后死别。我曾一度后悔,我宁可从未遇见你母亲,也想要她在阳光下活着。”
谢如愿的手扣紧了扶手处的雕花。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谢旭轻声说道:“字字诛心。”
“我找不到你,你音讯全无,我一度觉得吊着自己的那根儿绳子没了,可皇帝却在这个时候将兵符给了我。”
“人生于世,我已挂念全无,可为了我身上的责任,我得继续活着。”
“嗐,说偏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说了。”谢旭咧嘴一笑:“继续说吟行的事。”
话虽如此,他还是凝神看着竹林良久才开口,好似终于将自己从泥潭中拔出。
“萧吟行十六岁那年,他父亲战死了。王圜请求萧吟行入大漠斩神营作战,得了皇帝的批准。”
谢旭道:“他临出发前,来同我辞别。我以为丧父之痛,他会哭,都做好安慰他的说辞啦。但他没有。他从前偶尔提及大漠,神色淡然,但我知道他应当是很想回家。但我们都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原因回去。”
“他终于去大漠了。”
短短七个字,却在谢如愿的脑中生龙活虎起来。“大漠孤烟直”尚未嚼出来,她舌尖反复翻滚,却品出一股“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滋味。
“爹……多嘴问一句。”谢旭道:“你和吟行吵架了?”
谢如愿捏着栀子花的花瓣,沉默了。
她想起了那时自己对萧吟行说的话。
是啊,她为什么要……为什么要怪他呢。
上辈子明明是她自愿奔向嵇铭煜的,却想让与她空有口头婚约、十四年未曾谋面的萧吟行过来“棒打鸳鸯”,到底凭什么啊?
明明是自己没两天就喜欢上嵇铭煜了,刚过了及笄礼就被人哄着订了婚。那个时候的自己,谢旭都说不听,就是一心扑在嵇铭煜身上,不撞南墙不回头。
别人拿她能有什么办法?萧吟行又有什么办法?
难不成要萧吟行跑过来对她说:“你不能喜欢太子,齐家对你心怀不轨,还有严家……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你是我的未婚妻,十四年前口头约定那种……这些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说来话长,得从我十五岁那年开创面北楼说起……”
她那时会怎么想?
之前葵水那回不就是?就算是重来一回知道了来龙去脉、缘故理由,她也会不知所措、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更别提换成上辈子的她了。恐怕只会觉得萧吟行才是那个心怀不轨的疯子,巴不得远离他。
而对于严家,萧吟行又有什么办法?轻粉一事,往大说是严家指使谢氏表兄妹杀害嘉定侯,往小可以说就是自家人的内斗。要害她爹的直接凶手是受一无名之辈的挑唆蛊惑,萧吟行要怎么料到?适才对峙,他的反应不也清楚?还有他爹萧疏的事、还有丹砂矿的事——都是人,凭他是萧吟行就该万能、桩桩件件查得清楚吗?
齐家是对她有所图谋,但最终谋的是皇位,又不是要害她的性命。相反,他们还要保她性命。嫁给太子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现在是太子妃、将来当皇后;入主凤栖宫、几乎居万人之上——有什么不好?嵇铭煜虽活在勾心斗角与刀光剑影的权力漩涡之中,但若一个肯付真心、又有家族势力支持的太子,却能带来长久的尊荣与保护。
更何况那时,她是真的喜欢嵇铭煜啊……
再想那严家,本就是冲着她来的,既已动手戕害谢旭,难道还怕算计不了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么?可她从谢氏表兄妹背地投毒亲伯父到景元二十二年她出嫁前整整两年都安枕无忧,严家为什么没有新动作了?
抛开东宫明面上的保护,知晓严家心思的萧吟行,真的就没有在暗中保护过她的性命吗?
曾有把刀一直横在她背后,无需她回头看。
直到阿嗒尔南下,他一身转战三千里,要拿这把刀要去挡百万之师了。
一别四年再见之时,她的事他无权过问,偶尔的寒暄和慰问没准都是看在父辈们的交情上。寥寥数面之后她自焚如意宫以求解脱,到死也不曾有半分想过要毁掉自己仅剩的体面去求助于他,一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没事,把人越推越远。
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将栀子花合在手心里。
栀子花,栀子花。
执子结同心啊。
谢如愿试图依靠谢旭的只字片语和自己两辈子的杂碎记忆拼凑出一个萧吟行,却终究是山回路转不见君。
他真的太好、太好、太好了。她却怎么疑心他的?她又是怎么说出那些话、想要去诈他的?
原来时光流转,他们仍旧相望不相知。她满怀两世猜疑,刀割似的剖开那人的五脏六腑,却发觉其中居住者并非蠹橐,反而是一颗鲜活无比的心,原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