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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良辰,气临节变。

桑满墙阴,繁红闹紫,春耕之事还未毕若榴乡人便又忙起分栽、移植石榴一事,夏意也在屋后撒播小茴香与瓜豆种子。

众人皆碌碌的清晨,若榴来了个骑马的魁梧县差,近到田际农人、远至山头料理石榴树的人都望将去,只见他驾马去了里正家院外。

或有在家中备晌饭的老妪妇人听了动静,探头看出来。

来人下马,中气十足地与人报喜来,道易家三郎考中县学廪膳生员,于谷雨后五日入县学。

除他外还有两个少年分别中了增生、附生,亦入县学读书,喜报完了才又扬鞭策马往下一个村子去。

这是夏先生来若榴后教的头几个学生,此番竟一举考中了三个秀才,着实教若榴乡人们好吃了惊,毕竟若榴只在好多年前出了个高秀才……

后来又听人说中了秀才后便是见到县官老爷也不必跪的事,恨不得也从自己家里揪一个孩儿送去学堂念书,可权衡之下又只有少数人舍得丢一个耘地人。

连百顺婶子都打定主意要送阿光去念书,自然不是去悬杪堂,而是塞几封银钱将他送去县里的书院,为了陪阿光,又拿了家中多半储蓄在书院外赁了间房子陪他。只有百顺叔还守在若榴,像往日那样劳作,人倒变得爱与人来往些……

不过这皆是后话,此时若榴人们尚且只是惊喜,毕竟这事为若榴添了不少光,够他们在春耕之余喜谈上一阵。

然这欢喜未能传去景深那儿,他这时正替先生操着他女儿的心。

只因这早他又听夏意说起了她的阿双姐姐,甚么阿双姐姐生辰就在谷雨前后,甚么想去京城看阿双姐姐,甚么想陪阿双姐姐做几日丫鬟云云……

景深不禁头疼,直想拿笔杆敲她脑袋。

这先生,真把好好的姑娘骗成了个呆瓜,就不怕她哪日真去做丫鬟么?

这时夏意抄好两首诗,左右观摩阵推去景深面前:“你瞧是不是又写好看了些?”

景深心里还忧心着她要做丫鬟一事,随意扫上眼,见首句“芦叶梢梢夏景深”时微微一怔。

对面的夏意眉眼盈盈,笑问:“好看吗?”

他头回见她写“景深”时,嫌丑教她写了好几页纸,如今这两字写得反比别的都好看。

“好看。”他教得可真好。

夏意弯着唇角不言语,又埋头翻了几页诗册抄诗,不识字、不解意时问问景深,景深多看眼那对梨涡,没再忧思那事,也捧起先生丢给他的书看,时而抬眼偷看下对面坐着写字的人。

春院桐始发,树上一人打着盹儿,树下一猫啃挠着树皮,皆未留心这对闲伴……

待到谷雨,已是杨花落尽暮春天气,常有子规啼啭声,这日天还未大亮夏意便教布谷声唤醒。

念及早间有事儿要做,没多赖着床当即起来,在熹微晓色出门去了李叔家的绿畦边。最外头有一小块地是李叔划给她家的,先生将屋子后头种不下的韭芹、茭白等等种在这处,篱笆边还长着一小丛毛豆。

间植一处,总不能强求长势喜人,父女俩一向随性,种得出便吃,种不出便买别人家的吃……

去岁至今一直风调雨顺,满畦春蔬都绿油油的,连同她家这一小块地也精神,精挑细选摘了半箩春蔬才回去,一进院就听福宝可怜兮兮地叫着。

这惨样皆出于景深不肯抱它的缘故,不肯抱它的原因有二。

一便是近来的福宝好磨牙磨爪,见着什么东西都想啃一啃挠一挠,就连衣裳也不肯放过,猖獗到连先生的裳摆都敢咬。

二来……今早天初初露白景深就起了床,然而从堂屋到厨屋,从屋前到屋后都没见着夏意人影。许久未有过这样的事了,感觉就像是他被人抛下一样,哪儿还情愿抱福宝?

这时见她回来,面色臭臭的朝她去。

夏意抱着圆箩,试探问挡在身前的人:“福宝惹你生气了?”

景深蹙蹙眉,沉吟不语。

她又瞄眼梧桐树上的人,再问:“阿溟哥哥惹你生气了?”

