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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呐,容华大人送来的人你到底是怎么安顿的?”武思芳翻着册子,一页一页看得十分仔细,时不时提笔写上两句。
赫连擦擦额头的汗,忙回道:“那什么,没敢怠慢。谭大侠说容华大人派他给娘子做亲随。小人也不好说什么,就将他的住处安排在您这院子跟前了,好吃好喝供着,您……”
“我说他怎么阴云不散,见天儿的围着我转!…..还戴着个面具,也不说话,真着急!”武思芳心里不快,不得已停了手中的活,埋怨姓谭的搅得她心烦气躁。
话说这位谭二郎,时时在武思芳眼皮子底下杵着,如影随形,有时候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去趟净房吧,一出来就瞧见他在对面站着,无端让人觉得别扭。当家主的亲随侍从必须尽职,可也没见哪个做到他这份儿上。武思芳捱了两天,受不住了,找个理由将谭二郎支出去后,急忙唤赫连过来。
“……...”赫连不知家主的想法,他没觉得谭氏不好。江湖草莽,戴个面具很正常,人家谭大侠一出手,家里边儿能躺倒一片。武家家大业大,免不了有那眼红动歪心思的,家主又是独苗,身边怎么得有个武艺高强的才行。谭大侠的身手可不是盖的,就他平日里精挑细选的那些个护院侍从,比起人家,那可真是差太远了。
“叫你来,是让你想法子将人打发了,咱大宅里头不缺好手。”
“……??”赫连傻眼,家主回回都给他出难题。“娘子有所不知,谭大侠身手好着呐!再说……这怎么使得?武大人跟前如何交代?”
“慌什么?我又不打算亏待他。既然是容华大人看重的,咱也别怠慢他。花点钱在外面给置办一套好院子,买上十几亩良田还是铺子什么的,不也挺好?再不然给他几千两银子,够他一辈子花销了,随他怎么着吧。”
“…….可这叫我怎么开口呢?”直觉上,赫连氏并不讨厌谭氏,反倒觉得亲近。
“我瞧他年纪也不小了,竟还孤身一人,成日里待在我身边,要是日后风言风语,只怕嫁人也难。…..总之,你就说咱们不能委屈好汉在武家低三下四,让他自己找前程去吧。”
“……..”赫连无话可说。谭氏为人正经,家主也不是狂蜂浪蝶。待在她身边,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武思芳瞧着赫连满头雾水,不得已又解释了一番,“直说了吧,容华大人摊上那么个妻主,他跟我再怎么亲,只怕也和从前没法比了。我是猜不透他好端端地放个人在我眼前做什么,即便是为我好,我也不踏实。你明白么?”
“明白!小的这就去办。”赫连恍然大悟。
……
谁知不过半个时辰,谭二郎一阵风似的卷进了武思芳的院子。赫连被远远抛在后面,追的气喘吁吁,更别说拦着他了。
“娘子,”他站在窗外,有些伤心。武晗前脚刚走,武思芳后脚就要打发了他。“小人一心为娘子效力,并未做错事,为何要赶小人走?”
“呃,….谭大侠,小庙容不下大和尚,我敬你是好汉,做个亲随只怕委屈了你。 容华大人既然交代,我原该将你奉为上宾,又怎敢驱使你。”武思芳心里扑通扑通的,不知道为什么,赶他走让她觉得不忍,幸而隔着窗户,否则一定会让人看到她心慌焦虑的样子。
“小人久仰家主大名,愿为家主效犬马之劳!”谭二郎不以为然,他的声音总透着嘶哑,说话却又铿锵有力,没有置椽的余地。“娘子若是担心小人空无技艺,小人愿意和家主身边的任何一位侍从比试,若是输了,小人任凭家主处置!”
这人太倔强,很不讨喜。武思芳忍不住推开窗,却侧着身子并不看他,只冷冷道,“那倒不必。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武思芳也不需要任何人仰慕,所以你别成日里戴个面具在我眼前晃荡,我瞧着很不舒服。”
“娘子!”她的话像针尖一样,刺得他生疼,“容小人解释,小人容貌受损,怕污了娘子的眼,这才……..”
