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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和不远处的李瑾容对视了一眼,目光缓缓转向挂在树上的令牌上,轻声道:“师徒之情,周某已经还了,如今我不过是一个闭目塞听的废人,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风云

谢允微笑道:“我不过就是一个路过的信使,恩情还是旧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过周先生如果不想见我,大可以不必现身的,是吗?”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要是我根本没听见呢?”

“那也没什么,”谢允心很宽地回道,“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钟灵毓秀,风景绝佳,这一路走过来大饱眼福,哪怕无功而返,也不虚此行。”

随后他眼珠一转,又不轻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眯眯地说道:“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听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虫语冰。”

周以棠没跟他一般见识,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皱,笑起来的时候也有,总是显得有些忧虑,周以棠深深地看了谢允一眼,说道:“小兄弟,你很会说话。”

“惭愧,”谢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晚辈这种不用废就已经很柴的货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头长两种用场了。”

周以棠的目光转向李瑾容,两人之间相隔几步,却突然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

周以棠低声道:“阿翡,你把树上的令牌给爹摘下来。”

周翡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看李瑾容。

她从未在李瑾容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伤心也说不上伤心,比起方才抓她时的暴怒,李瑾容这会甚至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双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气凌人的盔甲所剩无几,几乎要露出肉体凡胎相来。

李瑾容哑声道:“你不是说,恩情已偿了么?既然恩怨已经两讫……”

“瑾容,”周以棠轻轻地打断她,“他活着,我们俩是恩怨两讫,我避走蜀中,与他黄泉不见。如今他没了,生死两隔,陈年旧事便一笔揭过了,你明白么?”

李瑾容面色倏地变了——他知道!

周以棠知道梁绍死了,那么那些……她费尽心机压下的、外来的风风雨雨呢?

他是不是也默不作声的心里有数?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儿,仅就只言片语,她就明白了方才谢允与周以棠那几句机锋。

“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该明白,周以棠这样的人,怎么肯十几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闭目塞听”呢?

李瑾容愣了许久,然后她微微仰起头,借着这个动作,她将肩膀重新打开,好似披上了一件铁垫肩,半晌,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来。

周翡看见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然后垂下目光,对自己说道:“拿给你爹吧。”

那块旧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随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几种兵刃留下的痕迹,这让那上面原本华丽古朴的篆刻透露出一点凝重的肃杀来。

“先父在世时,哪怕插旗做匪,自污声名,也要给天下落魄人留住四十八寨这最后一块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们南北不靠,以十万大山为壁,洗墨江水为垒,有来犯者必诛杀之。先人遗命不敢违,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们无友无故,无盟无党,就算是你也一样。”

周以棠神色不动:“我明白。”

李瑾容将双手拢入长袖中:“你要是走,从此以后,便与四十八寨再无瓜葛。”

周翡猝然回头,睁大了眼睛。

“我不会派人护送你,”李瑾容面无表情地说道,“此去金陵天高路远,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书一封,叫他们来接你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方才还喊打喊杀的谢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们,甚至忘了打断周翡的腿,径自转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远,好一会,才摆摆手,低声道:“都散了吧——晟儿。”

李晟默默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姑父。”

他自认为比周翡聪明一点,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时的住处,因此从自己屋里溜出来之后,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体不好,怕冷怕热怕潮湿,李瑾容平时照顾他那样精心,给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阴、不能临水、不能窝风、路也不能不好走。结果他十分缜密地依着自己的推断在四十八寨里摸了一大圈,连周以棠的影子都没找着。

谁知最后无功而返,却碰见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远的地方,靠着一棵老树站着,正在听不远处飘来的一阵笛声。

李晟跟他同来,自然看见了周翡一剑挑了寨中四位师兄的那一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观鼻鼻观口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当家讨一块令牌,就说我要的,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请她放行。”

李晟不敢耽搁,转身走了。

“多谢周先生。”谢允眉开眼笑道,“我这不速之客来时翻墙钻洞,走的时候总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门往哪开了。”

“你姓谢,”周以棠道,“是和谢相有什么关系么?”

