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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同事小徐找上门的时候,我正举着电蚊拍挥舞着,他推门的样子小心翼翼,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上轮椅的轮胎,向后退了半米。
胡志明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闷热潮湿成了蚊虫的天堂,秋常常嘲笑我坐立难安的样子,说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翻出来一副电蚊拍给我留着自欺欺人。
我知道小徐要来,但距离他联系我已经过了一星期了,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他的视线落到我的轮椅上,眼里的光蓦然暗下去。反倒是我又上前去安慰他,电蚊拍没处放,我只得不尴不尬地拉他下来抱了抱。
他说总之,能找到我真是太好了。还说原本在筹备我的葬礼了,一周前得知我的消息,连忙叫停。他语气故作轻松,我也跟着笑了半天。
待他坐定,我直视他的眼睛,说,葬礼别取消,照常办吧。
来越南不过一个月,我还是时常梦见鹿岛冰冷的海水,在那些夜晚包裹着我,冲刷着我,让我难以入睡。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左腿已经彻底不在了,所以忘却了究竟是怎样的疼痛,唯独记得中弹导致的失血,在岸边洒下了铺天盖地的红,最后一颗子弹擦着我的耳边飞过去,我仰面倒下,跌进正向视线里涌来的海浪里。
失去意识前脑海里闪过的是遗落在水果摊边的那捧花,好遗憾,我和花店老板商量了半个小时,才搭配出那么完美的作品。
好遗憾,杜明明还没来得及收到这束花。
再醒来是在一艘噪声很大的破旧渔船上,身旁正给我换药的男人自我介绍称罗刚,蹲在一边洗毛巾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叫秋,越南人。
罗刚一定经历过一些事情,才让他轻车熟路地把大海里飘着的一个逃命般半死不活的陌生人救上来,又对我的过往丝毫不好奇,只问要不要一起去越南。
他指指我轻飘飘的左边裤管,当地的随船医生在我昏迷不醒时就建议截肢,中弹后又被路过船只的电动桨叶卷过,肉都坏死了,拖下去高热不退,命都保不住。
我接受现实的速度也超乎他的想象,直言有腿没腿都一样,留下或者去哪也都一样,换句话说,我活着死了也都无所谓。
小徐说,他为我带来了好消息。风元彻底完了,林家对我们父辈、对我、对每一个受害者,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昭告天下,我也可以安心回到尚城。
回到,杜明明身边。
我说,谢谢你们。但是,就当我死了吧。
如果,林家真的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那杜明明现在,应该过上了太平的日子。她可以更幸福,我不在她身边的话。
一个残疾人,一个失败的警察,一个懦弱的伙伴,能带给她什么?
在我看来,我也从未带给杜明明任何益处。最初,我自以为是地为了一己私欲,将她卷进和风元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不是没想过要一直保护她,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更低估了整座尚城的阴暗。
没有我,她可能还过着朝不保夕艰难维持生计的困苦日子,但没有我,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样荒唐的局面。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做出和杜明明同居的决定就像被下了蛊一样。局里上级在那段日子反复联系我,建议不要把无辜的人拉下水,就算这也是她自己的想法,也不要过多干涉。
“小钟,你和杜……杜小姐注定是两路人,她不是警察,顶多能做证人,这种双卧底的取证手段太冒险。”
父亲去世之前,我的家庭非常幸福。我的成长过程一帆风顺,最大的挫折顶多是和同学闹闹矛盾,打架进个医院,最后不服气地在全校大会上念检讨。老师在家长会后的面谈阶段,总跟我妈说,钟时安这孩子虽然玩心重,但是很正直。
我妈也总爱附和,这孩子像他爸,嫉恶如仇。
“正直”、“嫉恶如仇”,我也一直以为我是这样的人。我做了警察,成了最优秀的那批人,重担在肩我也不退缩,因为这不仅仅是我的职责,更是我作为儿子的恨意和执念。
直到杜明明的出现,像一道不由分说的咒语,横亘在了我整个生命里。
我在她出租屋所在的小区门口蹲了一个礼拜,看着她每天像游魂一样飘荡在这座城市里,周身的气息,与其说是孤独,倒不如说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死心。
