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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深终究没问出来那莲蓬的玄妙之处,却还是许诺不会丢了它忘了它,后就随夏意剥起莲蓬。
新鲜的莲子外连着层青绿色的薄皮,装在簸箕里,像一堆绿石头,剥至一半屋里师生二人就说笑着出来,易寔又在院里停留会儿,直到阿溟提着杀好的鸡回来他才家去。
先生趁着天尚早进厨屋炖鸡汤,预备好好给景深补上补,免得他成日拄着藜杖难受。
鸡汤味鲜美,景深一没留意就多喝了几碗,餐后就苦恼子策杖散步……
如此苦恹恹呆到七月初,总算无需藜杖就能走路,只不过还微有些跛,瞧着不甚雅观,有失他世子颜面。
天上初流火,人间乍变秋。到立秋前几日忽落了雨,二人闲闲无趣,便又缩在屋里画了幅五色凤仙,带盆一起画的那种,纵然景深脚伤未痊,夏意提的主意却还是要听的。
再说这五色凤仙,四五日前就全开来,当真集五色于一枝,夏意给她的小姐妹们倒豆子,小姐妹们又和其他人倒豆子,传着传着全若榴的人都知夏家有盆五色花了,不时前来探看。
起初夏意还有些自得,后来人一多她又心疼。就好像她始初与景深说起这五色凤仙时是说她也想要盆,届时花开就能在指甲上染五种颜色,可真到了这时候,她才舍不得糟践。
雨歇后就到七夕,是日夏、李两家又结伴去了襄云,此行是为陪芝婆婆和夏意过乞巧节,一老一少挽着胳膊走在前头,添置不少彩线布匹。
身后男人们从夏先生到景深再到阿宝,每人手上都抱着些东西。
阿宝看着前头正喜孜孜吃着果食的夏意,吞了吞口水,仰头问他爹:“为何只姑娘妇人们能过乞巧节,我不能过?”
“你问先生。”
就在一旁的先生:“……”
至夜,小院里列巧果儿,芝婆婆坐着领小姑娘望月穿针以乞智巧,后又低低絮絮同她讲起一二姻缘巧事。
书房里同先生敲着棋子的景深耳跟厢虽嘈嘈杂杂,却是一句也没听清,几次落错子,先生不由攒眉:“安心下棋。”
景深这才冷了耳朵,拿出本领和先生抨棋,奇得是今日这局竟是他胜。
“我信不及,先生可是让我了?”
先生啜口茶,声喏之:“让你做甚,你靠本事赢的哪需推我头上。”
笑次间景深又借灯观摩起棋局来,喜不自胜时又听先生开口:“可是快走了?”
景深抬起头来,踧眉应:“估摸着就是中元节后的事。”待孤魂归地府后方能启程。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与这么个傻趣少年呆了近一年时候,先生也生出不舍之意。
趁夜里与景深又长谈一番,这回多是谆嘱他回京后不得再似往日那样顽皮,即便无心学术也要听小孟先生教诲,又说及画画一事,道既他有心力,不若多在作画上下些功夫,将来也不至无所事事成庸碌之辈。
景深连连应承,等先生说够了才问:“先生可是与我那拗爹爹同窗读书的?”
当初夏意说京里的孟先生时他就想到这里,只一直没问的罢,今夕既说了这许多,多问些也无妨。
“却系同窗。”先生将茶盏顿在小几上,“作何好奇这事?”
“我就想探探先生与我爹渊源有多深?怎就想着送我来您这儿。”
先生发笑,问:“那你觉得我这儿你来得好是不好?”
“自然是好。”景深抬高声,怕惊扰到外头的人又敛笑,“幸而我当初是个憨皮的,不然也见不到夏意……和您啊。”
“……”先生兴致忽低,沉默会子深奥开口,问他,“你可知同为束发之年的我与如今的你有何差别?”
景深参解不透,问:“有何差别?”难道是不及他聪颖?
“差别就在,那时的我早便能藏住所想之事,你却不能,”先生顿了顿,“甚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景深心下面上都是一紧,这话的意思是,先生其实一早就看破了他的心思?
那他……他略为局促地看向先生,昲悦不堪:“那先生何意?”
先生眯了眯眼,放下茶盏:“世事分为两种,一时与一世。若榴于你乃是一时之事,京城于你才是一世之事,若混淆二者,错把一时当成一世,谁来担这中的愁怨?”
“那要是先生错把一世当作一时呢?”
先生顿了顿,沉声答:“那便来日再谈,你年岁尚轻,未必担得起大话。”
“先——”
景深话未出口就教先生打断,下了“逐客令”,他抹了把脸,心知时机不对,便顺礼出去。
院中摆设的瓜果已撤,亦不见人影,只有一股凉风儿吹着,景深又揉揉脸,有些挫败。方才书房里的话实在转得快,猝不及防便罢,先生还不许他将话说完。
甚么他年岁尚轻,担不起大话?他活到十六,从未言而无信过。甚么若榴与京城,分明都在大赜,又有何不同?
