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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这么忙。”
“没什么。”
两个人沉默了好久,她递给他一杯黄酒,上面浮着几颗话梅。
“明天我要去香港一趟。”他钉着她,注意捕捉她的表情。
“啊?”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看了日历,明天好像不宜出行.”
“你倒信这个。”
“能流传下来总有他的道理,也不可不信。人呢,最好不要和天作对。”
“从一而终这一句也传了许多年,倒没见你放在心上。”
“那是两回事。”
他喝了一口酒,望向窗台上的桔梗花,然后视线收转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缓缓推到她面前, “我倒没想到你对卜卦算命还有研究,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这个和尚?”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十二个戒疤。
第58章
杜加林拿着照片仔细地看, 为保万无一失她可是亲自把那和尚送到了车站的, 他没去杭州还被抓住了又被拍了照片,照片还这么快洗了出来, 这事情发展得怎么这般迅速。她心里琢磨着, 嘴里说道, “我倒是见过几个和尚。可这和尚们不都长得一样么?我实在看不出区别。这个和尚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值得你给他拍照。”
“你认不清他,他描述你却是十分精确的。”
她这几天因为牙疼说话不灵便,为了把话完整无缺地送到人家耳朵里, 吐字都是很慢的, 可这会儿却加快了语速, “我也不是自夸,在街面上做生意久了, 有认识我的,也不稀奇。” 她从茶几上的牛皮袋子取出了一块枣糕, 掰了一点儿放在嘴里,随便问道,“这人跟你说了什么?”枣糕松软,是她这几天为数不多能轻松下咽的食物。
“既然你不认识他, 说这些也就没意思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他看了一下表, 作势要起身,“既然这样, 就不叨扰了, 我还得赶明天早上的船。”
“不是下午吗?”说完她恨不得扇自己一下。为掩盖她的失误, 她把枣糕掰了一半,递给他,“这点心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不要再装了,这几年这么装一定很累罢。”
此刻她好像没听见似的,认真检视裙褶上有没有掉的点心屑子。她为了骑车,穿了件柠檬黄的百褶裙。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其实并没有演戏的天赋。”
“我说了,你会信我吗?”她扬起头来看他,交叉的手指尖都是红的。
“你倒是说说看。”
“你不信的话,说起来也没意思。”
“好,我愿意去相信你。”
“如果我说明天不宜出行,你信吗?”
“你不会告诉我这几年你自己闭门学了阴阳八卦吧。你未免也太不坦诚了。”
“你是想让我起誓吗?”一道闪电划过,她透过玻璃看得分明,接着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接着便是听到了一声响雷,她在沙发里缩了缩。她不禁想起那个和尚的话,虽然他完全不可信,可他在中元节这么说自己,终究有点儿不舒服。
“都过去两年了,你还是没有出息一些。”他不知怎么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桩事,许是因为长大了再也没涂过痱子粉罢,她在他脸上乱点,第二天竟然过敏了。不过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整个晚上,她都用被子蒙头,可不过只打了两次雷。
杜加林觉得他的指责也不无道理,她确实没什么出息,尤其在这种天气下。
“你既然这样害怕,更不应该在雷雨天说谎话。那封信也是你写的,你想得这么周到,可为什么那天不换件衣裳呢?”门房说他来送信的是个穿天青色长袍的小个子男人,虽然粘了一撇胡子,但看起来还是很秀气的。
他的记性竟然这样好,她不是没想过换别人去送,可到底不放心。
就在她想着说辞的时候,只听他说道,“我想,你这样一个人,实在不适宜掺杂到政治中去。”
杜加林此时完全蒙了,他难道因为那封信想到了那方面,可她不过是乱世中力求自保的小人物,哪会有这般野心。
“国内你还是不要呆了,或许去国外会好些。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忙”
“你误会了。”半天她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是用希腊语说的,仿佛作文里的第一句,势必要引起人的注意。她蜷缩在沙发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黄酒,酒已经比先前凉了,她并不看他,只用一只筷子去拨上面的话梅,她好多次想把事件从头到尾告诉他,在梦里无数次想过那种场面,他怎样地不相信,她怎样歇斯底里地用尽想法使他相信,她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如何阴差阳错,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她努力让他相信她对他完全不会有任何损害。好几次,她都被他的冷漠给惊醒了。可能是牙疼的缘故,可能她毫无讲故事的天赋,明明是很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情,到了她嘴里却成了最淡然无味的白开水,她钉着自己裙子上的褶子,这一层层的裙褶都比她嘴里说的事件有起伏。
她把自己的身份以及围绕这身份发生的变化简短地介绍了,又为了证实她自己,说了几件当时人不很知道的秘密。接着她话头又转到了明天,不厌其烦地讲了那桩事故,劝他千万不要出行。
傅与乔刚开始还以为她在说笑,这事情越说越荒谬,他却越来越相信这是真的了。
她受不了这沉默,快速抬头地扫了一下他的脸,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她说,“如果我说的是假的,那天打雷劈好了。”她虽然深信自己是真的,但还是唯恐一个雷劈下来,此刻她的身体又往沙发里蜷缩了一下。
怕什么便来什么,又是一声雷鸣,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还没等这雷打完,她便急忙为自己辩白,“我说的是真的。”雷声很大,把她的话完全淹没了,他只看见她的嘴在动。
她感到自己的脸上冰凉,原来是他的手覆住了她的耳朵。按理说打雷时捂耳朵是应该闭嘴的,她想,他这样是在暗示自己闭嘴吧。她于是沉默,他的手是冷的,可她却从耳根升腾出一股热意。
等窗外只剩下淅淅沥沥雨声的时候,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耳朵。
她继续说道,“你应该相信我。”怕他不相信似的,她又把以后的事情拿来说,说的是欧洲那片土地上要发生的事,本国的事情太惨烈,她还不忍心讲给她听。
“我是很不愿意相信你。可我不得不相信你。”
“你相信我就好,明天你可千万不要去了。”
他冲她点了一点头。
她还不及高兴,便听他说道,“你这样的人应该很有研究价值罢,你觉得我应该把你送到欧洲还是美国的医研所?”
