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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灾民的身上,都穿着麻布衣裳。
穿麻布衣裳并不奇怪,但当所有人身上统一穿着同一个款式的麻布衣裳,这种感觉就很奇怪了。
这些麻布衣裳大部分已经沾染脏污甚至变色,但从磨损程度就能看出来基本都是新衣服。
无家可归的灾民,居然能穿上统一的新衣?
要知道就算是正常年景的齐国老百姓,一年每个人最多也就只能添置一件新衣而已。
这灾民,凭什么?
面对后胜的疑问,这名齐国官员叹了一口气,走到一名瘦骨嶙峋的老灾民面前。
这老灾民虽不认得官员,但却认得官员的服饰,立刻就惶恐无比的低下了头。
官员道:
“转过身来,看看你背后的字。”
老灾民立刻转了过去。
在这灾民的衣裳背后,赫然绣着两行齐国文字。
“李氏布店。”
“物美价廉。”
后胜:
“……”
后胜脸颊不停抽动,终于明白之前部下说的那番话意思了。
“这算什么?”后胜极为恼火的发出了质疑。
属下沉吟片刻,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算……李氏布店救民于水火之中?”
后胜再度无言。
过了片刻,后胜道:
“一套亚麻布衣裳,就能不冻死人了?”
亚麻布的抗寒能力其实很弱。
在冬天,平民百姓抗寒,得躲在屋子里挡风,利用被子盖住身体,再用身体相互取暖。
单靠亚麻布衣裳,是很难长时间在外抵御寒冷的。
冬天的临淄城外,即便有帐篷,寒冷的程度也远超寻常室内。
一套亚麻布衣裳,不应该这么顶事。
毕竟灾民们本身也都有亚麻布衣裳,只不过是破旧一些罢了。
面对后胜的质疑,官员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蹲下来,直接掀开了老灾民的衣裳。
后胜下意识的皱紧眉头,但马上又松开。
衣裳下面,赫然还有一套一模一样的亚麻布衣裳。
“原来是因为有两套啊。”后胜轻声嘀咕了一句。
一套,或许不管用。
但两套,那还真是能管点用了。
“不,大人您错了,是三套。”
官员说完之后,又掀起了老灾民的第二套衣裳。
最里面,还真有第三套。
后胜:
“……”
这下子,后胜终于完全明白了。
三套亚麻布衣裳,穿在老灾民的身上。
而在往年,这老灾民的身上可能只有一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的亚麻布衣裳,甚至可能连一套都没有。
所以往年像老灾民这样的其他灾民死去了,但今年这位出现在后胜面前的老灾民还能活着。
人的生命力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足以和野草媲美的,只需要多一点点的呵护,就能够渡过艰难的冬天。
后胜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看着这些表情凝滞,衣着却分外统一的灾民,后胜心中突然有些发毛。
他感觉似乎被这群人给盯住了,有一种随时都会被咬住的错觉。
后胜咳嗽一声,道:
“这件事情办得不错,你们继续照看好这些灾民,让他们知道大王的仁慈,将来也好为大王继续效力卖命!”
草草的嘱咐了两句,后胜再无心情,直接上车离开。
直到那片紧紧依附着临淄城,犹如黑色斑块般的灾民营地被城墙阻隔,从视线里消失的那一刻,后胜才终于如释重负。
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后胜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这个李建,究竟想做什么?”
后胜总感觉哪里不对,但又没什么好办法。
总不可能让这些灾民们把衣服全部脱了扔掉吧?
沉吟片刻,后胜沉声道:
“去,把李氏布店的大掌柜叫来!”
李氏布店的大掌柜是一个胖乎乎的老者,红光满面,看起来颇有亲和力。
“不知大人召小民前来,所为何事呢?”
大掌柜笑呵呵的朝后胜行礼,毕恭毕敬,礼节周到。
一看就是出自大家族的家臣。
后胜也是个大胖子,看着这掌柜,心中不觉有了一种好像在照镜子的熟悉感。
后胜道:
“我听说你们李氏布店送了城外的灾民一人三套亚麻衣裳,这是什么意思?”
