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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三千珠玉沉沉地压在头上。
霞帔玉坠。鸾凤云纹鞠衣胸背与金绣团凤袄子加身。她从铜镜中窥见霏霏从托盘中取来第二支金凤要为她簪上,却被一道明黄色身影止住动作。
嵇铭煜接过一支金凤簪轻轻别在冠上。
谢如愿一动不动,她冷眼瞧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转而去搀霏霏,从椅上艰难起身。
嵇铭煜蜷手,道:“等赏梅的时候,你若想回来就回来吧。”
谢如愿没有作声。
杨海恭恭敬敬在殿外候着,终于见两人肩并肩出了如意殿,便招呼了宦官与宫娥缀上下。前夜落雪未化,道两侧堆了田陇似得白雪。轿起轿落,皇帝同贵妃刚步入太平殿外廊下,就听得碎语闲言:
“陛下不去栖凤殿,怎么反而去如意殿找静贵妃了?这静贵妃究竟有什么能耐,竟能让陛下三天两头去寻她?还是说因为她父亲已逝,所以无需顾忌吗?”
谢如愿步履一停,嵇铭煜也跟着顿足。雪后声静,廊下拐角处仍在传来娇俏的交谈声。杨海刚要上前就被静贵妃一手拦住了。他惴惴不安地窥看嵇铭煜,可对方也没有发话的意思。
“妹妹才入宫,没见过静贵妃才会这么想,今日你去瞧瞧,就也不会奇怪。册封大典遥遥而望,未细睹其颜先拜倒于其姿。贵妃亭亭而绰约,洛神似的,只一眼便能让人痴了去。‘江南宋,河北谢’,所言非虚。”
“唉,谁让请安总是不见贵妃呢。不过依臣妾看,既然‘宋’在前,没准还是皇后娘娘更美?更何况皇后兰心蕙质,才貌双绝,如何不比贵妃?”
“二位姐姐都是不爱听曲看戏的吧?陛下宠爱静贵妃另有原因。你们可看过‘美人断肠’这一折?这讲的就是当年乱臣贼子穆王挟持了庄仁齐太后和贵妃娘娘,而贵妃为了不让陛下为难、甘愿服断肠草自尽的故事。后来虽然医治及时,大难不死,但是贵妃的嗓子似乎是因此坏了。”
交谈声渐远,谢如愿已听不清后话,她面无表情地望向嵇铭煜,对方旒冕之下的神色难辨,她只听他轻轻道:“你想朕怎么罚他们?”
“试探什么呢。臣子才给你送来的女儿,说了一两句闲话就要被罚?你不要贤良声誉我还不想被扣祸水之名呢。”谢如愿觉得好笑,说:“更何况,这不就是你放出去的消息么?众人皆被蔽,不知真相何如,不是正合你意?”
杨海耳朵竖着,听见拐角那头似乎已骚动起来,便扬起嗓子通报。嵇铭煜扭头想拉住谢如愿的手,却被后者躲开,动作之间,二人头上均是珠玉颤颤。他们终究是各退一步,并肩而行。
“参见陛下——”
皇帝扫了一圈跪着的妃嫔,说:“杨海,现在就遣送这些人回去,不必参加宫宴了。这一个月的禁足期间,俸禄和炭火都不必给她们。”
杨海应是。
“走吧。”嵇铭煜正要向前走,手上却一热。他垂眼看向搭在自己手背上的葱指,步履作停。谢如愿立在妃嫔之间,用极轻的声音问道:“方才议论本宫父亲的,是哪一个?”
静默片刻,一个瞧着只有二八芳华的妃嫔垂着脑袋跪着往前挪了两步。
“自己掌嘴三十。”谢如愿朱唇翕动。
霏霏扶着她,补充了一句:“三十步之外也得让贵妃娘娘听见响声,听见了吗?”
“陛下……”妃嫔试探着抬眼看向皇帝,却看见对方缓缓攥住了贵妃的手,淡淡说道:“下回就是你的舌头。”
“是、是……”
嵇铭煜轻轻牵住谢如愿的手,将她拉向了太平殿。皮肉脆响化作玉盏触桌之声,除夕宫宴觥筹交错,吹弹歌舞,谢如愿没有半分想留在席上任人打量的念头。那些在她身上落下的或喜或恶的视线如同丝线将她缠绕,她一点儿也不想回望。
头上的翟冠已压的她脖颈酸麻。宴会堪堪进行到一半儿,谢如愿就对嵇铭煜说道:“我出去走走。”
嵇铭煜侧首道:“让杨海陪着你。”
谢如愿不置可否。
她离开闷热的环境,先被屋外的寒气扑了个清醒。一口气深吸入肺,她胸中烦闷渐渐散去。
杨海打着灯笼,一直无声地跟在她身边。
谢如愿走得很慢,几乎可以用挪动来形容。身上的服饰实在繁重,连跟腱都隐隐作痛,她只好扶着身旁的宫女。忽然之间,天上飘起了柳絮一般的雪花。她走到湖边的四角亭中躲雪,杨海这才赔笑开口:“冬天濯清池旁湿冷,贵妃娘娘歇息完了,就赶紧回去吧?”
“怎么,”谢如愿学着他一笑,“你怕我染上风寒然后一命呜呼?”
杨海大惊失色:“贵妃这、这大过年的,奴才不敢这么想。”
谢如愿正欲开口,目光却落在了杨海身后,杨海转头,顺着贵妃的目光看见了更令人头疼的一位,他赶忙迎了上去:“见过宁国公。”
萧吟行身披墨狐斗篷踏雪而来,位高权重的宁国公身侧竟无一人跟随,他亲自挑着灯到亭前说:“静贵妃安好。”
谢如愿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也轻轻打招呼道:“宁国公也躲出来了?近日可好?”