“哎呀!那就更不能留你了!我这人肤浅,最喜欢以貌取人。 你打听打听,武家上下,从书僮到厨郎,哪个没有几分姿色?美人在眼前杵着,看着舒坦!丑的只会让人糟心!谭大侠是人才我不否认,可任凭你武艺再强,相貌不好,我实在是,….难以容忍!……还请另寻高就吧!”武思芳背过身去,硬着头皮冷冷答他。她受不了他乞求的那种目光,灼热,诚恳。谭家二郎让她满脑子都是疑问,搅得她头心神不宁,她不想深究,更不想招惹麻烦。
谭二郎不再说话,明澈的眼眸里飘出无限哀伤。她说的或许是对的,从前在京都,她肯正眼瞧他,到后来肯宠他,任他在她面前意气嚣张,还不就是因着他貌美么?如今,他一无所有,再拿什么博得她的欢心?
孤傲如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卑微如尘。他无法直接面对武思芳,可又极度渴望再次站在她面前。他也没有武晗那样的胸怀,爱一个人,只要能看见她就好。他求的是长相厮守,携手白头,可惜造化弄人,局面有些难以挽回了。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光明正大的,一点一点地靠近她?
该怎么做……..
他失了精神头儿,微弯了腰,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静默不语。春寒料峭,冷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扫过一地萧索,阳光无精打采,将他身后的影子淡淡投在地上,时有时无,无端让人倍感凄凉。
他在院子站了半晌,终是离开了,转身的瞬间,眼泪忍不住滴下来,瞬间渗入地面上的青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吧,这一卷结束了。看看晚上能不能再更一章。完结倒计时开始,作者是真心着急。
☆、羊肉汤
二月头上又下了一场薄薄的春雪,比起去年,金流城的冷冬过于长了,天气总不见回暖。过完了年,武思芳也没法窝在家里继续享清福,冒着冷风裹着狐裘在关西道上轮番跑,马不停蹄地巡查武家开在各处的酒肆和店铺,虽然忙碌,但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如今的武家,在众人眼中今非昔比,当属名副其实的金流第一家。武氏虽然人丁单薄,可财力雄厚,人脉四通八达,单说武家的庶子,才封了容华,自打省亲之后,又晋了御卿,一时间武家满门荣耀,羡煞旁人,而国姑武思芳别说是在金流城,即便是在整个关西道上横着走,都没人敢吱声了。
武思芳为人性子活泛,不张扬,亦非跋扈之辈,也从不以皇亲国戚自居,反倒落下个好名声,是以权贵都想和她攀交情,商贾都想和她做买卖,能将自己家的儿郎嫁给金流城独一无二的大财主武思芳,更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梦想。
连日来,武家门庭若市,媒人来来往往,没有一天断过。武思芳的年纪实在不小了,除却武家众人殷切期盼她迎娶新主父,远在北州的苏氏也是“虎视眈眈”,并时不时地威胁武思芳,若是再定不下来,他可就要做主了。北州人杰地灵,有的是好儿郎,苏氏如今虽然一心在家抚养自己的幼女,可长女武思芳的事情从来都没忘记过,他一直忙里偷闲地张罗,有了合眼缘的,便将生成八字并小像托人送过来叫武思芳拿主意。路途遥远,苏氏如此费心劳神,让武思芳很是感动。
只不过大家忙活这么些天,也没忙出个什么结果,挑花了眼,不知道哪个是最好的。武思芳自有她的事情要做,也不大上心自己的亲事,娶夫都是赫连氏给张罗着,后来她倒是发了话,看着差不多,合适的儿郎,都写在一处,报上去知会宫城里的御卿大人,请他定下就是了。
武思芳自关西道上巡查了一圈儿,月底回了金流,同时也等到了御卿大人的答复。没有料到的是,武大人竟然没有挑上一个合眼缘儿的,金笔亲书狗刨体一封,叫国姑重选,并叮嘱务必仔细着点儿,娶错了人,祸害的是武氏一门。
武思芳无可奈何,武大人自打从入了宫,哪儿哪儿都开始讲究了。眼界儿高太多,她只能望其项背。赫连无计可施,请她示下,武思芳抚一抚额头,下定了决心,“算了,大人的要求太多,依着他的意思,我这辈子就别想再成亲了。……咱们不能听他的,看看北州王家老爷子怎么说,实在不行叫他拿主意吧。”
“那御卿大人那里…….”
“甭理他。我踅摸着他是存心为难我呢。我既是她姐姐,不听他的也不为过,咱们也来个先斩后奏!”
