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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瞻博的手机响了。他本以为她是因为想念才拨通电话。当他面带笑意,听到电话里的沉默,不禁心口一沉。
“小云,怎么不说话?”
“我在人民医院,你可以……过来吗?”
“你等我。”
裘瞻博挂断电话,拨通座机,与助理沟通下午的日程安排。简单有效地交接完工作之后,他立即合上合同,扣上钢笔盖,起身走向门口的一旁,取下挂在立式衣帽架上的黑色西装外套。他双手抓着西装的衣领,抖了一抖,然后利落地穿上。待他左右一抚袖管,拉紧领带,便推开门走了出去。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耗时不超三分钟。
驱车赶往医院,需要大概三十分钟。期间,他忍不住猜想起来。从电话里的声音来看,徐小云很冷静,背景音不嘈杂。不是事故,就没有纷争;没有纷争,就没有流血事件。道路畅通,车速加快,他比预计要提前六分钟到达。他对时间格外敏感,把车停好之后,心里开始三分钟的倒计时。他一步一步跟随医院所示图,来到妻子所讲的急症室。
裘瞻博一眼就看到徐小云了,像是仅凭余光的一瞥之间,眼睛就能自发地锁定。他深吸一口气,一边走向她,一边用手稍微地抚顺头发。他没有急匆匆地去到她的身旁,而似轻飘飘地靠近妻子,犹如一个没有声息的魂魄。妻子坐姿颓丧地驼着背,垂着头,坐在急诊科室走廊外的铁椅上,似乎没有发觉丈夫的到来。
裘瞻博慢慢地坐到徐小云身旁的座位上,为了不惊动她的情绪,他只好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徐小云回神了,宛如一只老龟缓缓抬起头,眼神茫然地环顾当下陌生的处境。她的眼神似有一些痴呆地看着周围求医的人,同样有着一张心如死灰的漠然神色。
“她去停尸间了。”
徐小云说话了。裘瞻博把腰弯下一些,尝试以同样平行的视角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是谁?”
“周老太,我的雇主。”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吗?”
徐小云的意识恍然抽离了。她回到周老太的家中,推开卧室的房门,入眼的是一动不动的尸体倒在一滩深红浓稠的血迹上。她是正面倒在地上,像是被自己的鲜血淹死的。待到医生交付死亡报告,徐小云才知道周老太的真正死因是头骨爆裂,内出血而意外身亡。
事到如今,徐小云该说什么?她和保姆早就和周老太说了,桌椅的边边角角要贴上防磕绵。可是,每一次,任性的周老太都会擅自撕烂那些她认为是破坏名贵家私的无效防护。她询问医生,周老太死前是否有挣扎的迹象,医生只是无奈地点点头,说老太的手上沾有血迹,可能是当时想要爬起来,但是力气不够。
此次事件有家庭监控拍摄全程,所以保姆担心被家属追责,于是匆匆来到医院,呆了一会儿就走了。而家政公司派了一个负责人过来协助,主要是与周老太的家属进行沟通。由于亲属不在场,死亡报告无人签字,周老太的尸体只能暂时放在停尸间里。
直至中午十二点,走廊上的病人和医务人员一个个离去,消毒水的味道就似无形的毒气慢慢散开。徐小云以同样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两个钟头了。尽管负责人说,家属会在下午到场,此时事故由她处理,但曾是周老太身前的最近亲的人,她难以袖手旁观。
这股熟悉的氯气如同冬季下雪,随着每一口呼吸,凌冽的空气一次比一次强烈地将徐小云的脑雾冲刷干净。她直起僵硬的身板,靠着冰冷的椅背,扭头看到裘瞻博似若有所思的样子。很快,他转过头来,问道。
“饿不饿?”
徐小云点点头。
“吃完午饭,我们再回来等吧。”
他们没有心情挑选一间隆重的餐厅,而是在医院附近的大型超市,随便找一家较为安静的粤菜饭店填饱肚子。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徐小云忽然想起一间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她本是呆若木鸡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且忧虑。
“你也会死,对吗?”
裘瞻博没有嘲笑妻子的迟钝,而似深思熟虑过后,才点点头,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
“对,我也会死。”
过了一阵,徐小云继续问道。
“你死了,会上天堂吗?”
“天堂?”
“我看到妈妈的胸前戴着十字架。”
“我没有皈依基督教。”
“皈依?”
“就是……我不信任何宗教。”
徐小云双手交握着,放在餐桌上,左拇指抠着右拇指的指甲,依旧是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一个服务员为他们端来一壶清凉的乌龙茶,徐小云似极为口渴地一饮而尽,急切地坦言道。
“我不想死。”
如果她死了,一定会下地狱的,因为她的父母和弟弟早就盼着她下去了。徐小云一想到如此,身体便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活着时候,她被他们欺负;死了的话,肯定是更加惨烈的下场。他们知道真相之后,只会连本带利地惩罚她。似乎比起死亡,她更害怕再次看见他们。
“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你要是害怕,我可以比你早一些下去。”
徐小云遽然精神起来,看着裘瞻博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似正在猜测他的真实意图。他应该不是在开玩笑,妻子暗想道。她把目光移到右下方看去,想了想,又转动眼珠子,盯着丈夫,似有些不忿地说道。
“你说傻话。”
“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认真呢?”
“我们是夫妻。”
“我死了,你可以再找一个。”
“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
“你觉得我好色吗?”
“好色。”
裘瞻博一时语塞。他本以为妻子会理所应当地否认,并且极力赞扬他那诸多的美德。上菜上齐了,徐小云动筷吃饭,懒得搭理。与在医院的气氛不同,他们的心情都得以有所缓和。两人吃完午饭,在附近闲逛了一会儿,便回到医院的大厅继续等待。
每个人对于处理悲伤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人耗尽心力地痛哭,有的人日夜颠倒地酗酒,有的人无休无止地工作……人们一边意识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一边又极其避讳地将其拒之门外。所以,每当有扫兴的人提及死亡,多么热闹的场面都会迅速冷却下来。他们面面相觑,都默默地将那个人与魔鬼视为同一类讨厌鬼。
在面对无动于衷的父母面前,泪水是无用的。徐小云不得不在逃往后山的避难所之前,将快要迸出的眼泪控制在眼眶之内。不仅是父母亲,连她自己也认为,眼泪是软弱的表现。所以,要强的她会尽力抿紧嘴巴,压制住咆哮的冲动,任由眼泪宛如雨水大颗大颗地滋润贫瘠的土地。
从小就会独自舔舐伤口的徐小云,似乎在面对事故有些措手不及之外,别无其他相应的情绪和行为。裘瞻博并不是指责她过于冷血,而是她好像在意的是另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暗中观察妻子的神情,目光由空洞渐渐变得冷漠,还有一些轻蔑。
可能连徐小云本人都不知,每当涉及亲人的话题,她的眼神总会下意识地发生变化。裘瞻博的洞察力多么好啊。他在许多人的脸上都见过此种难以捕捉的刹那转变。从他丰富的经验来看,这意味着妻子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他颇有成就地在心底的书写本上,为此画上阶段性的句号。
周老太的家属来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两个男人一口一个妈,脸上没有丧母之痛,有的只是各夺己利的仇人之怒。他们皆是认为财产分配不匀,都恨不得把躺在停尸房的周老太叫起来,重新立一份白纸黑字的新遗嘱。眼见他们要打起来了,徐小云便牵起丈夫的手,默默地离开了。
那箱黄桃,注定是要被放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