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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生怕靳濯元牵连陆婳,面上堆笑,一箩筐的好话全往陆芍身上扣:“芍芍自幼乖巧,识大体明事理,从来无需我们费心,婳儿性子顽劣如何比得过芍芍?”
都这个时候了,陆婳也不计较这些,她见过靳濯元屠戮宫人时狠辣的模样,生怕自己落在他手里,也落个血流肉烂的下场,眼下说她甚么都不妨事,只想着快些将这阎王请走。
“夫人这话说得不错。芍芍确实千般万般好。”
王氏不过这么一说,都是些奉承讨好的话,靳濯元却毫不谦虚地将话应了下来,且他并未如唤魏国公那般,换上姻亲的称谓,疏冷得像是外人一般。
王氏喉间一哽,陆芍怎么说也是寄养在她名下,以国公府嫡次女的身份给他冲喜,他若是两厢生疏倒也罢了,唤魏国公一声‘岳父’,却又将她当做外人,是存心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
陆芍也注意着这点,冰冷的指尖缓缓覆上一层暖意。
“可有时碰见不明事理,总不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平白无故忍下这口恶气。我家芍芍性子软,好说话,这口恶气便由我替她出罢。”
他的声音是轻风净云般好听,偏有萧瑟的寒意自云层中流泻出来。
王氏面目惊恐,牢牢地将陆婳护在身后。
“你...你要做甚么?”
陆芍也提心吊胆地收敛掌心,生怕厂督为替她出气,随意将人打杀了。
靳濯元静默一瞬,这一瞬像是要了王氏的性命,她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捻着帕子发汗,眼角的细纹被她撑展开来,睁圆了眼,死死盯着他紧抿的双唇。
“樊金寺偏居城外,是个清净宁神的圣地。二姑娘性子张烈跋扈,去哪儿呆个三年五载戒骄戒奢,也不用岳父大人劳心费神地亲自看管。”
王氏一听,身形微晃,撑着扶手倒在圈椅上。
陆婳不应,早就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去樊金寺呆上个三年五载,岂不将一辈子都搭了进去!父亲,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她正值说亲的年纪,原先当是尊贵显耀地挑门婚事,此番陡然被人送入樊金寺,外头的风言风语还不知如何压垮她,再在樊金寺耗上个三五载,回来后,婚事难议,届时恐怕连李耽这样的也轮不上她。
魏国公听她咋咋呼呼地哭吼,心底烦躁,呵斥了她几声,着人将她连拖带拽地带回自己院中。
待花厅清净下来,他才冒着汗同靳濯元商谈:“樊金寺到底偏僻了些,说出去也不好听,就在府里潜心礼佛也是一样的。实在不行,便另辟一处园子,将婳儿禁足在园子内,派人看守,料想也不会再干出不成体统的事来。”
“岳父这是不满我的论断?”
魏国公不敢同他明着呛声,便沉着声将主意打至陆芍头上。
“芍芍,你说句话。她是你二姐姐。”
还未待陆芍吱声,便听靳濯元搁下茶盏,冷声问道:“当着我的面尚且如此,我不在时,岳父是如何待她的?”
“掌印说的是甚么话,为人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自然是待她同婳儿一样。”
站在一侧的陆芍哑然失笑,靳濯元瞧在眼里,眉间的纹路拧得更深,他不欲同魏国公多费口舌:“若是不愿,那便依芍芍的意思对簿公堂。福来,去唤府衙的人过来!”
王氏撑着身子从圈椅上站起,她不顾国公爷拦阻,哀声哭抢道:“不过是小孩儿气性,费得上兴师动众地上衙门吗?”
