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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的住宿条件很恶劣。
牢房里又湿又冷,空气里飘荡着排泄物的骚臭味,引人作呕,床上铺着的稻草里群虫窸窣肆虐,在乐景身上留下了好几个红疙瘩。
隔壁的杜县令,还有几个学子被虫蚁叮咬得坐卧不安,索性走来走去,不时拍打衣服驱虫,看起来无比狼狈。
有个学子更倒霉,他的牢房里竟然有老鼠!这个学子就被老鼠咬了屁股,吓得尖叫连连,惹来无良同伴的几声哄笑。
杜县令靠在牢门上,透过缝隙和隔壁的乐景说话。
他苦中作乐道:“这次也算是难得的体验,大家干脆在墙上写首绝命诗,直抒胸臆,有感而发,说不定就写出了足以青史留名的妙语佳句。”
乐景失笑。
杜县令此言倒是很有道理。
常言道史家不幸诗家幸,苦难造就了不知多少青史留名的佳作。
历史上很多文人墨客忠良义士的绝命诗名垂青史,万代流芳。
乐景倒是对这里的生活适应良好。
这个牢房虽然脏污,但是好歹能够遮风挡雨,已经很好了。
乐景不是娇生惯养的人。
他之前为了暗访一个偏僻乡村里的人口贩卖,解救被拐卖的妇女,伪装成痴傻乞丐在村庄里卧底了一个月,用镜头记录了足够多的证据。
然后他和邻省警方里应外合,一举端掉了当地的保护伞和人贩子集团,解救了几十名被卖进大山里的女人。
那一个月乐景吃了不少苦。
村庄封闭排外,对外来者抱有强烈的警惕心,乐景这个突然出现的傻乞丐,自然受到了不少试探和攻击。
为了让村庄的人放下警惕,乐景只能天天装疯卖傻,雷雨天还在外面跑来跑去,甚至到垃圾堆里和野狗一样刨食,把自己作践得不成人样,才终于换来了村庄对他的忽视。他也得以在村庄内畅通无阻,收集到大量第一手证据。
在乐景的十年记者生涯,类似的卧底任务他早已做了无数次,对恶劣的生活环境也习以为常,监狱糟糕的住宿环境在他看来不算什么。
所以他无视了身下肆虐的虫蚁,盘腿在地上坐下,然后开始争分夺秒从新闻里搜索线索。
他必须从浩如烟海的新闻里,挑选出自己自己需要的消息,并加以整合和分析,接着再不断推敲、修正自己的计划,达到最优解。
直播间观众本来还纳闷这个名为时局新闻的金手指有啥用,在看到乐景专心致志查阅的资料内容后,已经有了部分聪明人似乎猜到了一些思路。
【玩政治的心都很脏:看起来洋务派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各自的政治主张,有抵抗派,也有抚洋派。之前也是抚洋派主张要重惩冒犯传教士的华夏人,以此来修复和外国的关系。
求同存异:过来查案的青州府总督季淮璋是洋务派中的鹰派,这点主播似乎可以利用。
魔法少女没有钱:洋务派中的抵抗派和守旧派中的清流派之间,似乎也不是无法调和的,他们也有共同的政治主张……】
乐景微微一笑,看起来直播间也并不全都是沙雕网友,还是有一些聪明人的。
既然这样,他也能多几个帮手。
‘你们有空吗?可以帮我整理归纳一下新闻吗?’
乐景说:‘我需要以下几个方面的新闻:各地官员的任免和升降、各省总督呈给皇帝的有关洋务的奏折和皇帝批示………’
随着乐景的吩咐,现在还值守于直播间的观众们纷纷被动员起来,分工协作帮助乐景查找新闻,然后再由乐景来进行判断和分析新闻背后隐藏的重要情报。
不知不觉,夜色西沉,狱卒端着餐盘挨着牢房给他们分发晚餐。
乐景暂停了资料分析,准备给大脑补充必要的能量。
说实话,他完全没指望过牢饭能多好。
在他想来,晚饭不是变质的食物就烧高香了。
可是当狱卒透过送餐的小门把晚饭放进牢里时,乐景看向自己的晚餐,不由有点微愣。
他的晚餐是两个白馒头,一碟小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粘稠白粥。
颜家这种小地主的餐桌上可都没有白馒头。
乐景透过枷杆的缝隙看向隔壁,发现杜县令的伙食更丰富,竟然还有两个鸡蛋!