大掌柜似乎对后胜的询问早有准备,非常轻松的说道:
“这是在帮助灾民们过冬,顺便给我们李氏布店打打广告。”
“广告?”后胜皱起眉头。
大掌柜耐心的解释:
“每套衣服的背后都有我们李氏布店的宣传语,这样大家看到了之后就都知道我们李氏布店的东西物美价廉,就愿意来我们李氏布店买东西。”
“和一个好名声比起来,区区三万套亚麻衣裳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胜深吸一口气:
“三万套,你们还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大掌柜笑了起来,胖胖的眼睛眯着缝,带着几分商人特有的狡狯。
“回大人的话,我们李氏布店原本就是后来者,想要在临淄这块市场打出名声,可不就得下点本钱么?”
后胜突然不想和这个大掌柜说话了。
作为一个贪财之人,后胜和太多商人打过交道。
像这位大掌柜一样的商人,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但是,没有任何人能从这种人嘴里掏出真正的实话,除非把这位大掌柜抓入大牢之中用刑。
后胜当然不可能把这位大掌柜抓入大牢,罪名是什么?总不可能是因为这大掌柜无偿给灾民送了三万套衣服吧。
至于什么只有君王才能施恩于民这种屁话……
齐王要是听到后胜用这种理由抓人,当场就能给后胜两个大耳刮子。
商人的阶级地位放在这里,一个商人就算再怎么施恩,也不可能有老百姓跟从他去夺取权力的。
后胜挥了挥手,让大掌柜离开了。
离开之前,后胜随口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真想做些好事,临淄城中穿不起衣服的老百姓多了去了,你大可以全送了。”
这句话原本只是吐槽,但大掌柜听到之后,胖胖的眼睛瞬间睁开了一条缝,里面闪烁着亮光。
“后胜大人,可否给我一道手令?”
后胜愣住。
“什么手令?”
大掌柜诚恳的说道:
“一道让李氏布店可以光明正大的向临淄城中所有穿不起衣服的老百姓赠送衣服的手令。”
后胜:
“……”
足足过了好几秒,后胜才忍不住说道:
“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大掌柜眨了眨眼睛,乐呵呵的笑道:
“总归不过是几件不值钱的麻布衣罢了。”
后胜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就果断签发了一道手令,用印后交给了这位大掌柜。
临淄城,数一数二的世间大城。
去年,单单是登记在户册上的人口数就达到了四十五万口。
若是算上那些不登记在户册上的奴隶,以及各种流动人口,这个数字至少要翻一番,甚至超过一百万都不是没有可能。
给整座临淄城中的人送衣裳?
怕不是要让这李氏布店直接破产吧。
看着大掌柜离开,后胜忍不住冷笑一声。
“想打广告?哼,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实力!”
大掌柜眯着眼睛,坐在一辆外表非常普通的马车里,施施然来到了李氏布店在临淄之中的总店。
这间总店位于临淄东市,是由几间铺面合并而成,面积极其巨大。
在总店的大门口处,地上插着一排旗帜,远远的都能看到“李氏布店,物美价廉”八个大字。
总店虽大,但人潮却格外拥挤。
摩肩接踵这四个字,在这里得到了最直观的体现。
无数人挤在柜台面前,声嘶力竭的呼喊。
“给我扯两匹亚麻,快!”
“我要五匹!”
“我要三匹!”
不单单是店铺前方,队伍都排到了大马路上,挤得水泄不通。
大掌柜看着这一幕,露出笑容,走入人群之中。
也不见他怎么移动,但片刻之后,大掌柜就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入店铺之中。
此刻的店铺里,几十名伙计忙得热火朝天,不停的把布匹打包起来,交到柜台前方的客人手上。
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迎了上来。
“大掌柜,您回来了。”
大掌柜笑了笑,将手中刚刚签发的公文交到了这名管事的手里。
“后胜签下来的命令,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管事看着这份公文,顿时一脸欢喜。
“太好了,从今往后,整座临淄城中到处都有穿着我们广告衫的人了!”