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你是在同我开玩笑罢?这个可一点都不好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傅与乔确实想同她开一个玩笑,没想到她却当了真,面色苍白,嘴角抖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在她的鼻子上划了一下,“傻子,骗你的。”这人真是奇怪,她为了他和盘托出这一切,却不肯相信他。
她的头低下去,伏在膝盖上,很久没有抬起来。她好几次梦到过这个场景,她被抓去了医院,她冲他哀求,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雨停了,他向窗外看去,有一个模糊的大半圆悬在天空上。他看不见她的脸,可他想她一定是哭了。好多事情夹杂在一起,他的脑子也乱得很,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才想起香烟夹子放在外套里了。那件浅灰色的西装悬在衣架上,她刚才用吹风机给他吹来着。她的背起伏着,看起来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他的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本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去看看我的外套,里面有没有一个烟夹子?”
他希望她跟他发发脾气,以打破这僵死的氛围,可始终没等到她跳脚。好一会儿,她把脸从膝盖上抬起来,走到衣架旁边,然后又木然地走回来坐到他对面,咔哒一声银色的烟夹子打开了,她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了,递给他,“你少抽……”她没说完便去摸桌上的牛皮袋子,拿出剩下的枣糕继续吃,她把点心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了放在嘴里吃,她吃得很慢可嘴却一直没闲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发现她手里拿的还是那半块枣糕。
很久之后,他先开了口,她开始不愿同他说以后国内的事情,这几十年的历史太沉重了,况且未来时还要比过去时沉重百倍,他再怎样,也是一个商人,终究改变不了社会,没必要都一下子让他知道了,徒增无奈。
她挤出一个笑,“我是个全无用处的人,如果我研究的是近代经济史,还能告诉你去证券交易所买哪只股票赚钱。”
可后来她还是说了,她想着给他提个醒也好。经此一事,她总觉得他的一生未必会像历史那样发展。他除了感情上不太顺利外,其他可以称得上十分顺风顺水了,或者是十分地会审时度势,1928年他把在美国投资的地产都卖了出去,1951年借病从上海去了香港又转去了美国。因为这个,尽管他在出国前捐献了许多财产,但很长时间内是作为剥削阶级被人批判的。即便如此,他也比同时代的人幸运了许多。
说得渴了,自然要喝茶,她只有苦丁茶,烧了水,用茶壶泡了,倒在玻璃杯里,一杯接一杯。
说到好几十年之后的事,她钉着手里的玻璃杯,茶水已经饮尽了,还剩下茶叶黏在杯壁上,有人注定是水分子,有人注定是茶叶子,“高尚的人并不一定不犯错,相反因为他们完全不为自己的私利,所以即使犯了错也会认为这是通往正确必须要付的代价。在他们眼里,人民当然是十分重要的,但这个人民是整体的,个人的意义十分不足道。”
他笑得有些惨然,她只得安慰他道,“如果这天下是围棋盘的话,你算得上是一颗棋子了,而我,不过是棋盘线上微不足道的一个点,别人见了,连我的坐标都说不出来。不过是沧海一粟,随世浮沉,可即使这样,我也愿意努力地活着。活得长了,总能看到一点自己想要看的。”
第59章
“你想回去吗?”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我的个人意志对现实毫无作用。”雨后偶尔有一两只蚊子在屋里飞, 她手掌啪地一合,打破了这氛围, 她瞧了瞧自己手掌上的蚊子血,鲜红鲜红的, 也不知道它刚才吸了谁的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去点蚊香。
“你相信历史会因为某个偶然因素而改变吗?”
