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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回去路上木盆便要比来时沉得多。
走至一棵榆树底下时,景深转头看了看夏意,出言问:“可觉得沉,不若我帮你——”
目光落到她怀里一盆粉蓝时,他的话也尽于此,耳根倏地不自在地热了,于是话语转成别的:“不若我帮你装棒槌。”
“不重的,我自己就好。”她还记得告诫过自己的话,不能教人惯坏来。
景深闻言不在意地点点头,安闲抱着大木盆走在乡间路上。去吴百顺家还过棒槌回了院里,将衣裳晾好在梧桐树和井亭间。
看着晾了一排的衣裳,景深满意地翘了翘嘴角,夏意见了后也不禁笑起来。
“你笑什么?”景深睇她一眼,边问手上还学她掸了掸衣裳。
“我也不省得,就是瞧见你笑我也想笑了。”
景深笑得更开了,低眉问:“难道你见谁笑都会跟着笑?”
夏意一手拽着晾晒的衣,垂眸细思会儿才认真答他:“好似是的。”
说完又是一笑,景深对着她的笑摸了摸后脑勺,不知怎地,总觉得她笑起来有些眼熟。
秋阳钻过梧桐疏叶,照在两排衣裳上,景深跟在夏意身后钻出来,再望一眼自己辛勤一早的成果,忽然问:“怎不见你替先生洗衣裳?”
正蹲身扫木盆的人道:“爹爹说他是男人家,不能将衣裳丢给姑娘洗的。”说着笑兮兮仰头,指着梧桐树下,“爹爹每回都坐在这儿自己搓衣裳呢。”
景深看去梧桐树下,似乎看见了先生风轻云淡洗衣裳的场景,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笑意便僵住,他……他方才在河边洗衣裳时,也不知滑稽不滑稽。
双手揉了把脸。手上还带着皂荚的清香,心下又盼一回早些回京的事。
“快晌午了,我们该走了。”她收好木盆便催他出了院。
路过吴百顺家门前时,夏意放慢了步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垂,叫他声。
“嗯?”
“早间和你怄气是我不好……”
她怎么又胡乱认错?景深垂着眼看她,笑:“哪处不好了?”
夏意抿唇笑,不提哪儿不好,而是说:“其实我也不喜欢阿双娘的,可我喜欢阿双姐姐。”
“我怎没见过她?”
她叹叹气:“她前两年便去京城了。”
“去京城作何?只她一个姑娘家?”
“她说是和县里一位阿姊一道去的,去做丫鬟呢……”她说完甩甩脑袋,“不提这个。”
“那提什么?”
“提——”她拖长尾音思索会儿,“就提你为何不去学堂念书罢?你在家也没功课么?”
景深挑眉,怎说来这事上头?只得斟酌下答她:“在家时自是有的,不过不爱学罢了。”
“噢,我省得了,你爹爹生气撵你可也是为了这个?”
阿宝三天两头地惹李叔生气,皆是因为他不爱念书。
“不全是,我来这儿多半是因为狩猎时弄丢了我堂弟。”
“啊,如今可找着了?”
看她惊恐模样,他抓抓耳:“当日便找着了,不过仍免不了被罚的。”
“那你爹爹几时才准你回去?”
“唔……过段时候罢。”这事说来着实怪的,当初来若榴的马车上阿溟替了十六,原以为是父王派来来若榴看他的,不料将他送到这儿便走了,也没说句甚么时候再来接他的话。
她忍不住提议:“不若你与我爹爹学罢,我爹爹学问很好的,等你和易寔一样聪明了,你爹爹也不会总和你生气了。”
话音还未落,少年便接了过去,不悦问道:“你怎知我不及他聪明?”
夏意一怔,嗫嚅道:“你比他小,又不爱念书,便以为……你考过县试了么?考了第几?”
“小小年纪,却是迂腐,谁说我要考那些了?”
“念书不就是为了考功名么?”她看的《志怪潭》里每个书生都是要去赶考的。
“哼,若是这样,先生为何不考功名去?”
“爹爹?爹爹要教书的呀。”
“……”可真有道理,他接不住小姑娘单纯到显得蠢笨的话,阔步丢开她。
她小跑着跟上他:“所以你为何不念书?为何不考试?”