武思芳连日疲累,一回到家又被亲事搅得烦躁,等拿定了主意,便指使小厮烧了热水,舒舒服服泡在里面,放松了大半天,才想起绿意来。
她有将近一月没看见绿意了。平日她回来,绿意总是站在门口迎她,今日没出现,刚开始没顾上去想,现在觉得,瞧不见他,似乎少了些什么。
绿意….,她笑笑。这孩子一定是上次被她吓坏了。她离开金流的那一天,出口伤人打发了谭二郎。当时绿意就站在身边儿给她研磨,见到这一幕,由己度人,吓得小脸儿红一阵白一阵的,到后来眼泪红红的,委屈的不行。
“绿意将来也会变丑,家主是不是就不要绿意了?”他瘪着嘴,汪着两泡眼泪花儿,很是担心地问她。
“呃,…..不会。”她张了张嘴,想多说点什么来消除他的误会,好像又觉得没什么意义,到后来,也只是对他笑了笑而已。她在这单纯少年的心中,本来是可以仰望的存在。只怕那次以后,她高大辉煌的形象彻底崩塌了吧。
“谭大侠好可怜。”绿意怕武思芳生气,忍不住嘟着嘴小声嘀咕。他似乎对她有些失望,又有些怵她。
武思芳不以为然,她心里其实没多好过,再加上一大堆事情要忙,也无暇顾及,当日下午,就带着手下离开了金流成。
绿意不在房里,武思芳觉得空荡荡的,她有些想见他,虽然她并不探究自己是想见绿意本人,还是只想见到他的眉眼。
她起身穿了衣,胡乱擦了头发,招呼院里常和绿意亲近的小厮,打问他的下落。那小厮声音脆亮脆亮的,“回家主的话,绿意母家有大喜事,他曾祖八十大寿,前儿已经跟掌事告了假,回母家去了,说是过些日子才回来。”
哎呦,四世同堂啊。武思芳的心里没滋没味的,她怎么就那么孤独呢。
天色将晚,武思芳睡不着,闭上眼,就觉得有人注视着她,一如既往。她没觉得恐惧和害怕,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受,让人觉得安稳,又让人觉得不忍。
她从床上翻起来,重新梳了长辫,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衫,跟个小掌事招呼了一声,独自出了武家大宅,沿着长街随意溜达。天气还是很冷,不过风刮在脸上也没那么疼了,柔和了些许,或许在不经意间,还能看见路边野草冒出来的小绿芽儿。
月朗星稀,她走在街面上,觉得背后灼热无比,转头看时,谭二郎果然还跟着她。
武思芳是彻底拿这人没办法了。
自打她上次恶语相向打发了谭氏,以为日子从此消停了。谁料到,没过两日他竟然又出现在她面前,不说话,只远远跟着,真是阴魂不散。
唯一不同的是,他若是看见她蹙眉翻脸,很快就消失不见。她要是装作若无其事,他也只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无论她在金流,还是在黄州或是定州,他都一路跟着。从不妨碍她作事,但也从未放弃关注她。
一个人怎么会执着到这种程度?武思芳不缺长随和侍从,自己也有几□□手。西北这地方虽然行事彪悍,但民风向来淳朴,她不需要武艺多高的人来护着他,根本不需要。
金流城的夜市还没到最热闹的季节,小摊小贩亦是零零散散,四围偶尔会飘来食物的香味,还有那些空旷而响亮的叫卖声。街对面有个常年卖羊肉汤的小摊,摊主是一对老夫妻,热情善良,对着悠然踱步的武思芳眉开眼笑。“娘子,来一碗羊肉汤吧!”
汤味浓郁,实在吸引人,武思芳没有多想便坐在摊前的长凳上,热腾腾的羊肉汤香气扑鼻,附带一张胡饼,让武思芳很有食欲。她扭头看了看远处那人,还跟木桩子似的杵着。
“喝不喝羊肉汤?我请你。”她朝他挥手。
谭二郎似乎受宠若惊,瞬间就出现在了她眼皮子跟前。他坐在她对面,暗暗搓了搓手,嘶哑着声音对摊主交代,“老丈,请给娘子多放些葱末与芫荽。”
“也不过就是这些日子,你离我那么远,倒是看的仔细。”武思芳笑。她并不知道,谭二郎从前就已经知晓了她的饮食喜好并且牢记在心。
谭二郎依旧戴着面具,遮住了大半边脸。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所以没人知道他有多开心,因为武思芳终于肯搭理他了。
“你打算再跟多久才肯罢手?”武思芳开门见山。
他原本没想客气,刚将胡饼塞进嘴里,不小心被噎住,卡了半天,又艰难地咽下去。“……求娘子收留。我如今无处可去。”
“我说过,我向来以貌取人。”
“…..我知道。所以,我最近一直在医治,很快就能痊愈。”他神采奕奕,武思芳能搭理他,无疑给了他最大的鼓励。他没想过要离开她,没有武思芳,活着也没意义。所以他很努力,也决不放弃。
“………?”