大掌柜哈哈大笑了起来。
“立刻去招募五百游侠过来,给他们开钱,让他们立刻上街,送衣服去!”
管事一溜烟的离开。
大掌柜走到后院中,找个房间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
片刻后,一名徐娘半老的美貌女子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捧着一碗莲子汤放在一旁,紧接着替大掌柜按摩起来。
大掌柜眯着眼睛,时不时的轻哼一声,显然颇为享受。
女子轻声道:
“君上安排给你的计划完成了?”
大掌柜笑道:
“完成得差不多了。从今往后,临淄城,不,齐国乃至整个天下的所有人都将知道‘李氏布店,物美价廉’这八个字。”
女子微微加重了力道,柔声道:
“临淄城可是有百万人口呢,你不觉得数量太多了吗?”
大掌柜笑容越发浓郁。
“百万人口不假,但真的人人都愿意穿亚麻布衣裳吗?”
“再说了,我们也不需要送出那么多套,只需要送个几万套就行。”
“有了这几万套广告衫,足以让整座临淄城所有人对我们李氏布店耳熟能详。”
“名声一打开,生意也就好做多了。再加上我们纺织厂的超低成本,最多半年,我就能把临淄城中其他的布店挤兑一空,占据至少七成以上的市场份额!”
大掌柜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甚至都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女子看着大掌柜,表情有些奇怪。
“你们这些人在坑别人的时候,都这么起劲吗?”
大掌柜大笑了起来。
“坑人?我们可是在免费送别人衣服穿啊!”
“你也别说我,就说你自己吧,你的怡红院进展好像也很顺利吧,好像临淄城里都已经有了十几家分店了?”
“若我没记错的话,就连后胜,前些日子都从你手里赎走了一个头牌,藏在离他家不远的一座宅子里。”
“你敢说,这头牌姑娘不是你手底下的探子?”
中年女子嫣然一笑,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大掌柜的臂膀。
“知道就不要说出来,烦人。”
这一套动作浑然天成,再配合女子的娇媚神情语气,可说是风情万种,诱人无比。
但在一个双目紧闭的大掌柜面前,这无往不利的动作却失去了效果。
大掌柜摆了摆手,道:
“有什么事情求我都没用,你直接去禀报君上,君上同意的我才能帮你。”
中年女子咬着嘴唇,轻轻在大掌柜耳旁吹着风。
“妾身只是想要一点点那东西罢了……”
大掌柜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片刻后,均匀的鼾声响起。
中年女子表情微变,等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没情没意的东西,好歹也做过几夜夫妻,就这么翻脸不认人了!”
说完,中年女子扭着腰,袅袅婷婷的离开了。
她关门的时候声音很重,砰一声,显然心情非常不好。
女子刚刚离去,大掌柜就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个狐媚子,天天勾人还不够,居然跑来要黑火药,这是要干什么?”
“不行,得通报君上一声。”
大掌柜自言自语了一番,起来仔细的将门窗关好,然后坐下来开始写信。
李建坐在书房之中,冬日阳光有气无力的从窗外洒落进来,没有驱走哪怕一丝一毫的寒冷。
冬天的太阳,比冬天的人类还要懒惰。
放下手中的第二封信,李建叹了一口气。
“你说,本侯是不是给这些家伙太大的自主权了?”
“一个想着把广告打遍临淄城,也就算了。另外一个倒好,居然想把竞争对手的整座青楼一口气炸上天!”
毛遂站在李建的面前,闻言脸色也是变幻了一会,然后才道:
“是臣教导无方,臣马上就回信,狠狠的训斥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番。”
李建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不不,恰恰相反,我觉得,他们的计划大有可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