短短十几步路教他走成苦活儿,直到推门进屋时,他也没能留意到仍驻足在书房外的夏意。
此后几日景深一见着先生就摆副出小兽好斗的表情,先生依旧往日那副澹泊样,不咸不淡看他犯傻。
夏意则静悄悄坐在两人中间,要么细口细口扒饭吃,要么就专注做针线活。
是月辛巳,立秋已过去四日,往后数三日便到中元节,景深再候不住,于是在从学堂回来的路上叫住夏意,藉口说想四处走走。
幸而今日天阴沉,不及前几日热,不然他又算做了件傻事。
他领着小姑娘胡乱穿过屋舍篱落,像是不识路似的,直蹿到畦垅间才停下。
夏意目光锁在他后背,在他转过身时细咬咬唇肉,指着不远处,先开口截他话:“那边有一小块地是李叔划给我家的,不过我和爹爹都无暇照料它。”
她说着要领他去看,景深脚步迟疑下,片刻后乖顺跟上,田畦边的篱笆间结着一串串的青绿豆荚,荚上头生着细白的毛毛,看上眼就觉心痒剌剌的。
走近豆篱,夏意伸出指头轻触了触一串微瘪的毛豆荚,时值孟秋,豆荚里的豆子鼓将起来,就好像心里的古怪情思胀起来。
这时身后刮来阵风,豆荚丛被摇得哗啦啦响,连天色也变得黑沉沉的,令人不安。
“约莫是要落雨了,我们回去罢。”
景深自然不愿,稳住她:“我想同你说些话再回去。”
又一阵大风,吹得夏意脑袋昏沉,她甩甩头,为了遏制心底的古怪,她又叨叨咕咕起来,点了点豆荚壳:“可惜你走的时候早,若再晚上一月,就能吃上晚收的香珠豆了,豆珠又大又嫩,煮过后用酒——”
若再瞧不出她的反常,景深就是白长了脑子,听她截了几回话,劣时明白过来,打断她香珠豆的言论,直截了当地问她:“你省得我想说甚么?”
夏意哑默,倏时垂下头。
她当然省得的,今日这场景与春日桑林里所见何其相似,更不论他还偷偷亲过她,而她也偷听见了七夕夜里他与爹爹的谈话……虽使人傻,却再明白不过的。
见她默默不语,景深登时赌鳖气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知,横竖我就要家去了,你不愿听我也要说。”
夏意知道他又在使性子,胆一薄仰头看他,年来他的个头又高不少,从低处看他时原本就飞飏的眼梢更嚣张,眼面上凶,偏偏耳朵又全红。
待欲开口,又刮来阵风,随风卷来的小石子险些迷了她的眼睛,片时间,鸡鸣狗吠声顺风从不远处的屋舍间传来,田垅间寂静不复,暝色缓缓吞没天光,直至天地间黑胧胧一片。
晦暝星见,咫尺不辨,耳畔唯有风叶与百姓惊嚷、鸡鸣狗吠之声。
“景深……”她教这场景吓得手心都渗出薄薄一层汗,漆黑中手探向面前,将碰到一丝温热手就落在了他暖烘烘的手心里。
“别怕。”他从容安抚她,另只手缓拍着她后背,声音哑涩,“不过是日蚀罢了。”
“日蚀?天狗吞了它吗?”
幽暗中,少女声音软丢丢的,显然还是在害怕。
都这时候了她还在好学?
景深左手圈着她右手,另只手仍然轻拍着她后背,不满问她:“当真不愿听我讲?”
她动了动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些,四周黑咕隆咚的,心底生起种在夜里做坏事的错觉,不过倒没方才怕了:“天都这样了……”
“便是这样了才好。”他说完,在暗色中伺机抱了抱她,感知到怀里的小姑娘又变成僵木头时得逞低笑声。
一瞬便松开,继续说:“可知日蚀会被史官载进史册里?”
“那又如何?”她瞢然仰头,只依稀辨别出他的轮廓。
“所以,”景深肃虔道,“所以我要在能载入大赜丹史的时刻与你说,我心中喜欢你。”
良久良久,他面上热意退去也没等着这小姑娘出声,倒先将天色等明,四周旷亮,恍若隔世。
好在,心上人还在眼前。
天色复明,夏意蓦地偏转过身,垂眼看挂着豆荚的篱笆,心旌摇摇。
原来,就算早知晓了心也会怦怦跳。
景深侧腰,躬身瞧她,笑道:“你回我一句罢,不然我多难过。”
她便把头埋得更低,像极了他在宫中见过数面的天方国鸵鸟。
“爹爹说了,你年岁尚轻,勘不破这事。”
景深顿了顿,明白过来她是听着了那夜的话,怪到她知晓,撇撇嘴:“我是真心说这话的,你尽管不信,它也是真。”
说完见鸵鸟转身走,忙跟上去:“正是我年岁轻,我才不敢妄言轻动,若你我再长上几岁,我定有不同主意——”
“可你方才就抱我了。”这也是轻言妄动,她说着脚下步子更快。
“方才,”景深懊恼,“方才是天狗吞了我脑子,是我唐突,但我一生中只唐突过你一人,今后也不会再唐突他人……”
已红成石榴的夏意揪着衣角,脚下生风往家院去,她今日再听不得景深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