转瞬间乐景就明白了。
也是,杜县令毕竟是地头蛇,现在就算锒铛入狱了,关系和人情还在,乐景他们算是沾了杜县令的光。
乐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因为吃到白馒头而感动不已。
艾伦白珍妮家吃的都是面包,而颜家吃的是杂粮,这还是他穿越过来后第一次吃到白馒头。
他几乎可称得上狼吞虎咽的吃完了晚餐,然后继续开始资料整合和分析。
……
一夜过去,旭日东升,隔壁传来杜县令起床的窸窣动静时,乐景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他一夜没睡,这一夜他的大脑都在超负荷运转,体力消耗很大,后半夜肚子就开始叫起来了。
但是他这一夜的辛苦是有回报的。
他有八成把握,让所有人都从监狱里平平安安出来。
现在他只需要等,等季淮璋今天传见审讯他们。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填饱肚子,他现在肚子鼓如雷鸣,眼前发黑,再不吃饭,他就要晕死过去了。
在乐景的翘首以待下,狱卒再次过来分发早饭。
早饭没有辜负乐景的期待。
几根热腾腾的酥脆油条和两个猪油包子,配上一碗豆米粥,乐景狼吞虎咽吃得香甜极了。
说实话,这里伙食这么好,他都有点不想走了。
……
一大早,颜家的大门就被敲响了。
黄婉娥和颜静姝一夜没睡,听到敲门声,不约而同惊喜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跌跌撞撞跑去开门。
“哥,你回来……”颜静姝惊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惊愕地瞪着站在门外的陌生少年,“你是谁?”
褐袍俊秀少年小心翼翼问道:“你好,我找颜泽苍,他在吗?”
黄婉娥警惕地看向这个陌生少年,下意识把女儿护在身后,“你是谁?你找我儿子有什么事吗?”
顾图南连忙拱了拱手,“老夫人好,我叫顾图南,我爹雇了颜泽苍给我上课,可是昨天他没有来,我有点担心,所以冒昧前来打扰,还请见谅。”
黄婉娥的表情灰败,眼中浮现凄婉哀伤。
顾图南心头一跳,目光不动声色向屋里瞥了一眼:“出什么事了吗?颜泽苍莫不是病了?”
“我儿……去县衙投案了。”黄婉娥垂眸拭泪,呜呜哭着:“他一夜没回来,肯定是被关起来了。”
顾图南大惊失色,“发生了什么事?颜泽苍投的什么案?他犯了什么事?”
母女俩抽噎着把那日教谕衙门前发生的那起殴击洋人案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顾图南也听说过有学子打洋人的风声,但是他完全没想到领头人竟是颜泽苍!而且前几天颜泽苍给他上课时神情如常,没有露出丝毫端倪。
顾图南神色变幻,脸色越来越阴沉,听到最后,他愤怒地锤了一下木门,咬牙切齿道:“颜泽苍何错之有?!洋人欺人太甚!我华夏何时轮的上洋人作威作福了?!”
颜静姝垂泪道:“我哥说被打的洋人还是个贵族,现在朝廷软弱,洋人步步紧逼,若真以开战做威胁,朝廷肯定是要拿他们开刀,来稳定大局的。”
顾图南胸口有熊熊烈火在燃烧,视线慢慢模糊,他此时只觉得无比愤恨和屈辱。
怎么可以这么屈辱呢?
前几日颜泽苍给他说的话再次在他的耳边回荡:
“这华夏虽大,却已经不是华夏人的华夏。国家贫弱,就要挨打。待到有朝一日,洋人的炮弹席卷神州大地,亡国奴的生活可没有风花雪月,富贵荣华,你也会沦为阶下囚,活的猪狗不如。”
多么荒谬可笑啊。
现在国还未亡,颜泽苍已经沦为了阶下囚。
意难平。不甘心。
他一直知道的,颜泽苍和他不一样。
不像他一直混吃等死,颜泽苍天资聪颖且拥有远大抱负,老爹也一直对颜泽苍赞不绝口,一直让他好好向颜泽苍学习。
可是现在,老爹喜欢的颜泽苍却要因为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被关进大牢,生死未卜。
时局已经艰难到如此地步了吗?这个世界,原来如此让人绝望吗?