当初查到她的资料,我的原计划只是,调查,访问。
但在我不知不觉中秘密赶走了叁个对她不怀好意的小混混、又联系物业修好了她家楼下左数第二盏路灯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
认识没多久的一个夜晚,我对杜明明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我也是坏人。”
“没关系。”她难得好心情,笑得轻快,“这个世界上本来也没什么好人。”
时间久了,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了。我看得见杜明明眼里对我越来越重的情愫,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旋被反复叮嘱的“底线”、“两路人”、“任务”等等冠冕堂皇的话。
那几年,我把自己真真正正活成了一个演员。在风元工作的时候演,面对杜明明也在演。我开始害怕,怕我跟上级信誓旦旦的保证会成为一个笑话,怕在情绪崩溃的夜里跟杜明明和盘托出,问她能不能就放下一切跟我远走高飞。
但我知道她放不下,我更放不下。
但我也做不到完全割舍掉一切,及时止损。
就像我明知道最后的告别之后会是生命的终点,却仍堪堪从绝境里找寻希望,小丑一般想要去为她买一束花。
也是在那两年,杜明明烟酒不离身。她酒量跟我差得远,屡次说要灌倒我,最后都是被我扛回卧室。
酩酊大醉时她最爱念叨和覃野的过去,有时会抱着我哭一整夜,我这头整理着白天新获得的线索,另一只手还要捋着她的背,时刻盯着有没有昏死过去。
“钟时安,你就不能休息一会儿吗!”她当然不知道我这都是从警方那获得的机密文件,还以为是我那拿出来当幌子的私企老板一如既往压榨我的手段,总是会大喊着替我鸣不平。
我无可奈何,把她从我身上扒下来,看她像一块牛皮糖一样躺倒进沙发,对她正色:“差不多就去睡觉。”
她眼睛都闭上了,嘴里却一刻也没停下来:“你……你也跟我讲讲嘛,有什么烦恼,我帮你开解开解。”
自己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没清理干净,还有闲心关心我。
我总是在这时候选择沉默。
后半夜她睡死过去,我顶着冲天的酒气在她床边坐了好一会,甚至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头靠在床边,能感受到她呼吸、翻身带着床垫的轻微起伏。
那时候我和覃野刚认识,在上司的酒局上。他说他和覃公子私交甚笃,我眉头紧蹙,满腹疑惑,覃野却走过来把手压上我的肩,“放轻松,钟先生,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杜明明,如果你知道我和那个刻在你伤疤上的人早就互相熟悉,却在你每次彷徨无助悲痛欲绝的时候选择缄默,会不会恨我?
但我总觉得即使规避不了林谦与,至少可以帮她规避覃野。
多可笑啊,杜明明生命里的洪水猛兽,竟然是两个男人的名字。
后来我们都如愿以偿进了风元,我倒是会因为不得已的应酬喝到不省人事,她却因为身份特殊,再没喝醉过。
“林谦与会不让你碰酒?”我这样问过她。
她又笑,这一次看不清是什么情绪:“都是装醉。”
小徐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尚城的任何消息。一个月,两个月,会有以前同事的电话打过来,我没接。半年,一年,尚城在我的记忆里愈发模糊,逐渐变为一个符号。
秋有意引荐当地的华人女孩跟我认识,长相清秀,讲起话来轻轻柔柔,尾音被风一吹就散了。有些像我中学时代的初恋,常常考年级第一,会在我上课睡觉的时候扔来一个纸团,正中我的后脑勺。我朦朦胧胧醒来,就看见她趁着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回过头来笑。
她们和杜明明完全不同。她浓烈、决绝、隐忍,她眼里的东西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同样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渴求。我也许看懂过,但从未想过如何去满足它。
我从罗刚家搬出来,也婉拒了那个女孩。最后一次见面时我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可能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不会爱人。”
也许有一天我想通了那个答案,就会回到尚城去。如果到那时杜明明还在的话,我可能会跟她坦白。
我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想要找到办法去爱你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