“不错,一笔写不出俩谢,”谢允一本正经道,“我和他老人家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坟肩并肩。不过八百年后么,他在庙堂之高,我在江湖之远,我们俩相得益彰,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周以棠见他满嘴跑马,没一句人话,干脆也不问了,冲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后,周翡就没再见过谢公子,据说是已经下山走了,还替周以棠带走了一封信。

谢允离开后一个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门求见四十八寨大当家李瑾容,李瑾容却没有露面,只命人开门放行,让周以棠离开。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的苍翠欲落,碧涛如海,微风扫过,簌簌而鸣。

周以棠独自一人缓缓走下山,两边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开门让路。他回头往来路上看了一眼,没看到想看的人,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就在这时,有人高声道:“等等!”

周翡脚不沾地地从四十八寨中追了出来:“爹!”

李大当家说不拦着周以棠,可没说不拦着令牌都没有的周翡,山门前几个岗哨异口同声道:“师妹止步。”

周翡才不听那套,她不知又从哪找了一把差不多的窄背刀,离着数丈远就把铁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铁栅,两个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枪,同时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长刀后背,将两人兵刃弹开,侧身硬闯,山门间顿时落下七八个守门弟子,团团将她围住。

周以棠一脸无奈:“周翡,别胡闹,给我回去!”

周翡只觉得那众多压在头顶的刀剑像一块挣不开、甩不脱的五行山,她双手吃劲到了极致,关节处泛起铁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她不让别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来了!”

周以棠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前来接他的人中,为首一个是个三十五六的汉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干利落,见周以棠目光扫过来,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将闻煜,奉命护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么吩咐?”

“原来是‘飞卿’将军,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结结实实的刀鞘,说道,“这孩子让我宠坏了,拧得很,叫将军见笑了,我双手经脉已断,可否请将军搭把手?”

闻煜笑道:“周先生客气。”

说完,他并不上前,隔着老远一甩手,打出一道劲力,不轻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刀鞘应声而落,四十八寨门前六丈高的两扇铁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咣当”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个守卫牢牢地压制在原地,含怒抬头,狠狠地盯住闻煜。

黑甲的男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令爱要记恨上我了。”

“她还小,不懂事。”周以棠摇摇头,弯腰捡起那一截铁刀鞘,它先是被铁门卡,又被闻煜弹了一下,上面顿时多了两个凹陷,周以棠便向周翡道,“这刀一般,以后爹替你寻把好的。”

周翡不吭声,奋力地将那些压着她的刀剑往上推去,她一口气分明已经到了头,胸口一阵刺痛,依然赌气似的半寸也不愿退却。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着她道。

周翡不想听他扯些“舍生取义”之类的废话,充耳不闻地避开他的视线,手中长刀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毫无预兆地再次突然崩断,迸出的断刀狠狠地插在地上,那守卫用刀背压住了她的双肩。

“我不是要跟你说‘舍生取义’,”周以棠隔着一扇铁门,静静地对她说道,“阿翡,‘取舍’不取决于你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因为它本就是强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则你就是蝼蚁,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还谈什么取舍,岂不是贻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说‘大不了不回来’,可你根本出不了这扇门,愿意留下还是愿意跟我走,由得了你么?”

闻煜听周以棠与这女孩轻声细语地说话,还以为他要好言哄劝,谁知他说出了这么无情的一番话,别说那小小的女孩,就连他听着都刮得脸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红了,呆呆地看着周以棠。

“好好长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时能自由来去了。”周以棠说道,“阿翡,爹走了,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结束

☆、秀山

有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此一去,便是三年。

李妍一手拎着个大篮子,一手拽着根竹竿,闭着眼,让人拿竹竿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洗墨江边走,边走边喋喋不休地问道:“还有多远啊?我都听见水声了,到江边了吗?”