顾图南深吸口气,心中做出了决断,他飞快说:“你们先别担心,我去让我爹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周转的余地。”
“你们就呆在家里,别乱跑,有消息我会来通知你们的!”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顾不得喘几口气,就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老爹的书房。
顾宁刚要吹胡子瞪眼,就听儿子吼道:“爹,你快救救颜泽苍!颜泽苍因为打洋人被关进大牢了!”
顾宁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了。
顾图南三言两语说完了事情经过,然后涨红了脸,气愤填膺道:“颜泽苍没有错!是那个洋人嚣张跋扈,损毁了颜公遗碑,死不足惜!”
顾宁已经恢复了冷静,“你知道那个洋人的身份吗?”
顾图南想了想,老实回答:“听说是贵族,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顾宁当机立断,披上外衣,对门外喊道:“给我准备一辆马车!我要出门!”
顾图南喜出望外,“爹,你要去县衙救颜泽苍吗?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我去城外教会!”顾宁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说道。
顾图南小跑跟在他后面,狐疑道:“你现在不应该去县衙吗?去教会干什么?”
顾宁脸上带着几分肃杀,苦笑道:“因为洋人才能治洋人。”
……
艾伦和白珍妮刚做完晨间祷告,就从风尘仆仆的顾宁那里得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
他们的学生,颜泽苍被逮捕了,因为他率领学生殴打了损毁华夏文物的英吉利贵族。
顾宁愤愤不平道:“那块石碑,是颜泽苍祖先颜真卿,一个华夏顶尖的书法家的遗物,在华夏具有重要意义,说得上是无价之宝,价值相当于你们国家莎士比亚的手稿!那个英吉利贵族,强抢不成,就直接摔碎了石碑,欺人太甚!颜泽苍和同学们忍无可忍,选择了反抗。”
白珍妮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愧又气。
这件事于公于私,都让她气愤不已。
她是法兰西国人,摔碎石碑的是英吉利国人,可是在华夏人眼中,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洋人。
这个英吉利国人的嚣张跋扈,损害的却是全体外国人在华夏的名声。
她和丈夫好不容易才在孟城扎根,好不容易才被周边村庄的百姓接纳,可是这一切的努力都因为这个英吉利人的恶行而付之东流了!
可以想见接下来她和艾伦会经受无数敌视和针对,他们的传教工作很可能会根本无法继续开展下去!
这些也就罢了,更让她气愤难平的还是颜泽苍的遭遇。
白珍妮没有孩子,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已情不自禁把颜泽苍颜静姝兄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她在他们身上付出了很多心血,现在自己的孩子却含冤入狱,怎么不让她气愤难平!
艾伦也气的脸色通红,显然和白珍妮的想法差不多。
顾宁对艾伦和白珍妮拱了拱手,大声道:“为今之计,只有请两位努力救出颜泽苍和同学们,只有这样才可以洗刷污名,提升教会形象,两位的传教工作才不会受到百姓们的抵制。”
……
乐景终于再次见到了季淮璋。
这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刑房。
季淮璋季大人坐在高椅之上,他带着枷锁和镣铐,挺胸抬头走到了季淮璋面前。
季淮璋捧起茶盏,抚了抚茶沫,似笑非笑问道:“颜泽苍,你为何不跪?”
乐景淡淡一笑:“男子汉大丈夫,膝盖只跪君师亲。”
“你一介白身,见官不跪,我完全可以打你板子。”
乐景笃定回答:“您不会。”他笑吟吟道:“因为您还需要我帮您做事。”
季淮璋捋了捋胡子,这下是真的有些好奇了,“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你觉得我需要你帮我做什么事?”
乐景:“您需要通过我呈现华夏血性,在接连对外战争失败的当下,我和同学们抗击洋人的事例具有很强的鼓舞振奋民心的作用,让朝廷知道——民心可用!从而赢得圣上的支持,成为抵抗洋人的一面旗帜。”
饶是季淮璋官海沉浮数十年,此时也脸色微变。
他自认从未表露过心思,颜泽苍是怎么看出来的?
然后他就见少年松了口气,笑了起来,“看起来我猜对了。”
季淮璋这下真是脸色大变。
原来这小子刚才是在诈他!
