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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城里流行吗?”马丽娘随口称赞,“丹姐儿这装扮,真是少见。”
赵氏与有荣焉:“她呀,和身边几个丫头叽叽咕咕的,心思都费在这上头。前几日,平南侯府二小姐诗会,她便穿成这样去了,得了侯夫人的称赞,一堆人上门找她,这不,在家里也闲不住。”
丹姐儿跺跺脚,嗔道:“娘,您不是也说好么,又来笑话女儿。”
孔老夫人笑道:“我的儿,你娘可不是笑话你,高兴都来不及呢,你娘是舍不得你。”
及笄之后,丹姐儿就要出嫁了,虽然同在京城,逢年过节能回府来,总是别人家的人,得问过婆婆、丈夫的有意思。
这话一说,赵氏和马丽娘都沉默下来,娴姐儿心里却想:羽毛也好,配色也罢,定是红叶给丹姐儿出的主意。
她心里有淡淡的不快:红叶本是二房的丫头,犯了背弃主子的忌讳,长房不但不嫌弃,还用起来了。
孔老夫人呵呵一笑,“别说你娘,祖母也舍不得你,祖母早早给你备了好东西,下个月便瞧见了。”
丹姐儿依偎在祖母身边,轻轻摇晃老人家衣袖,“孙女不要礼物,孙女只要祖母,祖母走到哪里,孙女便跟到哪里。”
孔老夫人满脸是笑,“这只猴儿,怎么就托生到我们家来了。”赵氏笑道:“便是齐天大圣,也脱不开您老人家的五指山呐!”
满屋人都笑,马丽娘的笑容却没到达眼底--孔老太太对娴姐儿可没这么宠溺。
闲话片刻,孔老太太便起身:“你歇着吧,这么热的天,好生歇个午觉。平时有什么事,交给手下人,别费神。”
马丽娘一边答应,一边把三人送出门去。
娴姐儿也跟着,心里有些奇怪:往日祖母过来,都要待上半天,今天怎么这么快?见母亲歇了片刻,挣扎着起来换回家常衣裳,不禁埋怨“还不如就穿这件,省的折腾。”
马丽娘露出倔强的神色,随后失笑,接过丫鬟端来的温茶,“知道了知道了,怎么和你外祖母一样。去,带着昭哥儿,找你三妹妹玩去吧,娘要歇会。晚饭回来用,有什么想吃的,一会儿告诉双福。”
娴姐儿答应了,叫着一堆丫鬟婆子走了。
长春院恢复往日的寂静,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蹦来奔去,一只蝉躲在枝头,有气无力地歌唱,给人一种“时日无多”的凄惶。
马丽娘睡了片刻,忽然闭着眼睛说“秀莲这段时日,可还老实?”
徐妈妈是派了人盯着的,答得流利:“除了每日给您请安,院门都不出,她娘每月进来一趟。依奴婢看,还算老实。”
马丽娘嗯一声,“把人叫过来吧。”
片刻之后,秀莲低着头,规规矩矩进屋,“给夫人请安。”
马丽娘的目光从对方发髻间的赤金芙蓉花簪子到桃红素面对襟褙子,到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再到湖蓝绣折枝莲花鞋子;之后她用茶碗盖子拂动碧绿茶水,迟迟一言不发,仿佛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直到茶水冰凉,秀莲双脚微微发抖,额头冒出汗珠,马丽娘才不紧不慢开口。
“听说,你背地后骂我。”马丽娘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就要罚你,你服不服?”
秀莲惊愕地抬起头,“夫人,奴婢从没怨什么,不知哪个长舌头的,背后胡说八道!奴婢,奴婢愿意与她当面对质!”
敢这么说,就是没吐过怨言了,马丽娘不置可否。“嘴上没有,就是心里有,秀莲,你心里骂我,怨我,恨我恨的咬牙切齿,是不是?”
秀莲按捺住心底的怨恨,和柳黄商量过的话语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夫人,奴婢是您看着长大的,奴婢心里想什么,瞒不过您。奴婢蒙您恩典,成了半个主子,难免,难免心里长了草,糊里糊涂地,想再升一步....奴婢心里,确实委屈....孙姨娘马姨娘还不如奴婢,怎么就比奴婢命好....奴婢爹死了,娘和哥哥不顶用....奴婢的命怎么这么苦....”
马丽娘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满意:这丫鬟没说假话。
“行了。”她顺手把一方大红帕子丢给秀莲,“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说这么丧气的话做什么
?秀莲,既然你对我这么大的怨气,就跟着你娘、你哥哥出府去吧,我不要你们的赎身银子,以前赏你的东西,也一并给你了,自己过日子去吧。”
秀莲连连磕头,“夫人,夫人别赶奴婢走,奴婢知错,奴婢知道错了!”
马丽娘这才给个甜枣吃:“既如此,以前的事不提了。你才多大?府里几十几百个丫头,你算顶尖的了,再过几年,你怎么知道你比不过孙姨娘马姨娘?”
秀莲握着帕子,不停抽泣。
马丽娘漫不经心地舒展宽大的衣袖,“秀莲,你这人呢,什么都好,就是太浮躁了些。我抬举你的时候说了什么,你记不记得?”
