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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扩是带着山寨一众人等的盼望,怀着满心期待南下的。
在扬州行在(皇帝的临时居所),马扩见到了高宗赵构。
几个月的不停奔逃,仓皇躲避金人的追赶,饮食起居不定,官家的身形明显消瘦了许多,但气色还好。
这个本应与大宋皇族一起北上的康王,却阴差阳错成了漏网之鱼,而且还意外地继了帝位。
其实这皇位与他,原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
他暗自庆幸,没有听奉皇兄钦总的“蜡丸”诏书,带兵去解开封之围。否则,现在成了金人的阶下囚,也不一定。
金人的凶悍残暴,几个月提心吊胆的日子,早使他忘记了当初“为国家,何爱身”的豪言。他只想远远离开金人,在江南一隅继续他的好梦。至于是不是在汴京,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若说赶走金兵,恢复中原,迎还二圣,更是他不愿想的事。
他早已见识了金人的气势。何况,要是二圣还朝,那他这才做了几个月的皇帝,又要到哪里去?
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现在竟成了现实。
权力是男人的春药。这药一旦饮下,便舍不得放手。其中滋味,品了才会知道。
当皇帝的感觉,的确与皇子、王爷决然不同。前呼后拥,呼云唤雨,甚至为所欲为,将他人命运捏在手中,这种感觉着实爽,像春药一样容易使人兴奋,使人上瘾,欲罢不能。
他倒不是完全忘了家仇国恨,不顾父兄死活。可眼下更想保了这皇位,安享几天太平天子的好日子。
此刻,赵构一手拿着马扩递上来的奏折,默默看着,眉头紧皱,神情凝重。
一纸飘逸的行书,点画精到,笔势委婉,遒美健秀,大有右军笔意。他立刻认出那是十八哥信王赵榛的手迹。上面写着:
“邦杰与扩,忠义之心,坚若金石,臣自陷贼中,颇知其虚实。
贼今稍惰,皆怀归心,且累败于西夏,而契丹亦出攻之。今山西诸寨乡兵约十余万,力与贼抗,但皆苦乏粮,兼阙戎器。臣多方存恤,惟望朝廷遣兵来援,不然,久之恐反为贼用。
臣于陛下,以礼言则君臣,以义言则兄弟,其忧国念亲之心无异。愿委臣总大军,与诸寨乡兵,约日大举,决见成功。
臣翘切待命之至!”
赵构看罢,低头沉思,良久无语。
十八哥附上的两首题诗,让他忽然有些面热心动:
“全赵收燕至太平,朔方寸土比千金。羯胡一扫銮舆返,若个将军肯用心。
遣公直往面天颜,一奏临朝莫避难。多少焦苗待霖雨,望公只在月旬间。”
“望公只在月旬间……”赵构喃喃低语。
一旁的黄潜善看看赵构,上前迟疑着问道:“官家?”
赵构抬起头,把手中的奏折递给黄潜善。
从一个知州一下成为大宋的开国重臣,知枢密院事,进右仆射(右相),黄潜善正自心满志足,得意非常。
十年寒窗,经年官牍,不如走对一步。跟对人很重要,选择更重要。他一定要抱紧高宗这个大树。
黄潜善双手接过奏折,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才又呈还给高宗。
看着马扩,黄潜善犹疑着:“官家,您确认这是信王的手书?您可要瞧仔细啊,其中会不会有诈?”
赵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十八哥的笔迹,朕怎会不认得?只是他被金人掳掠,随父兄北狩,怎么会突然到了真定,还上了五马山寨?”
马扩心里一急,正待开口,只见赵构摆摆手:“朕知道不会有假。这确是十八哥的手书无疑。只是派兵救援这事,委实有些难办。你且先去馆驿安歇,容后再议。”
翌日,马扩接到诏书,授信王赵榛为河外兵马都元帅,封马扩为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统领河北各路义军。又拨付三千兵士,随马扩一起北上。
三千兵士?马扩虽然大为失望,可还是不得不接受。
出了殿门,忽见黄潜善急急地跟在身后。马扩一愣,停下脚步问道:“黄大人,您这是?”
黄潜善拉住马扩,来到殿外的一棵大柳树下,脸上勉强挤出些笑容:“马大人,你这次回去,一定要小心从事!务必遵从诸路节制,万勿自行其是!”
马扩大为不解,未及开口,只听黄潜善嘿嘿一笑:“信王明明已经北去,怎么还在真定?你回去要细加留意,不要中了奸人的诡计,犯了欺君大罪!”
马扩心里一凉,要待争辩,黄潜善却阴阴冷笑:“不必多言,这是官家的意旨!”
