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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意识时,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立花。我头脸几乎都包裹在绷带里,视野狭隘。

「怎么会......」虚弱的声音从唇缝发出,我记得自己没能拨通店长的手机啊。

「你打了几次电话。」立花稍稍握住了我的手:「似乎连话都没能好好说,

怎么问,你都祇回答天桥、天桥的。我刚洗完澡,还没吹乾头发。立刻就衝出去了。」

立花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原来店长的头发有自然捲,没有吹直,就显得颓废。

瀏海松软地垂在额前,像是刚睡起来似的,和平常充满距离感的冷酷印象不同。

他手腕上戴了一款棕皮的方型银框腕錶,我凝视上头的指针---八点了。

外头的天是暗的。

被攻击的时候,是下班的十一点多,中间似乎有一大段空白。

「我睡了很久吗?」我摸着床边自费麻醉剂的按钮,低声问。

「是啊。推进手术房做了紧急缝合,通知警方,也好好验伤了。」立花说。

然后好像记起什么似的,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绘里自首了。」

我闔上眼睛,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店长。」

「嗯?」

「生日快乐。」

立花听了什么话也没回答。

他抿紧唇线,静静注视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沉默着。

「麻烦你一整天,真抱歉。」我勉力张开嘴唇说话,口腔里有浓浓的药味,

破皮的地方确实消毒、涂药了吧。医院在这方面还真细心。或许我该庆幸,

在最难堪的时候,是昏迷不醒的。

「让律遭遇这种事情,我也感到很抱歉。」立花慢慢放开我的手。

「集团强姦罪,起码会处4年以上有期惩役。警方已经调阅站前的监视记录了,

诉讼后会洽谈赔偿金,你安心休息,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儘管开口......

换洗衣物?还是有什么特别担心的?学校方面,我替你请病假了。」

「这么拜託你很不好意思......但请务必帮我送吃的给妹妹。她叫堇。」我说。

「用便利商店的袋子掛在房间门把上就好了,备份钥匙黏在门口信箱下方。」

「知道了。」立花点头,到护理站借了纸笔,抄写我口述的地址。

地址说完的一瞬间,店长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我问。

「律一直都住在这里吗?」立花皱起眉头,无意识地咬着笔的尾端。

他在工作室画设计图,灵感枯竭时,祇要感到焦躁不安,就会有这样的举动。

「一直都住这里噢。」我回答。

「这样啊。」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什么......大概记错了,和过去认识的人搞混了呢。」立花摺好纸片,放入口袋。

将事情託付给店长后,总算放下心来。骨头虽然四处发疼,但按下止痛针剂后,

痛楚似乎变得能够忍受了。真正经歷过那样残忍的折磨以后,总觉得稍微能明白,

那些曾经遭受突如其来的群体暴力、承受仇恨攻击的同性恋的心情了。

被强迫发生性关係,被陌生男人擅自撕裂的身体,原来是那么痛苦。

以前看社会新闻,都觉得像是遥远的事情,忽然间一切都变得真实而逼近。

就好像在现实国度的边陲地带,整个人被击毁一样,破坏后的重建,却遥遥无期。

我找不到暴雨冲刷后,脱出泥泞的沙金。就连像样点的光亮都没有。

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微不足道的积蓄,大概又会因为医药费而变得空无一物吧。

每日每夜,就像工蚁一样忙碌着,就连在学校,也不肯放过任何拿奖学金的机会。

所渴求的祇有完成学业,给妹妹一个安定,安稳的生活。我没办法像其他大学生,

加入多采多姿的社团玩乐,没时间谈一场青涩纯真的学生式恋爱,连幻想都做不到。

所有的精神,所有的体力,都在挣扎求生中消耗殆尽。

建起一个无人能撼动、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的坚实堡垒,难道真是一种苛求?

或许世界本来就是巨大而荒谬的不公战场---

我们仅能在里头桎梏,经受锤鍊不能躲?