“孤确实还好,”他道:“才几月不见,贵妃的气色怎么反而不好些?”
谢如愿:“倒是劳宁国公挂心了,还能瞧出本宫的气色好与不好。”
萧吟行:“贵妃若是嗓子不适,就少说些吧。”
谢如愿抿唇。
“杨公公,您退一下吧?”萧吟行说道。
杨海连道数声“不敢”,解释道:“是陛下特意吩咐奴才——”
宁国公道:“孤说,让你退远些。”
杨海一咬牙,直接跪在雪里。
宁国公视若无睹:“杨公公这么聪明,陛下那儿多费费心,日后孤的好处少不了你的份。”
一边儿是当今圣上,一边儿是先皇亲授摄政之权的宁国公——杨海的头几乎要低到地上去。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道了一声“是”,起身直直退出去三丈远。
谢如愿身边的宫娥们也纷纷让开。一直搀扶她的霏霏用试探的眼神去瞧贵妃,贵妃却出手拦住她,道:“头一次见宁国公这么大的架子,本宫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杨海一走,二人身侧烛火昏暗起来,萧吟行随手将提灯递给了霏霏,飞雪飘然。四角亭亭前挂了吉祥如意宫灯,灯火摇曳,雪花在光晕中掠过,灯下人面便映上几分昏黄暖意。
他淡淡解释说:“孤与贵妃的身份摆在这里,外人在场,有些话听进耳朵,或许会觉得不合适。”
谢如愿动了动唇角,面无表情地说:“什么话不合适?难道是宁国公暗恋本宫太久,今日终于绷不住了?”
萧吟行闻言竟然笑了,道:“今日见贵妃在席中闷闷不乐,看来是孤多心了。”
她袖子中的手攥紧了,道:“怎么,宁国公是来可怜我的?”
萧吟行:“是挺我见犹怜的。”
谢如愿:“放肆。”
“放肆?”他闻言反而欺身,她刚后退一步就被拉住的左手。宁国公动作迅速,从静贵妃袖子里紧握的手中夺走金簪。谢如愿一个“你”字刚吐出来,就被人扶住了发髻,金簪被插回了翟冠之中。
耳畔的风忽然呜呜起来。
这举止未免有些亲密。
她下意识瞧向杨公公,在心里骂他真是心大。嵇铭煜在宫里的人又不止杨海一个,他也不怕被暗卫瞧见惹上麻烦。然而她偏头的动作一顿,心想:又不是真的在幽会,被发现又如何?他萧吟行又不是不会自保。谢如愿遂又理直气壮地抬眼看萧吟行,冷言道:“不过是簪子太沉。”
“是么?”萧吟行为她簪好后,退后了一步,灯光依稀描摹他眉眼好似温柔几分,他道:“沉得话,就早点回寝殿摘了翟冠歇着。”
谢如愿不知该作何反应。
“风雪这么大,你在此处避一避再走吧,我先行一步了。”
霏霏闻言,立刻奉上提灯,他却没有接过,而是转身步入昏暗风雪之中。
谢如愿迈出一步:“萧吟行!”她一旦扯开嗓子说话,声音就嘶哑可怖、难听至极。
萧吟行回头。
虽然叫住了他,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没事。”
萧吟行走到杨公公身边,像毫不介怀对方是个阉人一样重重地拍拍他的肩,拍的杨海差点又给他跪下。
他扬声回道:“没事就好。”
冬去,春来,夏至。
“娘娘。”霏霏捧上一张纸条,皱紧眉头道:“又来了。”
谢如愿垂眼展开纸条:
“归来欲揽美人腰,芙蓉帐暖度春宵。”
“我们还不告诉陛下么?”
“不。”谢如愿将纸条放进妆奁中,道:“霏霏,咱们寝宫外的神龙卫,你都熟悉了么?”
霏霏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留意到,每次纸条出现的时候,都有谁在当差?”
霏霏稍作回忆,立即道:“我晓得是谁了!”
谢如愿咬唇琢磨,道:“对了,今天是不是嵇铭煜来用晚膳的日子?”
霏霏点头:“是。但两刻钟前杨公公遣人来说陛下要在极宸殿面见朝臣,可能会晚点过来。让我们先吃。”
“你现在就去找这个神龙卫,告诉他如果不想掉脑袋的话,就马上交代给他纸条的这个人现在是否在熹明宫。”
蝉鸣戛然而止。
宁国公是春猎之后离开玉京,自请去大漠的。而自她入主如意殿后每月夹在窗前的纸条也在不久后停了。而最后一张纸条上正写着:“胡天八月即飞雪,独坐冷帐思宫阙。”
给她写纸条的这个人很可能是神龙卫举足轻重的人物,因为某些原因,他应该是奉了嵇铭煜的命令去了大漠,目的不言而喻,十有八九是为了盯萧吟行。
谢如愿知晓嵇铭煜想拿神龙卫来顶替都察院,却一直碍于掌控半壁朝堂的萧吟行而无法推行。而萧吟行本也不该这么轻松就回到足有三十万常驻军的斩神营,说轻松,倒也不如说奇怪,他一走,嵇铭煜顺势把神龙卫抬进了朝堂。自此满朝文武罩在了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卫的影子下头,无一不如履薄冰。
这二人像是……像是心照不宣地做了笔买卖。
谢如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轮。
霏霏匆匆回来:“娘娘,陛下正会见朝臣,那人现在就候在极宸殿外。”
她静了一瞬,道:“霏霏,接下来就得靠你把他‘请’来了。”
霏霏心神领会地点点头:“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