她不相信,可历史的大潮流和历史上某个人的命运是两个概念, 前者是不可逆的,而后者却充满着偶然性。她低着头,去戳蚊香片,她从没有过改变历史的念头, 她只希望历史巨轮向前滚动的时候不要把她碾碎就可以了。
“这个命题太宏达了, 我只知道你如果不去坐那只船,至少危险会少一点。这事件于历史实在太微渺,可对个人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接着她又回转到原话题上, “明天一定一定不要去了。”
“你看一看表,现在几点了?”
她抬头,钟表指针已经指向两点了,“明天”已经是今天了。
“放心,没有一个人会嫌自己活得长。”
她也确实放了心, 打了个哈欠,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除了头发有点儿乱之外,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床边的桌上有一个小纸条,淡绿色的吸墨纸上只写着俩字放心。
她的头枕在交叠的胳膊上,想着昨晚的事情。在他来之前,她是从没想过向他坦白的,但那番话她确实早就想说了,可见偶然性里也暗藏着必然性。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他竟然这么快就相信了她。但即使早知道这个结果,她也未必提前说了。
她又想到之前寄给轮船公司的十封信,换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字体不同的描述方式希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力。她做的时候是很虔诚的,可她心里还是很悲观的。别说轮船公司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就算真的奏效了,船上的人确实躲过一劫,之后还有无数意外等着他们,伤病和战争,每一样都非人力可以改变。但即便如此,她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西历8月22日的晚上,杜加林在当天的英文报上看见了那艘邮轮的新闻,这艘原定晚上出行的船开船时间改到了次日清晨,躲过了海上的浓雾却没有躲过海上的大风。据此报报道,大多数乘客都上了救生艇,除6人确定遇难外,其他42人下落不明,正在搜寻中。目的地是巴黎,法文报上自然也报道了这次事故,报上只写了遇难的人中有一人是法国人,在表示沉重的哀悼外列举了近百年来英国轮船公司发生的沉船事故,希望英国制造业能对此进行深刻的反省。国内的报纸援引的都是国外的消息。
她第一反应便是给傅家打电话,接电话的人问她找谁,她说找傅家的少爷,在停顿了好一会儿后,那人回她少爷出门去了。她接着便问去哪儿了,可佣人哪里了解主人的事情,只说不知道。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让五姨娘来接下电话。”
话筒贴着她的脸,冰凉冰凉的,她只听道,“你不知道,真是险啊,幸亏少爷坐的火车,没去坐船,否则老头子一定要疯了。”
半夜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她此刻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听到声音便马上抄起电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听那边问道,“你现在能看见月亮吗?”她此刻站在客厅里,向窗外看去,看见一个橘色的月钩子悬在孔雀蓝的幕布里。
她觉得这个场景太过静默,非得说点什么打破它,“你看这月亮像不像一只玉米面饺子?”那边还是没人说话,她继续胡言乱语道,“好吃不如饺子……”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大串。她没问他在哪儿,怎样了,那些都是很无关紧要的话,活着就好了。
好久之后他说,“这个钟点,也该休息了。”他现在在北京,原定的目的地是广州而不是香港,不过他到底没去,只是设法寄去了一笔款子。
她想他一定是不耐烦自己说那么多废话,于是把话筒挂断了。
傅与乔是在农历八月十三回的上海,他来找她讨一顿玉米面的饺子。她问他要吃什么馅的,他说都行。她包了胡萝卜牛肉的,饺子上在篦帘躺着,确实很像月牙。
“我没想到你这么爱吃醋?”
她每吃一个饺子都要在醋碟里滚一圈,“没办法,改不了了。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你不是一直都不吃醋吗?”
“也未尝不可。”他拿饺子在醋碟里蘸了一点然后拼命咽了下去。
她赶忙递给他一杯水,“偏要勉强就会产生痛苦。”
“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之前托其他的缘由找了英租界的警察,让他们去轮船公司干涉了一番,推迟了开船的时间,可不遇到浓雾还是得遇到大风,可见人的力量是很渺茫的。
“个人的命运和历史洪流还是有区别的。如果顺应历史的潮流,个人的命运还是可能会改变的。你现在去投资毕加索的画,以后去投资科技股票,可能你以后会比原定历史记载的还要有钱,但这个变化于整个历史而言是十分微不足道的。相反,你如果想要违背历史的大势,照样会有一些个体的命运轨迹发生改变,或者更幸福些,或者更悲惨些,但整个趋势并不会发生变化。”
见他沉默,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刚才那些话好像嘲讽他微不足道似的,她本着要挽回的意思说道,“你还是很重要的。” 尽管他也是一个重要人物,但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少了他,这社会并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是对于某些个人来说,却是不能承受之重了。
他冲她笑了笑,“重要?对你吗?”
她被这话给弄得不知所措,便只得尴尬地笑道,“对我,那当然也很重要了。”
“你想过以后怎样吗?”
“过一天算一天罢。日子再难,也有好的一天。你看,今天不就吃上饺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