意识随着药效发作渐渐涣散,依稀地,我见到隅田川漫天绽开的烟花。十岁的我,

八岁的堇,我们穿上珍珠缎的浴衣,小手拿着扇子,被母亲牵着散步在星光下。

从浅草往隅田川上游随着人群走了一阵子,妹妹吵着要喝水,我们在樱桥停下脚步。

母亲弯腰拿水壶的一瞬间,我被拥挤的人潮冲散了。摇摇晃晃地被推撞,前进,

转眼就看不见自己的家人了。慌乱间,眼眶渐渐涌上眼泪,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一头栽在穿着靛黑色浴衣的年轻人脚边,小腿差点被其他人的木屐踩到。

「没事吧?」虽然是关怀的话语,却显得毫无情感起伏,冷冰冰的。

我被眼前的青年搀扶着站起,他弯下腰,轻轻为我拍乾净浴衣下摆沾染的灰尘。

那是一张教养良好,容易讨女孩子喜欢,十分英俊的脸。长睫毛,两颊略显消瘦,

映照在灯火下的浅褐色眼珠,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闷闷不乐。

「律!」母亲,美丽的母亲,正在人群中找我,她的薄唇因焦急而发白,额冒冷汗。

「啊,是妈妈。」我挥动圆扇回应着:「妈妈!」但个子与声音都太小了。

青年打直背脊,稍微看了远方一眼:「是吗?」他谨慎地握住我的手,挤入人潮。

慢慢地,将我带回妈妈身边。我凝视着青年的手腕,那是一双非常文雅的手,

肌肤细緻光滑,没有一点瑕疵。在这样的手上,戴着一只棕皮的腕錶,方型银框,

没有任何数字标示,祇有时针与分针而已。因为没有秒针,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

稍稍迟缓了也说不定。錶带的缝隙,有几道伤痕,很深很深,像是被刀刃划过的伤。

在那之中,寄居了某种混浊暴虐的,当时还幼小的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东西。

我就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匆匆别过头,挣脱了青年的手,扑向母亲的怀抱。

母亲感激地抱住我,向青年鞠躬道谢。

青年漆黑的瀏海被风吹散了。那张尸体般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展现一丝笑意。

薄唇间整齐的贝齿微露,简直是献媚似的笑着。繁复华丽的烟花在他背后绽放,

一朵接一朵,伴随震动云朵的声响;青年的五官一瞬间因为背光,被黑暗垄罩了。

堇靠过来拉住了我的衣袖,我低头望向妹妹。

「好可怕。」我悄声说。

「什么东西可怕呢。」她偏着绑有两隻马尾的脑袋,用稚嫩天真的声音小声地问。

---哥哥遇见隅田川的鬼了噢。

「安藤先生已经没事了吗?」有人小声问着。

「没什么大碍了,精神状况也相当稳定。」护士小姐一边更换点滴输液,一边回答。

「太好了。」松了一口气似地叹息,陌生的手,帮我盖紧了被单。

张开睏倦的眼睛,就发现秋叶坐在家属陪伴床上,正怔怔地望着我。

没想到我会忽然醒来,他一下子脸都红了。

「不用回家吗?」我隔着绷带,勉强露出一抹笑容:「怎么跑到医院来了。」

「和家人说,到同学家过夜。」秋叶有点不安地回答:「可、可以吗......」

「随你高兴吧。」我温和地望着他:「记得加条被子,别着凉了。」

秋叶点头,他打开病床旁的直柜,从上层搬出了薄棉被,彷彿期待着远足似的,

满心欢喜抱着被子坐回家属陪伴床:「我用保温杯装了一点水在旁边......

想喝水的话,跟我说就可以了。今天到店里没见到你......才知道你住院了。」

「被找麻烦了呢。」我苦笑了一声,接着咳嗽。

浑身的骨头就像是要散开似地,咯吱咯吱地酸疼着。

「是认识的人吗?」秋叶轻声问着:「被打成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过去的同事对我似乎有一些误会。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我喃喃低语。

隅田川的烟火......梦到令人怀念的美景了。一次也不曾放在心上的陈年往事,

为什么现在会梦见呢?与妹妹一起参加烟火大会的记忆。与母亲走散的记忆。

和戴着棕带腕錶、有着尸体般冷漠表情的青年手牵着手,在人群中走着的记忆。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想起来,母亲忧鬱的病况加重也是那时候开始的。原本就容易沮丧的母亲,

性情更是变得阴晴不定了。是的,从那一夜起。安藤家就像过了最灿烂的光阴,

终于一吋一吋地出现附魔般的裂痕,直到分崩离析......