还能为何,不过我有王位继承,他们没有罢了。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他便信口扯了句来:“我不及易寔聪明,他考得定比我好,我又何苦学。”
听到这与前言不搭的话,她思索片刻,决计安慰他,“你才不到十六,若努力些赶上他也是可能的。”
景深信步走着,不骗人,他现在牙疼,真是一点也不想听她说话。
再从悬杪堂出来时,他才因先生的一顿饭菜消了气,还教他看见只肥猫儿,就躺在学堂外林径旁。
“谁家的猫儿,比人还胖。”
“富贵叔的猫儿,总爱乱跑。”
景深听着便要去挠猫儿,她拦住他:“这只猫儿挠过好些人的,你才头回见它,当心些。”
大橘猫懒洋洋掀了掀眼皮,看见两人后悠悠起身,慢吞吞走开。
“你去看你的玩伴儿罢,我自己玩上会儿就回去。”
因早间易小满的事,夏意要往里正家里去,她不放心地与他道:“那你今日不许与人起争执。”
景深:“……”她今日总气他。
又见夏意指指自己的眼角,轻轻柔柔与他道:“有了伤便不好看了。”
轻巧一句落在景深耳里,他瞬时乖顺地点了点头:“你放心罢,我只玩会儿就回去。”
她得了允诺这才走,站在原地的景深沉思片刻。好似……是他比她大上一岁罢?怎么沦落到要听一个小姑娘话的地步。
好在他没忘了那只猫儿,惆怅了一小会儿便替上了玩心,掉头跟上猫儿的步伐,一步两步……走了许久猫儿回头看他眼,又调转身回去。
他乐此不疲,猫儿只不时回头看它眼,几番后或是惹恼了它,总算改了懒洋洋的姿态拔腿跑起来,只是没跑几步又停下来。
景深不紧不慢地跟上,总算将猫儿逼的倦了,就地倒在了一户人家墙外。
“哼,长得丑脾气还怪。”说着朝它颈下挠,挠下几根猫毛……
丑就算了,脾气怪也无碍,竟还掉毛。摸着也还行,只是脏了些,有几处毛都打了结,想着他拍拍大橘猫的脑袋:“傻猫,也不知自己打理打理么。”
像皇奶奶宫里的穗儿,毛又顺又齐整干净,摸着也舒服。皇奶奶常说这许多孙儿里头,就他最孝顺,常陪她听戏……事实上他哪儿是想听戏,不过是想呼呼穗儿,如今想来实是不孝了,也不知他离了京还有人陪她老人家听戏么?
肥猫脑袋端的被人给拍了,凶巴巴儿地“喵”上一声,景深乐了,又去戳它尖耳朵。
“别碰它!”忽然有人这么叫了声。
景深没教示威的猫儿吓着,却是教这声吓得缩回手,还险些得一个趔趄。
转去见墙角处一人探出脑袋来,一个面容清癯约莫才三十来岁的男人。他脸色苍白地盯着墙边,又说一遍:“当心别碰它,它会挠人的。”
景深想起方才夏意提醒他的话,猜测他也是被挠过的人,面上露出丝尴尬,一个大男人怎会怕猫怕到这地步?
“小少年,过来。”
“大叔,这猫儿乖得很,不挠人也不咬人。”他说着又摸摸橘猫脑袋顶。
那男人还要说话时柴门“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后就听一妇人尖酸刻薄的声音:“我说听见有人闹,原是你,可别待在我家外头——”
阿全娘刚嚷完墙角处立着的男人,准备骂蹲在墙外的人时却发现是景深,脸色微变:“是你啊小少年,来屋里坐坐么?中午烙的大饼还有些……”
头回她来院里道歉时景深便觉得怪了,今儿她还是这殷勤态度,他不多疑才是奇事儿,心下警惕地摇摇头。
“小少年,外头那人啊——”她打住了话,指了指脑袋又摇摇头。
景深大致看明白了这动作,她大致是说那人失了神志,是个疯的?
等妇人掩了柴扉,他再看去墙角时人已经不在了,猫也趁这空档走出几步远了。
他此时无心追猫,又琢磨起阿全娘对他变化莫测的态度,想来想去不外乎三种情况。
一便是她当真觉得自己做得错了,不过这话他可不信。
二则是她实则是存了坏心思的,待他不哪般防备时再解决了自己,不过这话他更不信了,一个乡村野妇哪儿有这拐弯抹角的手段,何况他不过是打了几下他儿子,那阿全皮分明是个皮实禁打的。
最后便是她有所畏惧……可她头一日能将他骂成那样,又有什么能教她怕的呢?
好罢,他还是想不透彻。
“好啊好啊,到时候我再带上景深一起去。”
嗯?
景深顿住步子,退回半步朝大敞着院里看,夏意正和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姑娘说这话,脸上笑意颇深。
若榴可真小,随意走走也能见着她,还听见她说要带他去……去哪儿?
他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时,余光瞥见两个妇人抱着衣裳朝他来,他只好走过院门,等那两个妇人进了院子才又折回去听里头动静。
“死丫头,教你洗衣裳你腿抽抽,玩起来倒精神了。”
“娘,是真的疼!”
“腿疼手总不疼,去把菜淘了,你二叔屋前的石桌子扑了那一层灰总能擦擦。”
“欸,我再坐会儿就去,奶奶还在屋头睡,娘你声音小些。”
夏意见小满这么顶了句嘴,又笑起来,景深听了,也低头笑了。
“咳。”身后传来声低沉的咳嗽声。
景深回头,一丈远外立着个青衫少年。这不是那个“比他聪明”的易寔么?
“景兄弟怎不进去?”易寔带着清浅笑意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