陆芍一改先前心软的性子,语气生硬道:“做错了事,哪有逍遥法外的。母亲,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王氏面色煞白,一言不发地盯着陆芍。对上她那双坦荡如砥的眸子后,不知是记起甚么,心里骤然激起千层浪,一下一下地叩击在她身上。
魏国公瞧见他们二人软硬不吃,没有商洽的余地。比起对簿公堂,送去樊金寺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为了事情不闹大,他只好当着靳濯元的面遣人去樊金寺打个招呼。
好端端的省亲,竟弄成这幅模样,他浑身疲累地瘫在圈椅上,已没了共进午膳的心思。
陆芍也不愿多呆,她拉着陆淑请辞,行至府外,才将昨日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同陆淑明说。
陆淑听了廖淮的处境,卸下连日来的忧思,终于眼底圈泪,倚在陆芍的肩头无声哭了起来。
“芍芍,亏得有你。”
陆芍抚着她的背,偷偷瞥了一眼等在一旁的厂督,她如实说道:“我也没帮上甚么忙,这事还是厂督自己的考量。”
陆淑哽咽一下,拿帕子拭泪,瞧见负手站在石阶下的靳濯元,冲他颔首。
“他定是喜欢你喜欢得紧,才会这般护着你。”
陆芍扯了扯她的衣袖,脸红不自知地嗔怪道:“大姐姐莫要胡说。”
虽然这是她第二回 听人说起‘喜欢’一事,但她仍是有些迟疑,厂督这样的人,从来不见他动情,他又怎么会喜欢自己呢?
陆淑拍了拍她的手,觉得她仍是懵懵懂懂不经事。
然而这种事任旁人如何说教也无济于事,得自己深入其中,细细去体会才能明白。她初嫁廖淮时,也是本着过日子去的,是廖淮让她明白,这过日子也分很多种类,就算是寡淡无奇的清水,被小火煨着,也能翻滚起热烫。
“成了,快去罢。他在那儿等你,等得有些时候了。”
陆芍点点头,提着裙摆走下石阶。行至马车前,由靳濯元搀扶着踩上轿凳。
马车内,靳濯元没同她说话,陆芍不自在地绞着自己的斗篷。滚边的绒毛被她接二连三地揪落,晃晃悠悠地覆在鞋面。
眼瞧着绒毛被自己拔秃了一块,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子挪了过去,紧紧挨着靳濯元,抻了抻他的衣袖。
“厂督,我错了。”
靳濯元缓缓睁眼,从她的两根纤指中抽回自己的衣袖,理平,搭回自己膝上。
陆芍抿了抿嘴:“你回门那日没与我同去,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琐事,昨日便没喊你。”
打他方才迈入花厅的那瞬,陆芍便猜着他生气了。
还大有回去再同她算帐的意味,她左思右想,与其让厂督“兴师问罪”,还不如自己坦白认错。
靳濯元觉得这丫头同他呆久了,惹了一身狐狸毛,愈发狡猾。她先发制人地认错,饶是他气性再大,也说不出重话来。
一口气憋在胸口,他怏怏不快地质问道:“所以你就将我丢在府中,独自一人回府省亲。”
陆芍眨了眨眼,嘟囔了一声:“果然是为这事生气。”
她靠过去,主动倚在他的肩上,拿自己的发顶去蹭靳濯元的脖颈上的软骨。
“谢谢厂督替我出气。”
她知晓若没厂督在一旁镇场子,陆婳这事恐怕又要被王氏和魏国公轻而易举地揭过。
靳濯元身子一僵,软骨缓缓下滑。
忽然间甚么脾气也没有了。
他低首去咬陆芍发烫的耳垂,绕在舌尖,含糊地骂了一声。
“小没良心的。”
第67章 别动
自那场宫宴之后, 朝野上下太平了一段时日。众人都知这太平只是表象,背后蕴藏滔天的风浪,可任他们想破脑袋, 也没摸透这股风浪将从何处拍打而来。
俞灏落狱,凡是同他有牵连的都被关押起来。
靳濯元并未一一去审,只是抽空去了趟诏狱,他屏退身侧的人,在官帽椅上落座, 而后同俞灏说了会儿话。
谁也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些甚么, 只知道至他迈出诏狱没多久, 俞灏便疯了。