他看她诧异无比,又继续道,“真的,我没骗你。你看看我的手,是不是好了很多?”
他伸手给她看。那是一双熟悉而完美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
“………”武思芳的心跳的很快,几乎阻挡了她的思维。
芳儿。
他瞧她呆呆地盯着他的手,一瞬间欢喜雀跃,差点喊出这个时时放在心里的名字。武思芳认出他了,看来她从没忘记过。
她闷声不语,低头喝着汤,吸溜吸溜直响。
“我的嗓子也好了很多,以后都会痊愈的。你只管放心。”他鼓足勇气,奋起直追。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幸福不是等,而是主动争取!
武思芳的脑袋已经垂得很低了,再低下去一定会栽进大汤碗里。她很沮丧,也根本不想给他什么希望,“我不止讨厌这个!我还讨厌你的名字,你说你叫什么不好,叫谭二郎,真真是粗鄙不堪!”
“你要是不喜欢,随你喊我什么都行!”虽然她努力挫伤他的心,可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不能娶的是潘毓,那他就豁出去脱离潘家,任她阿猫阿狗地唤他。
原来这就是真相。她曾经也不是没有疑虑,只是克制自己不要去寻找,她害怕找到的答案是她不能负担的。
武思芳内心澎湃,潘毓处心积虑地想回到原点,回得去么?
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她想明白了这一点,方淡淡说道:“最后再说一遍,离我远一点,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吧。我从不欠你什么,也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纠缠。”她扔了几个铜钱在桌子上,起身离去。
武思芳走得很快,身后潘毓并没有离开,这一次反而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是我欠你的,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她不说话,忍着眼眶里的泪意,快步向前。他怎么能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一定有什么不堪的经历吧,一定有什么委屈是她不知道的吧。
不!她无所谓,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芳儿!”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怕错失了机会,急急地唤她,“我可以不做潘毓,我只想再嫁给你!”
“绝无可能!”她狠下心斩钉截铁地答他,“我发过毒誓,不会娶你,不管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心里凉下去半截,“芳儿,你若觉得我哪里做错了,我都可以改!求你…..你能不能别这样对我?”
周遭灯火通明,不知不觉间,两人一路竟走到了金流城最大的风流销金窟云烟阁,门口迎来送往,极为热闹。
武思芳撇了一眼那些倚门卖笑,热情招呼她的男子,狠狠吐出一口气,“别心存怨恨,因为我们曾经都爱错了人。走吧!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她朝云烟阁走去,头也不回。 潘毓待在原地,傻傻看着武思芳左拥右簇,逍遥快意地迈进了云烟阁的大门。
爱错了人?他这一辈子做过很多错事,唯有这一件,是最正确不过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开始,完结倒计时。请大家帮忙捉。谢谢。
☆、云烟阁
话说云烟阁白天冷清,到了夜晚却是通宵达旦的欢畅。阁主椀妈妈冷不丁见到了金流城的大金主,喜出望外,“哎呀,国姑今儿得空?居然来了我这里,真是稀客!”
武思芳讪讪的,她是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并没打算在这温柔乡里做什么。椀妈妈不这么想,看见武思芳,仿佛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从天上哗啦啦往下掉,不由得喜笑颜开。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既然进来了,可得好好赚她一笔!于是乎,椀妈妈立马招呼了一众小倌儿热情招待武思芳,让国姑瞬间处在鸟语花香中,连手脚都不自在了。
椀妈妈满脸堆笑,心里却有些鄙视武思芳,跑这里边儿装清高?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瞧瞧这人,如今当了国姑,人模狗样的,想当年她们几个小霸王在金流城混日子的时候,没少惦记她的云烟阁,要不是武思芳那彪悍爹管着,还能有她今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狗改不了吃屎!
那边椀妈妈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从金主的荷包里搂钱,这厢武思芳已经招架不住众儿郎一波又一波的热情簇拥,禁不住连声嚷嚷,“唉吆喂!各位小哥儿,都闪开点儿,我都没地方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