他放下茶盏,笑着摇摇头,“老夫竟然着了你的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乐景笑眯眯看着他,“季大人心怀天下,是个好官。有您这样的官,是青州人的福气。”
季淮璋捋了捋胡须,平静说道:“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喧嚣的吵闹声。
季淮璋皱起眉头,走出刑房问狱卒,“外面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小的去看看。”
几分钟后,狱卒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大人,不好了,县衙被学生围住了,他们叫嚣着让你放人!”
“什么?!”
………
季淮璋离开后,乐景才终于有空看向直播间弹幕。
直播间已经被弹幕刷了屏。
【666888:主播,你是咋知道季淮璋的真正目的?】
乐景笑了笑,眸中神光一闪,‘皇帝的立场很暧昧,毕竟他身为帝国首脑,必须要平衡各方关系,要处理好和各个政治派别的关系,不能表露出明确的喜好。但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皇帝对现在这起重伤洋人案的倾向。’
‘季淮璋之前在海州那边和英吉利爆发了多次冲突,更是处死几名烧杀掳抢的英吉利士兵,惹怒了英吉利,要求罢免他的官职,朝中政敌也趁机参了他好几本,皇帝为了息事宁人,就把他从海州府调到了青州府。’
‘季淮璋从富庶之地调到了青州这个穷乡僻壤,而青州府原总督却被调到了京城,晋升成了内阁大臣,不少人都认为这是皇帝对季淮璋的贬斥。’
‘但是,这恰恰说明了皇帝对季淮璋的看重,说得上是简在帝心也不为过了。因为青州府原总督在升官后半年后,就以贪腐之罪入狱,全家流放。原总督留在青州府的领导班子更是被季淮璋连根拔起,整个青州官场肃然一清。’
【小白兔:(阿巴巴巴巴巴痴呆脸.jpg)我的脑子大概是个摆设ORZ
白加黑:??那个,我有点不懂,让青州府原总督升官是什么操作?直接就办了他不就行了,何必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乐景解释道:‘这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使出的调虎离山之策。原总督身为地头蛇,和整个青州府官场上下沆瀣一气,而且在中央肯定要有保护伞,皇帝派钦差来办案,肯定会走漏风声,届时打草惊蛇,钦差查案会受到阻碍,原总督若是心狠一点,甚至可以直接弄死钦差。’
‘所以要办原总督,就要先让他升官,麻痹他的警惕心,把他调到皇帝的眼皮底下,然后再派钦差去查。于是皇帝假借贬斥季淮璋的名义,让他来青州肃清官场,君臣配合如此默契,足以说明季淮璋是皇帝心腹。’
‘这次皇帝派季淮璋来查案,也是一个试探,试探朝野的风向,以及试探民心是否可用。’
乐景轻笑一声:‘被洋人压制这么久,皇帝老儿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吧。恐怕早就想要小小的出口恶气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大概是个傻子。主播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呆滞.jpg】
小朋友露出大大的困惑:主播你真的是记者吗?为啥对政治这么懂????】
乐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年轻时在党媒干过几年,跑过政治新闻。’
【隔壁小孩都馋哭了:???卧槽?主播你到底还有多少过去没有被挖掘?
未来不是梦:主播,很有故事一男的。
里外同学:主播你干记者太屈才了!】
‘没有什么屈才不屈才的。’乐景平静说道:‘我做记者,不是为了赚钱,而且为了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
……
以往书声琅琅的县学里,此时却是一片愤怒的浪潮。
教室里无人上课,练武场却人声鼎沸。
几位年轻学生站在演武台上,下方是手拿棍棒的县学几百个学生。
一个方脸书生站在演武台上慷慨激昂做演讲:“同学们,我今日要告诉你们一件耸人听闻之事!”
“颜公一生铁骨铮铮,忠义无双,颜泽苍身为颜氏后人,大公无私,高风亮节,主动捐给县学颜公石碑,让全天下学子都能揣摩观赏颜公书法,实在是一件大好事。”
“然,教谕郑安伦数典忘祖,背信弃义,对洋人极尽讨好之能事,竟然要把这块石碑送给洋人!如此行径和卖国贼有什么区别!”
宋然和几个头发发白的老举人因为没有在教室里找到学生,循声怒气冲冲跑进了演武场,然后瞠目结舌地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所措。
宋然冲上演武台,喝问上头的几个学生,“你们在做什么!”