铁链哐当的声响响彻牢狱,磨破手腕的皮,露出猩红的血肉, 再这般下去, 便要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那日靳濯元站在牢门之外,无声瞧着, 好像也没觉得有多痛快。
晚间时候, 回了提督府, 甫一迈入屋子, 便瞧见陆芍埋着脑袋, 两边的碎发垂落下来,勾在下巴上,遮住小半张脸,细长的指头捻着银针,就着乌桕烛绣织品。
他行至陆芍跟前,伸手托起她的小脸,从她手里拿下绣绷, 背在身后:“我许你做买卖,不是让你费眼睛的。”
“没剩多少了。”
陆芍伸手去抢,抢不着,便气吁吁地坐回塌上:“我不绣了便是。”
然后隔着明瓦窗,吩咐云竹递来晚膳。
连着几日,靳濯元都未歇在屋内,因大内的事多,他生怕手下回禀复命时吵醒陆芍,用完晚膳后,直接宿在书房。
今夜却没有分居两屋的打算,撤下膳食后,他出去了一趟,没过多久,便披着襕袍回了屋内。
陆芍仍在偷偷绣织品,过了许久才发觉落地花罩外站着一抹修长的身影。
靳濯元抬手拂开花罩上的帘幔,将视线落在她的捧着绣绷的小手上。
陆芍心虚地将绣绷藏至身后的引枕下,而后起身,踱至他面前,语声讶异:“厂督怎么回来了?”
他绕过陆芍,抬眼去瞧铺垫整齐的被褥。
往常同陆芍睡时,褥子都是平铺在榻上,不过几日未有同床共枕,铺在榻上的被褥就被陆芍倾占,左右折叠,摆在里侧。
靳濯元面色一沉,指着架子床,转身质问陆芍:“是不是再过几日便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厂督要回来睡吗?”
“听你的语气,似乎很不乐意?”
“没有没有。”她很快走上前,弯着身子,将放在里侧的褥子铺展开来:“只是天冷,将被褥半叠起来,垫在身下,睡得更舒服些。”
“同我睡不舒服了?”他扣住陆芍的腰肢,将人抱起,放在自己膝上,埋首在她耳间,放低声音:“是我平日没给你伺候舒坦?”
诱惑的声线在浑身游走,陆芍秀靥微红,脱了绣鞋的两只小脚交错拧在一块儿,时不时地绷直脚背,浑身都透出紧张羞赧。
“厂督,我...我想去沐身。”
她正要起身,就被靳濯元拉了回来。
“别动。让我抱会儿。”
说罢,就真的只是揽着她,没有旁的动作。
陆芍松了口气,屋内只剩二人的吐息声,她乖乖地倚在靳濯元的肩头,嗅着他身上清冷的梅香,糟乱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
大致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她听见靳濯元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随后有双手勾着她的发丝,一圈圈绕在指尖。
“芍芍,我好像贪恋这样感觉。”
陆芍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便抬起脑袋问他:“厂督,你今日怎么啦?用晚膳时便觉得有些奇怪,我说话的时候,你愣神了许久,一直拨弄着指尖的白玉指环,都没立时回我。可是今日碰到甚么麻烦事了?”
就连她自己也没发现,日子一久,她也开始注意厂督平日的一举一动。那些不经意间的小习惯,好似已经慢慢刻入脑中,记在心里。稍有不对,她便能一眼察觉。
靳濯元并未瞒她,声音有些飘忽:“我今日去见俞灏,他疯了。”
陆芍怔愣了一会儿,好半晌才明白‘疯了’二字的含义,她正纳罕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对上靳濯元散漫的眸子,她大致猜着,俞灏的疯病十有八九是同厂督有关。
她仍能记得除夕夜的那场杀戮,刺寒的银光划破夜空,血流铺在白玉石阶,顺着石阶滴落下来,差些蔓延至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