马扩像数九寒天,猛然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如置冰窟。心头的那一点点的喜悦,此刻也消失殆尽。
马扩再也没有心思待下去,别了官家匆匆离去。
等启程时,马扩才发现那三千兵士竟是临时拼凑,多的老弱病残。有的还是乡民,种田的泥腿子,别说打仗,连抡个大刀都费劲。
这样的兵士,如何救援?马扩来时的踌躇满志,一腔热血,早已化为乌有。
离开五马山寨,尚在六月盛夏。绿树荫浓,暖风拂面。此刻北返,已是秋风渐起,满野生凉了。
作为义军的头领,王义是从山寨随马扩一起南下的。
看着马扩愁眉不展的样子,王义安慰道:“大人,您想开些。不管怎么样,我们见到了官家,带回了兵马,总算没白跑一趟。”
马扩只有苦笑:“你看看这些军士,哪像是当兵打仗的?”
一路上,不时遇到北方来的难民。大多衣衫褴褛,面如菜色,行色仓皇。更有携家带口的,破旧的驴车,孩童的啼哭声不绝于耳。偶尔夹杂着几个溃逃下来的兵士,骂骂咧咧的。
继续北行,难民越来越多了。小队的大宋军兵也出现在路上,显然是败退下来的。听说金人攻的很急,汴京城恐怕要失守了。
马扩皱着眉头,不知五马山寨现在怎么样了。
临行前信王殷殷切切,再三嘱咐,自己也是意志满满,俨然胸有成竹。不成想却是这样的结果,看来真的要让王爷失望了。
官家似乎没有调派援兵的意思,这几千兵士更像是敷衍之举。
前面就是淮水了。浑浊的水流卷着泥沙和枯枝碎石,翻滚而去。
太阳即将落山,水面跃动着一片耀眼的金色。
马扩立在河边,静静地望着一江流水。
背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
回头望去,一个驿卒飞奔而来。到了近前,顾不得气喘吁吁,跳下马喊道:“请问,可是马大人?”
马扩有些愕然,随口应道:“在下正是马扩!”
只见那兵士双手一拱,从怀中抽出一份文牒,递给马扩:“请大人接诏旨!”。
马扩接过来,拆开一看,顿时面色阴沉。
那上面写着:“一人一马不得过河。”
夜色沉沉,河水呜咽。
马扩和王义坐在营帐里,喝着闷酒。
马扩仰头喝下一大口酒,摇摇头,面带无奈:“这老弱病残的兵士也就罢了,如今又要一兵一卒不得过河,到底是什么心思?”
王义呷一口酒,低声说道:“也许官家根本就不愿北渡,也不想发救兵。”
马扩一愣:“那是为何?”
王义将碗中的酒一口气喝下,声音也大了:“小人只是瞎猜,说出来大人莫怪!”
马扩一笑:“这是哪里话来!你只管说就是了。”
王义明显带了些酒意:“大人您想,若不是金人掳掠,皇家宗室北狩,三十几个皇子,那还来的康王爷的皇位?”
“就您说的,看那情形,官家根本没有北返的意思。”马扩一愣。
王义继续说道:“何况当今渊圣皇帝尚在,并未禅位,虽有孟皇后的诏书,可她早已被废,康王爷的这个皇位再怎么说,也是不清不楚的。眼下信王爷在河北、河东聚集义军抗金,一呼百应,声势浩大。要是真的成事,这皇位该归了谁?”
王义压低了声音:“哪怕信王爷不动心思,您知道官家心里什么小九九?再说,要是真的从金人手中救回二帝,那康王爷这皇位让还是不让?”
王义一口气说完,马扩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色蒙蒙亮。
一夜的宿醉,马扩还在酣睡中。
急促的拍打声惊醒了马扩。帐帘掀开,王义神情紧张地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兵士,满脸血污。
马扩的酒醒了大半,惊声问道:“什么事?”
王义眼中满是泪:“大人,五马山寨已被金人攻破了!”
马扩浑身一颤,声音发抖:“王爷呢?”
王义指着身后的兵士:“这是从山寨逃出来的弟兄。前些日子,金人不知从何处探得消息,说是大人要带兵北上以援五马寨山。金军集了重兵围攻山寨。山上本就粮饷不继,后又被断了汲水之道,苦战数日,山寨还是陷入金人之手。”
马扩一伸手,抓住了那个兵士的胳膊:“那,那……王爷呢?”
那兵士猝然之下,有些慌乱:“听说王爷从后山脱险,不知去了哪里。”
马扩松了一口气,又长叹一声,瘫坐在地上。
又是黄昏,残阳如血。
淮水北岸的官道上,二人二骑飞奔。
向晚的风很大,吹得衣袂飘飘。
一根羽毛忽悠悠飞起,只旋上高空。
马扩望着灰蓝的天空,心里也像这羽毛,无着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