「被揍的时候,我祇觉得痛。很痛,很痛,痛得没办法忍受。为什么秋叶你,

能够忍耐那样的痛楚呢?被綑绑着,被对方恣意伤害的时候,应该要觉得不安吧。」

我望着天花板不停旋转的木製风扇,薄薄的叶片,就像是刀刃一样切割着空气。

「为什么不逃走呢?逃得远远的。不是连牙齿都被打碎了吗。」

「律有过恋慕着谁的经验吗。」秋叶说:「如果有过,应该就能明白了噢。」

「在我初中的时候,像发疯似地,喜欢过社团的学长。学长的一切全都喜欢。

喜欢到,愿意捨弃人的身份,想成为他午睡的桌子那样的地步。我甚至愿意花钱,

买他的头发。他朋友恶作剧拔下的头发,其实是到了我的手上,夹在皮夹里,

当作珍宝呵护着。谁向学长告白过、交往过、上床过,每一件事都想知道。

总之就是想更了解他一点,这样的执念很不得了吧?像是中毒扩散一样,渐渐地,

满脑子都是学长的模样了。然后,他终于知道了这件事。」秋叶幽幽地说道。

「学长把我叫到体育室的仓库,狠狠地揍了我一顿。那真是悲惨的初恋啊。

在他怒骂我的时候,我浑身颤慄,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太高兴了。

学长正看着我,学长正对我说话......学长握紧的拳头,正狠狠落在我的腹部上。

他嘲笑我不仅长得像女人,连哭声都和女孩子没两样,甚至用很糟糕的方式,

侮辱着我。和初恋的对象能够发生关係,应该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吧。

对我来说却是最难堪的回忆了。因为这件事,什么都变得混乱了。」

「学长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笑着告诉大家他已经好好教训过我了。

我祇不过是被当成笑柄的变态学弟而已。但真正做出变态举动的人,却不受责难。

鼓起勇气向学校反应后,我被叫过去与学长对质。学长笑着说,这样不行噢秋叶。

再怎么喜欢我,说这种要命的谎还是不对啊,看在你长得可爱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

他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在导师面前说出天大的谎言,我垂着脸,盯着自己的拳头,

却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么一来好像做错事的人,是我自己也说不定。

真是奇怪的世界啊。仅仅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得不得了而已。最后却变得伤痕累累。」

「在学校里我的名声算是毁掉了吧。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些奇怪的人愿意靠近噢。

究竟是对同性的身体感到好奇呢?还是想测试传言的真实性?总之多亏了学长,

我变成一个,可以跟男孩子随意上床也不容易受伤的傢伙了噢。在毕业前,

跟算不清楚的对象发生关係,熟识的学弟也好、陌生的同学也好,一起来也行,

祇要开口的话,我都会愿意满足他们的慾望。但仅仅是这样还是忘不掉啊。

如果不是用更激烈的手段伤害我的话,我就没有办法甩开学长的阴影。」

「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见到班上教音乐的女老师,独自在长椅上哭泣着。

她被车站附近的、银饰店老闆伤了心。原以为是很有风度、翩翩有礼的绅士,

背地里的关係却乱成一团。她没有办法忍受幻想与现实的落差。就这样我知道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和我一样被什么搅弄得混乱了的傢伙存在着。」秋叶微笑着。

「是立花吧。」秋叶的微笑让我的心抽痛起来,他受了很多的苦......

「嗯。」秋叶说:「不愧是让很多人心碎过的傢伙噢。被道雪抱着的时候,

脑袋会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办法思考。如果分心的话,会被他狠狠教训的。

对我来说,那就像治疗一样,他一点一点地把学长从我脑海里驱逐出去。

就像是从软管里挤出苍白的牙膏那样自然。」

「现在已经没关係了吗?」我问。

「已经好多了。」秋叶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真是奇怪的世界啊。」我重复他刚刚说过的话:「还有一堆奇怪的人。」

「是啊。」秋叶小小声地回答。他如释重负地靠着墙壁,稚气的脸看起来很安心。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安藤先生......啊,是律。总觉得律能够理解我的。

就像能够把秘密往里头倾诉的树洞一样。理发师一边大喊着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

一边肩膀上的压力就渐渐变得轻松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他纯真地笑着。

「听秋叶说话,伤口也觉得稍微舒服一点了。」我垂下眼帘,也笑了。

心底却微微悲伤着。

总有一天,我也会需要一个如同树洞般的地方,将所有重担都放下。

或许一直找不到也说不定。

那么,我就得亲手在旷野中挖掘才行。

否则,否则,在胸口梗着的痛苦的刺;终有一天会穿破喉咙,开出灿烂的花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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