为首的方脸书生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表情是一去不回百折不挠的坚定,“我们要罢课。”
宋然瞪大眼睛,呵斥道:“胡闹!你在说什么混脏话!你是学生,学生的任务就是要学习!”
方脸书生猛地抬眼对上宋然双眼,眸中爆发湛然神光,“我听说颜泽苍是先生的学生。您可知道颜泽苍现在身在何处?!”
宋然脸上肌肉剧烈抽搐一下,他低声道:“我知道,他现在……在县衙的大牢里。”
方脸书生愤怒道:“对,包括颜泽苍在内的四名学生,现在正被关在牢房里,生死未卜!他们有什么错!他们明明是反抗洋人的英雄!朝廷为了讨好洋人,竟然出卖英雄,把英雄关进监狱,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可笑的事情吗?这偌大的朝廷还是我们华夏人的朝廷吗!!!”
“难不成您要我们学郑安伦那个汉奸走狗,忍气吞声,去巴结讨好洋大人吗?如此以来,我们还有什么读书人的风骨?这才是枉读圣贤书!”
“如果我们现在不站出来,为颜泽苍他们奔走呼号,还有何等颜面苟活于世!”
宋然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们是学生,你们的任务就是学习……”
方脸书生的脸上浮现浓浓的失望之色,看向宋然的眼神里充满厌弃。
“奔走呼号这件事,由我们这些先生来做!”宋然昂首挺胸,斩钉截铁如此说道。
方脸书生傻傻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看向这个一向迂腐固执的男人。
沐浴在台上台下无数道惊讶的目光里,宋然和其他老举人们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发现了相同的义愤和决然,这让他不由得仰天,朗声长笑。
这一刻,他久违地感受到了阔别已久的意气风发,他好像还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少年,义薄云天,无所畏惧。
“年轻人的热血要好好保存起来,这次就让我们这些老朽来开路吧!”宋然洒脱一笑,笑出了满脸皱纹,眼神温润澄澈一如旧时少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一定会把我们的孩子们带回来的。”
“你们还年轻,当以保全自己为要,日后华夏如何,还要看你们少年。”一名驼背老举人睁着浑浊的老眼,慈祥地看着方脸书生,“我们已经是半截身子进黄土的年纪,没什么可怕的了。”
“所以听话,回去吧,在教室里好好学习,为来日积攒力量。”
方脸书生眼中溢出晶莹的泪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原本已经沸腾的热血此时已经滚烫到足以燃烧的程度了。
十几秒后,他对包括宋然在内的老举人们深深鞠了一躬,“我知先生乃老成持重之言,但是还是求先生让我等同去,以壮声势,让朝廷看看,何谓民心所向。”
台下书生们也纷纷拱手折腰,无数道请愿之声糅合在一起:
“我等愿意追随先生!”
“君舟民水,民心所向,即为大势所趋!”
“此时不发声,不足以抗蛮夷、平民愤。发声者,请先从我等孟县少年始。”
宋然们怔怔望着台下请愿的学生们,心头既酸涩难言,又骄傲自豪。
他们是由他们这些老朽教出来的少年郎!
“既然如此,尔等同去!”
宋然举起手,嘶哑的声音似乎在县学回荡:“我宣布,从今日起,县学罢课!”
“现在,所有学子和我一起,去县衙讨个公道!”
……
季淮璋从县衙走出来时,惊愕地直面了沸腾的人海。
无数读书人围在县衙门口,齐声高呼道:
“放人!”
“放人!”
“放人!”
为首的是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明明已经是行将朽木的年纪,可是他们却如年轻人一样振臂高呼,脸上带着年轻的激愤。
季淮璋心中暗暗吃惊。
他虽然已经想好了,要用反洋学子们入狱这件事来激化民意,他再派人推波助澜,使孟县对洋人怨声载道,沸反盈天。
在反洋这件事上,他们和守旧派可以达成共识。届时他们强硬派将和守旧派一起上书给圣上,驳斥抚洋派的一味谄媚讨好洋人的软弱处理方式,携裹当地民意让圣上改变态度,释放学生,以此来昭示华夏血性和风骨。
没想到现在学生们就自发过来示威了。
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需要更强硬更庞大的民意,才能让圣上明白民心可用!
所以季淮璋呵斥道:“本官乃青州府总督季淮璋,你们冲击县衙,扰乱秩序,该当何罪?!”