秀莲沉默片刻,才说:“夫人叮嘱我喝避子汤,说,过几年三少爷大些,才许我,许我....”
马丽娘嗯一声,“你犯了我的忌讳,就别怪我心狠。话说回来,秀莲,说不定过几年,这院子换了主子,你心里就只念我的好了。”
朝夕在心底徘徊的念头冷不丁地回荡在耳边,秀莲愕然抬头,触到马丽娘冷冰冰的眼睛。
“这院子里是个人都知道,我是好不了了。”马丽娘话语平静而冷淡,仿佛诉说别人的事,“到时候,长春院不能没有女主人,二爷会给你们娶回一位新夫人。这位新夫人呢,会给二爷生新的少爷、小姐,为了新的少爷、小姐,自然会和现在的四位小姐少爷过不去。”
“二小姐三小姐是姑娘家,等及笄,就会嫁出去,二少爷今年九岁,有孙姨娘护着,按照府里的规矩,明年就有自己的院子,再过几年娶了妻,就会分出去单过,只有我的昭哥儿....”
大周律例,子嗣不分嫡庶,均分其父家产,不过,嫡母的嫁妆只分给嫡子和嫡女。像伯爵府这样的公卿世家,通常庶子成年,就分出去单过,父亲去世之前,会把私人产业分给儿子们,这其中,嫡子会占大部分,祖传的产业、祭田和买卖是不分的。
马丽娘冷冰冰的眼睛骤然浮现出担忧、不舍和发自内心的悲痛,像一眼不甘心枯萎的井,令秀莲手心出汗。
“只有我的昭哥儿,日日夜夜和二爷、二爷的新夫人和新夫人的少爷小姐过日子。”马丽娘冷笑,“秀莲,你若是我,你难过不难过?你放不放的下心?”
秀莲低声说:“不放心。”
马丽娘双手一拍,低低笑了起来:“所以呐,秀莲啊,你想一想,我抬举你,是为了什么?我看重你,又是为了什么?我不许你早早生孩子,到底为了什么?”
痛苦如蛛网,在心底一寸寸蔓延开来。秀莲低声说:“您是想,奴婢服侍三少爷。”
马丽娘满意地嗯一声,亲手把她搀扶起来:“傻孩子,你还年轻,等三少爷大些,懂事了,你再生养孩子,也来得及。秀莲,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若是二爷对你好,你就好生护着三少爷过日子;若是二爷有了新主母,就翻脸不认人了,你的日子不好过,三少爷却是个知好歹的。二爷靠不住,三少爷会对你好的。”
“秀莲,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秀莲屏住呼吸,像着了魔似的,用力点头。
第42章
马丽娘的二十八岁生辰与初秋的雨一并如期而至。
像去年一样, 发请帖给亲戚朋友,请来声名远播的戏班子、京城最好的酒楼做包厨,长春院热热闹闹, 人人有赏钱, 几乎像过年了。
不过, 寿星马丽娘本人只露了一面,敬了客人一杯酒, 就离席歇息去了, 娴姐儿和昭哥儿代母亲陪客。
丹姐儿带着弟妹来了,见屋角侍立一位穿桃红绣芙蓉花对襟褙子、鹅黄裙子的女子,知道是二叔的小妾,不由多看几眼:孔连骁也有侍妾,平时只在赵氏身边伺候, 客人来的时候就得回自己的院子了。
也不怕亲戚朋友笑话!婶婶做事越来越没有章法了,丹姐儿略带不满地想。
散席之后,她向母亲抱怨, 赵氏哼一声,并没接话, 转而说起今天席上有一道桂花栗子羹火候不错,等下月丹姐儿生辰,也去找这家酒楼。
到了八月初八, 忠勤伯府阖家齐聚, 请了半个京城的公卿之家夫人, 连带亲戚朋友, 庆祝丹姐儿的十五岁生辰。
及笄对女子来说是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不仅孔连骁夫妻, 就连老伯爷、孔老太太也满心欢喜, 和客人比划着“刚生下像只小猫似的,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赵氏满心欢喜地应酬客人,见到丹姐儿未来的婆母,难免带着三分伤感。见时候到了,便端庄肃穆地起身,说了些“烦劳各位贵客光临,感激不尽”之类的客气话。
今天仪式的正宾是身份最高、和孔家颇有交情的宁远侯夫人,等赵氏说完,高声宣布仪式开始。
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正厅尽头,不多时,一位穿杏红绣牡丹花右衽衣裳、象牙白十二幅锦裙的少女神色庄重地缓步而行,满头青丝弯成优美的垂髻,周身没有其他装饰,只有腰间挂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喜上眉梢玉佩,长长的杏红流苏在裙摆间摇曳,如天边一抹瑰丽璀璨的晚霞。
按照习俗,担任司者的往往是及笄者的姐妹,今天的司者自然是娴姐儿。她托着一个红漆雕凤穿牡丹的托盘,用羡慕的目光望着堂姐--自己的及笄礼能有这么隆重就好了。
宁远侯夫人笑眯眯地对走到身前的丹姐儿点点头,等她跪坐在宝蓝坐垫,拿起一把洁白无瑕的象牙梳篦在她发间梳了两下,说了些祝福的话语,便揭开娴姐儿手中托盘覆着的绸缎,拈起一枚镶着红宝石、祖母绿、蓝宝石的赤金累丝流苏凤钗,凤嘴衔着一块拇指大的杏红色宝石,犹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
丹姐儿眼中露出喜悦和兴奋--这块宝石非常罕见,是孔连骁从广州高价买回来的--微微低头,任宁远侯夫人把凤钗插在自己鬓间。
至此礼成,丹姐儿收到家人的恭贺、宾客们的祝福和小山一般的礼物。
赵氏带着丹姐向客人致谢,轮到马丽娘,丹姐儿客气地说一句“今日婶婶精神真好”,马丽娘笑眯眯地夸奖“丹姐儿的好日子,我不好也得好了。”
身边娴姐儿用担忧的目光望着母亲:厚厚的脂粉只能遮住苍白憔悴的脸色,目光中的疲惫是掩饰不住的。
“娘,要不然,我陪您回去歇歇?”她低声问。
马丽娘轻轻摇头,招招手,对从屋角过来的秀莲说“可记住了?”