给她牵竹竿的不知是寨中哪一门的弟子,是个小少年,跟李妍差不多大,一跟她说话就脸红,说话像蚊子叫。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嗡嗡,李妍就觉得手中的竹竿被人一拉一拽,她“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睁眼就看见李晟一脸不耐烦地站在她面前。

李妍嗷嗷叫道:“你干什么呀!吓死我啦!”

李晟看也不看她,冲那手足无措的少年点了个头,很温和地说道:“她毛病太多,别惯得她蹬鼻子上脸,老来欺负你们。”

那弟子脸更红了,嗫嚅半晌说不出话,飞快地跟李晟打了声招呼,脚下生风似的跑了。

李妍也很想跑,但在江边崖上不敢——她怕高,从崖上往下看一眼,能自己想象出七八种摔死的姿势,所以才不敢睁眼,让人拿竹竿拉着她走。

就在她腿肚子有些抽筋的时候,李晟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将她凌空拎了起来。

李妍当场吓疯了:“哥!大哥!亲哥!饶命啊!杀人啦!”

李晟充耳不闻,直接把她拎到了崖边,青天白日下的洗墨江中水雾散尽,江水凶猛异常,两岸高悬的石壁险险地自高处垂下,牵机的嗡嗡声与嘈杂的水声混在一起,结成一股声势浩大的怒吼,冲着两岸扑面而来。

李妍:“……”

李晟松手把她往旁边一撂,没好气道:“叫什么叫,有什么好怕?我又没要把你扔下去。”

他话音没落,便见他这长脸的妹妹膝盖一软,顺势蹲下了。李妍把她那大篮子随手往旁边一放,然后一手拽着地上生出的草茎,一手抱着李晟的大腿,颤颤巍巍地吸了两口气,酝酿好情绪,放声大哭。

李晟感觉自己待过的那个娘胎被深深地侮辱了,恨不能把她一脚踹下去。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微微的震动,洗墨江中牵机有异动,李妍吓了一跳,死命扒在李晟的大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意思思地往下一瞄。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盘腿坐在江心小亭里,手里拎着一根柳条,喝道:“周丫头,今天牵机全开,你小心了!”

他柳条所指的地方站着一个少女,水太黑,从上面看不清水下的石柱和牵机,她就像是凭空站在水面上一样。

周翡手里也拎着一根柳条,一动不动地闭目而立。

李妍奇道:“阿翡这是要做什么?”

她话音没落,只听“嗡”一声响,周翡陡然跃起,比她更快的是浮起来的牵机网,她脚下的石柱肯定是已经沉下去了,同时,一张密密麻麻反光的大网自下往上兜了起来。

李妍惊呼出声,周翡一抖手腕,软绵绵的柳条被内力一逼,陡然绷直,钢索似的挂上了一条牵机,竟没被牵机线割断!

周翡借力一旋身,精准地从牵机网上的一个缝隙中钻了过去,致命的牵机线把日光与水光凝成一线,近乎潋滟地从她脸上闪过,周翡却看都没看一眼,倒像是已经钻惯了。

随即柳条柔韧地弹开,一片刚刚长出的嫩叶被削去了一半,周翡轻轻地落在了另一块石头上。

那石头已经没有了根基,全靠两根牵机线拽着,在江中飘飘荡荡,连带着周翡也跟着上下起伏。从水中拉起的牵机大网铺天盖地地撑在她头顶四周,这时,一滴水珠缓缓地凝结成型,倏地落在了周翡的睫毛上,周翡飞快地一眨,将那颗水珠抖了下去,同时一低头抽出了腰间长刀,她脚下的巨石骤然下沉,江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整张牵机线的大网毫无预兆地收缩,要把她缠在中间。

李妍吓得大叫一声,险些将她哥的裤子拽下来,李晟居然也没顾上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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