宋然蹒跚走到跟前,对季淮璋一礼,不卑不亢道:“我等孟县县学全体师生,请求季大人释放关押的县学学子。”
季淮璋挑眉,不咸不淡地说道:“现在案件尚未查明,恕难从命。”
宋然寸步不让,仰头炯炯有神逼视着季淮璋,愤慨道:“事情的真相已经无比清晰明了!是洋人损毁颜公遗碑,县学学子出于义愤惩治了洋人,此举昭显了我华夏血性,应该要大大褒奖才对!”
季淮璋立刻驳斥道:“真相如何,有本官查证,与尔何干?速速退去,否则我就要派兵清缴了!”
季淮璋强硬的态度自然引来了学子们的不满,原本就沸腾的情绪进一步发酵,已经达到了几欲喷发的程度了。
不少学生当即就举起拳头扬起棍棒向季淮璋身上招呼,却被衙役拦下了。
在季淮璋的一声号令下,县衙衙役鱼跃而出,驱赶学生。
不少学生因此放声大哭,怒骂季淮璋是汉奸走狗,不得好死!
季淮璋闭上眼睛,咽下去无数叹息。
为了圣上,区区身后名何足道尔?
骂吧,骂得更响亮一些,最好让朝廷抚洋派们都听到你们的声音!让圣上明白,民心可用!
我华夏泱泱大国,岂容蛮夷放肆!
……
在县学学子大张旗鼓的罢课示威中,洋人砸碑和殴打洋人的学子被捕入狱一事如核...弹一般在孟县炸开,一时间竟然达到街头小巷妇孺皆知的程度。
茶馆里,作坊里,商铺里,农田里,闺阁里,教堂里,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哪怕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哪怕是重利轻义的商人,哪怕是大门不出的小姐,哪怕是老实木纳的木匠,哪怕是皈依上帝的教民,谈论起这件事,都是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愤懑不已。
华夏已经被洋人们欺辱太久太久了。
此时骤然出现了反抗洋人强...暴的英雄,民众自然欣喜若狂,钦佩不已。
然而英雄却没有得到褒奖,反而被朝廷斥责,被捕入狱。
如此悲惨的结局,怎么能不让百姓们怒气冲天,沸反盈天呢?!
接着,在顾宁的号召下,孟县的商人开始罢市,用来声援学生罢课。
于是农夫、小贩、商人、读书人、工匠等来自各行各业的百姓们纷纷自发走上街头,和县学学子们一起奔走呼号,强烈要求总督放人。
孟县上下同仇敌忾,誓要证明华夏血性未绝,把英雄救出大牢。
整个孟县的人似乎都走上了街头,汹涌的人潮填充了大街小巷,沸腾的热情似乎要把整座城市都点燃。
如此盛景,在孟县的历史上是破天荒头一次。
当天晚上,一位驿使从孟县出发,快马加鞭向京城的方向跑去。
驿使带着由青州府总督季淮璋呈给圣上的奏折和密信。
密信上只有一句话——民心可用。
此后无数年不尽文人雅士极尽华丽辞藻之能事来形容这幅群民皆出的盛景,裨官野史中也少不了对这起孟县事件的长篇累牍的描述。
后来,这件事还被收录进了县志里,成为孟县历史中的华彩片段。
当然,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话归正传。
此时在百姓对洋人的空前仇恨下,城外教会的两名外国传教士突然变成众矢之的,即将成为民众发泄怒火的对象。
就在愤怒的百姓们手持武器,把教堂团团包围起来时,艾伦白珍妮走出了教堂,对愤怒的百姓们深深鞠躬,用汉语说道:“我替做了坏事的洋人给你们道歉,请你们相信,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携带上帝的旨意,来帮助穷人们的。”
“所以我们已经分别联系了法兰西国和美利坚国的大使,请求他们帮助大清,回绝英吉利国的无理诉求,释放无辜的学生们。”
愤怒的百姓们半信半疑的看着这两个洋鬼子,手里的棍棒到底无法打下去了。
村长越众而出,用狐疑的目光看向他们,不确定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能释放学生?”
白珍妮立刻斩钉截铁回答:“如果他们不能平安回来,我们夫妻任你们处置!”
村庄沉吟一会儿,挥了挥手,“我们走吧。”他瞪着白珍妮,“我们会派人盯着你们的,你们别想跑!”