秀莲今日穿回青缎镶水红边比甲、水红小袄的丫鬟打扮,比丫鬟更恭敬,“记住了。”
马丽娘嗯一声,叮嘱道:“回去用笔写下来,可别记混了。”
秀莲答应了,“回去奴婢就写。”
马丽娘这才放心,看女儿一眼:长房丹姐儿及笄礼有的,三年之后自己女儿的及笄礼,一样都不能少。
此时的娴姐儿没体会到母亲的心情,撒娇说:“娘,大姐今天的衣裳真好看。”
马丽娘用衣袖捂着嘴咳几声,“不过是宫里赏的妆花,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娘箱笼里也有,茜红、烟霞粉、雨过天青、宝石蓝,玉带白、荷叶绿,都给了你吧。”
娴姐儿美滋滋地答:“那太好了,娘自己也留几匹做衣裳吧。”
傍晚时分,客人回去了,丹姐儿身边的大丫鬟碧桃喜滋滋地到外院,把一个素面荷包递给红叶,“夫人今天高兴,大小姐身边的人统统有赏,我把你那份儿也领出来了,怎么样,还是我惦记你吧?”
今天丹姐儿的衣裳是千挑百选的,本来想穿天水碧衣裳,可上上个月丹姐儿表姐及笄,便选了这个颜色,丹姐儿只好避开。大红是婚礼的颜色,不合适,丹姐儿和身边几个丫鬟、红叶商量一百次,才根据父亲打得凤钗定下今日穿的衣裳,果然非常出彩。
红叶打开荷包,里面是两个海棠花样式的银锞子,足足二两,笑嘻嘻道谢,“还是碧桃姐姐好,也不知谁有福气,娶了碧桃姐姐去。”
碧桃啐一声,“小油嘴的,可见是找到人家了,天天拿我们取笑。”
红叶理直气壮:“怎么是取笑?到时候有了姐夫,我们还得讨红包哩!”
两人玩闹一番,碧桃是个姑娘家,没经验,盯着红叶圆圆的肚皮惊叹“才八个月,就这么大了?”
“快九个月了。”红叶更正,抚着肚皮说:“等生出来,让他叫你姨姨。”
碧桃笑“你放心,红包早就准备好了”又侧着头端详,围着她转了一圈,“大夫说没说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看啊,八成是个男孩子。”
红叶大笑,“你什么时候还会看这个了?
碧桃故作神秘:“我听我姨说的,肚子圆圆的,八成是男孩子,若是尖尖的,便是女孩子。我姨生了五个,都是这样的。”
红叶做出难为情的表情,“我娘和米嫂子乔嫂子也这么说,不过,我没告诉大展哥。”
其实,她觉得展南屏也喜欢女儿,常给米氏乔氏的女孩子带头绳,不过,喜悦和失望是不一样的。
碧桃故意问:“若是你老公不喜欢女孩子怎么办?”
红叶把腰一叉,“他敢!那我就带着孩子回家去。”
碧桃便放了心,“若是女孩子,先开花后结果,你多生几个就是了。”
红叶继续叉着腰,“好,我等着你嫁人,给我多生几个外甥!”
又嬉笑片刻,时候不早,碧桃不敢多待,准备回去了。
红叶便往外走,两个小丫头连忙跟着,碧桃想拦,她便说:“大夫让我多走动,到时候好生”。
到了厨房,她从蒸笼取出一盘红彤彤的酱肘子,分着两张油纸裹了,又从木架子捧下一个带盖的碟子“刚炸的带鱼,打算明天吃,算了吧,谁让你惦记我呢。”
二丫找出一个柳藤编的篮子,把吃食放进去,碧桃道了谢,叮嘱几句“生了来送信”挎着篮子走了。
夜间告诉丈夫,展南屏把玩着两个银锞子,随口问道“你那时候,怎么办的?”
红叶愣了愣,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十五岁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