景深的炮仗脾气在见到她后就渐消下来,此时决计将这事翻篇儿,索性点点头:“嗯。”

不顾阿溟有几多苦不堪言,他伸手要过了圆箩往庖房去,没肯等她,结果立足灶台前等了好久也没见她跟进来,待他咬牙再出去时,院里哪儿还有人影在?

正要去她窗边时就听外头人说笑的声音,转头看去夏意已探了半个身子进院,与他笑:“景深,去桑林么?”

去,当然去的。他想也没想当即应下。

只他没想到夏意说的去桑林是现下就去,在她催促声中出了小院才见外头的易小满……以及闲待在家不必去学堂的易寔。

两个小姑娘又堆在一处悄声说话笑个不停。

不是说去桑林吗,将他催出来又定定候着是何意思?

困惑之际就有好几驾车过来,其中一辆正是易家二哥驾着的,原不止他们几人要去桑林,村里好几户养蚕人家都要去的。

景深伸展着撑个懒腰,心知今日又当是忙碌的一日……

然而这回是他想多来,夏意来桑林压根不是替易家采桑的,毕竟易家人也不养蚕植桑,她来不过是凑凑热闹罢了。

陌上桑林边,马、轿、板车多停在此处,景深在村子外见到这场景惊诧好久,才知还有从襄云来的公子小姐的……忽又听桑林里传来的姑娘家惹人遐想得低笑声以及男子的款语声,霎时明白来。

再看一眼身旁笑开花儿的夏意,默然不语。

她莫不是来看男女幽会的?

还是……他目光转去正在同易峰说话的易寔身上,突然升起些慌张,她小小年纪,应当不会学人“期我乎桑中”那套罢?

不会的。

想着他偏过头,易寔也笑着朝这边来,这还是头回见他笑得这般开怀,开怀到景深越觉不安,他作何要笑成这模样?

“二哥可说了,几时进去?”小满见易寔过来,笑得合不拢嘴问。

易寔忍俊不禁,扶扶额角:“他说再多吸几口香甜气再进去。”

夏意遂又和小满笑成一团。

四人站在一起,只有他景深一人不知究竟,有些气闷,却不能大肆发作,只闷声问:“你们不进去?”

“我们不——”小满说到一半,突然一顿,“是了,我们怎不进去偷听听二哥与春花姐说些什么?”

于是,几人在易峰进了桑林后也跟进去,景深这才明白来,今日这遭全是因为易家二哥有些话要与临村的姑娘说。

可惜没人说与他,是他自己揣摩出的。还要闷着声往前走时衣裳就被人牵住,回头一看,夏意顶着张红扑扑的脸颊,指着另一条桑径,声音压得低低儿的:“我们去这边。”

桑径间四个少年少女蹲在一处,夏意蹲下后便与景深咬耳朵,原本心情不佳的景深因她这识趣的举动舒心一些。

可于夏意本人来看,这哪儿是识趣的举动,她不过是以为他还生着阿溟的气,想替他寻点乐子罢了。

嘀嘀咕咕时候小满轻扯了扯夏意衣裳,示意她主人公快走近来,只是……夏意又扫了眼小满,后者已不及来时那样欢快,又越过小满看了眼易寔,他仍旧是挂着笑意看着另一边的动静。

收回视线,她他有些不自在地摸摸裙摆。其实那日易家小堂屋里,小满与她说的话她都隐约明白了意思……

晏平三年的春日不同于往年的春日,这是她及笄前的最后一春,也是在这个春日里突然萌发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心绪。

一种想同人说却又不知说与谁的心绪。

那日她与小满装傻充愣,与爹爹却说得明白,她一点也不想嫁人,哪怕是易寔这样好的人……

“春、春花妹子——”

桑林里易峰的声音传来,强拽回了夏意的纷飞思绪,她也从枝叶缝隙看了去。

易峰模样周正,块头也高,平日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时候面对着心仪的姑娘竟耳根子红透来。

远处又传来姑娘家的轻柔笑声,近处桑顶上还有戴胜鸟走来走去,四双眼睛躲在桑林后头,只见易峰又踯躅几步,最终停下站在名□□花的姑娘面前。

“春花妹子,我有话想和你说。”

“嗯。”

“那我可说了——”

“嗯。”少女腼腆低头,似是预料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易峰遂清清嗓子,只手背在身后,拿出这几日苦学的本领开口来:“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起得深情款款,收得气势恢宏,背完这首小诗时起先的羞涩也都抛开,直视心仪的姑娘。

而春花姑娘,从他起背时的一脸茫然,到最后就换上了大红脸。

前头什么桑、什么叶的她不懂,后头那句什么心、什么爱的她却明白,这下便轮到她答复来。

桑径上蹲着的的小满:“……”

“三哥,你教他的?”