夫妇俩对视一眼,唯有苦笑。
……
自从那日刑堂对话后,又过去了一星期,季淮璋径直走进监狱里,隔着枷栏看着那些被关押了一个星期的英雄们,其中他最为在意的,是那个叫做颜泽苍的少年。
颜泽苍隔着枷栏直直的望着他,眼眸中带着了然的笑意。
是的,他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到了。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季淮璋明里暗里观察过颜泽苍无数次,越是观察,他越是心惊。
他不过年方十二,却心境坚韧不拔,磨难不损其志,屈辱不折其傲骨,哪怕打落尘埃居于陋室,也不卑不亢,安之若素。
从他的身上,他读出来那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如此心性,此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季淮璋敢断言,不出意外,四十年后,内阁中必有他的身影!
大清有如此青年才俊,国运未尽!
季淮璋握紧手里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道;“开门放人!”
狱卒应声打开了牢房大门,然后季淮璋肃容道:“圣上有旨,杜钧泓,颜泽苍,白森炎,刘旷,齐鸣之听旨!”
其他人立刻跪下,乐景慢了半拍才跟着跪下。
季淮璋念了一通圣旨,总体思想就两个。
一是皇帝下令释放这次入狱的人,让杜县令官复原职。
二是皇帝表彰他们忠义,此去省略无数华丽辞藻,然后皇帝终于给了点实惠的东西——赏了他们每人黄金一百两。
乐景眼睛顿时亮了。
发财了!
他可以出国留学了!
于是乐景就心情愉快的叩谢主隆恩了。
传旨完,季淮璋就让衙役抬着箱子给他们发钱,然后温声安抚,再痛哭流涕,表达自己关他们也是情非得已,都是英国人太坏了!现在他们终于沉冤昭雪,他这心里比升官发财还高兴呢!
乐景他们也很上道的哭着表示我们知道都是英国人太坏了,您是无辜的。
于是就两相欢喜,和乐融融。
然后季淮璋就把乐景叫到了一旁,神情古怪的看着他。
乐景莫名其妙,“季大人为何这么看着我?”
季淮璋一脸感慨:“我在看你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
乐景:???
“你知道吗?法国大使和美国大使都对这件事表达了关切,严厉谴责了英国人的野蛮行径,对孟县学子的英勇表达了赞许。”
乐景:???????
发现乐景的迷茫不似做假后,季淮惊讶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乐景苦笑道:“大人,我哪儿有这样的本事啊。”
季淮璋似笑非笑,“你没有,但是你身边的人有。”
乐景本就是冰雪聪明之人,季淮璋这一点,他就立刻明白过来了。
他横竖就认识两个洋人。
“我倒是和城外的两个外国传教士有几分交情,是他们……?”
他们两个普通传教士有这么大的能量?
……
老霍华德伯爵走进卧室,看到躺在床上浑身被包成木乃伊形状的儿子,再想到他刚刚得到的那个消息,心中惊疑不定,又怒又惧。
亨利·霍华德躺在床上,四肢都被包上了厚厚的石膏,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脖子能扭动。
听到门响,他费力地抬起头,眼神绝望疯狂:“杀了他们!把他们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老霍华德伯爵脸上一阵肌肉扭曲,他狼狈的别开眼,不敢对上儿子的目光。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亨利·霍华德的声音越发扭曲疯狂,整个人已经沦为丧失理智的野兽。
老霍华德给儿子盖上被子,到底没忍心告诉儿子真相。
在法兰西国大使和美利坚国大使的共同抗议下,英吉利国大使已经撤回了惩治凶手的主张,那些行凶的恶徒现在已经安然无恙被清政府释放,甚至还成为了抗击洋人的英雄!
那些该死的黄皮猴子!猪尾巴!下水道里的老鼠!粪坑里的蛆虫!
他们英吉利国和法兰西美利坚两国一向交好,法兰西大使和美利坚大使为什么要为一些黄皮猴子和他们做对?!
在英吉利国不知道的时候,清国和法兰西、美利坚达成了什么交易?
该死的,他绝对不会放过那些黄皮猴子的!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快乐!
我要被榨干了呜呜呜,我昨天写到两点,今天又是一大早起来开始码字,终于才写够了一万字qwq
实不相瞒,我写文三年,第一次入v更了一万字(…)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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