易寔掩着唇,像是在憋笑,缓了缓才答:“不是我教的,只是他几日前管我要了本《诗经》去,后来又零零碎碎地问了我几个字……没想到是用在这儿。”

也不知他是怎么选的,倒一选选了首应景的表白小诗来,虽诗中是女子与男子抒情,他这是同姑娘表白心意,但于他二哥如此已然是优秀。

另一端景深与夏意也乐了,这首《隰桑》前几日才背过的,那时夏意还将“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节抄了几张纸,没想到会教易家二郎拿来表白心意……

一来笑着,二来又在心底替他着急,于是在听到春花姑娘应了好后桑林后头的小姑娘们就笑起来……

结果自然是被人提了出来,春花见这四人偷听,臊红了一张脸要走开,易峰忙好言拦住她,使了个眼色教人走,只听他在背后说过几日就请良人说亲去。

这等表白心迹的故事,夏意在书中看见过好些,这却是头一次当面听,走去桑林外头脸蛋儿还红扑扑的,就像是有人同她诉了衷情。

“你脸红什么?”一旁景深不解风情问道。

这话让她怎么答?因别人幽会而脸红?夏意扁扁嘴,含糊道:“热的。”

暮春时节是有些热意……

景深没再问,跟几人坐去了道边一棵大树底下乘凉,小满霸了夏意说话,他则只有被迫同易寔坐在一处说谈。

这个易寔,从初认得他起就端着一派温和,那时只当他和别的书呆子一样,后来见他会给姑娘送吃食,会当着姑娘面一套、背着姑娘面又一套才知他哪是什么呆子,分明得了先生真传是个精明的。

如今每见着易寔,他就会想起花朝那日与他在河畔边说的话。

那时他还疑惑了瞬什么话定要要单独同他讲,不过也只是一瞬,随他走到河畔后就已猜着了大半,无非是和小姑娘有关的话。

有些不安,还有些不爽,于是先发制人问他所为何事。

易寔仍旧是神色淡淡,轻笑声道:“我不知你是如何看她的。”

这个她,除了是夏意还能是谁?

他绷着唇,眉宇间夹着少有的凛冽:“有话直说。”

易寔也就听了他的,直言道:“她从来都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除了被狗追以及阿双走时哭过,其余时候若想从她身上寻一星半点的不快都是难事。是以我不希望你惹她闷闷不乐,不论……不论你是何身份。”

听过这话的人闷声不语,像是教这番话戳到了喉咙。

他莫名其妙地与她生气惹得她难过这好些日子,原来是在她身上难寻的不快。至于易寔后一句不论他是何身份的话,他已无需再问。

“我会与她道歉的。”纵是少年气性,他还是收敛着说了这话。

易寔却没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在你来若榴前,我以为我会娶她的。”

他心下蓦地一紧,不由捏紧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娶她?”

易寔轻笑声:“自小就听人揶揄过,连同我娘都常说长大娶小意的话,那时年幼,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事实如此。

“然而长大后才知结发为夫妻并非有了父母之约就能完满的,终归是要两情相悦的……更何况,先生也从未说过这话,就算他待我如同亲人也从未提过。

“他是世上最爱小意的人,我自知比不过他,更知我对小丫头的这丝渴盼其实是来自他人的揶揄之中,或许我从来只待她如妹妹,亦或许等她长大我就会心悦于她,可我并未从她身上看出半点会心悦于我的蛛丝马迹。”

至少,她从来没有为他伤心过,更不会为他绣那等彰显亲密的小石榴。

好长的一席话,景深听到最后已不自觉地松懈了敌意。

“你作何要同我说这些?”虽然他好像受用了些……

易寔脸上总算露出了些微崩塌,后才微微提唇笑了笑:“景深,或许我还有机会娶她。”

他第一次没叫他景兄弟。

话语堪堪落地,里正就叫他走了。

落在后头的景深心又是一沉,身上某处本已松了的一根弦又教最后这句话拧紧来,连带着脸色也紧了紧。

最初的“不解其意”终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酿成了“半知半解”。

这番话就像一团卵石,不锋利,砸着人却又钝钝的疼,也不知砸在哪处,摸不着看不见,只在偶尔对上夏意眸子时会砸他几下。

桑林里的笑闹声渐缥缈,身侧夏意、小满与易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景深撑着下颌,透过树梢望着云想,这块卵石究竟身藏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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