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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奈看在眼中,下意识有些发怔,随即自嘲似的一笑,带着无赖的口吻,说道:“二娘必定是看错了。咱日日吃香喝辣,哪里会沦落到在街边蹲着啃饼,比那叫花子都不如。”顿了顿,他又道:“二娘来找我,所为何事?那小子现在身子不舒服,在屋子里头好生躺着呢,咱们说话,倒也方便。”
流珠缓缓垂眸,道:“儿来找萧四哥,自然是有事相求。儿想要汴京衙门里头,与国公府相关的那些个案宗。抑或者,若是有些甚事儿,不曾上了公堂,经由萧四哥手里解决了的,也烦请萧捕头,回忆一番。儿必会好好谢过阿郎,日后罗瞻每个月的药钱,都由儿掏了罢。”
萧奈墨眉一挑,静默半晌,随即点了点头,肃声道:“这件事,凭我一人之力,可以做,但不一定能做成。我可以一试。不过,至于这药钱,我还是掏的起的。我只有一件事,想要委托二娘。罗瞻要用的药里,有那么一味,十分难找,只鲁元公主名下的药铺里头有卖。二娘约莫也知道,只有在公主名下的医馆里看病,抑或是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才能从她那铺子里买药,所以之于我而言,十分不便。之前我还有拿药的路子,但那可靠之人,死在了天花时疫里,所以,只能求一求二娘帮我。”
流珠与鲁元关系不错,她自忖私底下拿药约莫也没问题,便立时应了下来。眼瞧着萧奈起身要去叫罗瞻开饭,流珠稍稍犹疑一下,在告别之前,又温声说道:“萧四哥,约莫是知道那位加菲尔德先生的罢?”
萧奈笑了一下,道:“晓得,晓得。莫怪我唐突,那位先生,好似是和令堂走得挺近。却不知二娘提起这位先生,所为何事?”
流珠想起如今活得愈发滋润的连氏,也不由得笑了一下,随即道:“先生是大夫,在海外之时,给别国的官家看了许久的病,也治好了。彼时天花初发,先生也想出了种痘之法,只是太医院的人太过顽固,不愿信任罢了。儿先前问了他,关于瞻儿这肠痈的事儿。先生说,有治的法子,他给人治好过。”
萧奈面色一变,微微蹙眉,沉声道:“不管加菲尔德先生要多少钱,我都会尽快凑到。”
流珠忙道:“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罗瞻这毛病,主要是腹内有块地方发炎,若是把这地方割了,多半能好。你也不必紧张,这块地方呢,人离了它,也能活得好好的,还比从前更好。但这到底是开刀的大事儿,不知你能不能接受。再者,开刀之后,治好的几率很大,但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而一旦失败,可能就会出更大的事儿。此外,若要开刀的话,还需要许多辅助的东西,至少要等到出海的皇商回来之后,那些东西才能带过来。”
萧奈垂眸细听,面色少有的正经严肃。他对流珠拱了拱拳,随即蹙眉说道:“二娘说的,我明白了。老实来说,我不愿那小子冒这样的险。再看一阵儿罢,等那小子难受得不行的时候……也不知到时候开刀,算不算晚。总之,且再让我想想罢。还是谢过二娘记挂。”
即便在现代,人们在面对开刀手术时,态度也相当谨慎,往往倾向于选择保守疗法。更何况在这样的古代,即便加菲尔德有过成功的先例,也有消毒的药物辅佐,但是发生术后感染、腹腔大出血等未知状况的可能仍然相当之大。所以对于萧奈的决定,流珠也十分理解,但福了福身,替他将菜摆上了桌,便先行辞去。
她前脚离了蔡氏散馆,才登上马车,这晦暗的苍穹之中,又纷纷扬扬,飘起了仙鹤白羽来。流珠倚坐在车架之中,忽生兴趣,掀了车帘,想伸手去接那雪花,不曾想那纤纤细手才扯了帘子起来,便见得一架马车便背道驰来,惊得流珠才伸出一半的手又倏然收了回来。
眼下霜浓雪滑,却不知是哪家车马,这般急惶,宛若奔命。流珠心中好奇,抬眸一看,不由得眯了眯眼,却原来这车马,正是国公府的翠盖华车,而与她正对上眼神的,却是目光冷郁,面貌分外憔悴的冯氏。
一见着这阮二娘,又看她虽已年近三十,却面貌青春,肌肤粉白,而自己受此打击,愈发衰败,这冯氏心里的愤懑之思便腾然冒起,却无可奈何,只得立时放了车帘下来。流珠却只勾了勾唇,斜挑着眼儿,心中不由得有几分快意。
而这冯氏落了帘子之后,又转眸看向身侧的长子,阮恭臣,眼神在他身子上下逡巡了一圈之后,瞧他面目如常,似是没瞧见阮流珠,这才放下心来。阮恭臣俊美的脸上,目光生冷,而薄唇紧抿,此刻见冯氏看他,不由道:“娘可是有甚话儿要说?”
冯氏长叹一声,咬牙慨然道:“娘活在世,已有五十年有余。直到家门败落之时,仿佛才活明白了几分。”
阮恭臣径自垂眸,默然不语,而冯氏则声音平平,宛若死水无波,说道:“你,加上娘,一起去宫里寻宜爱,说家里出了大事儿,非见皇后不可,然而即便如此,禁卫都不曾松口,连递上金锭,那人连眼神都不动一下。由此可见,官家的态度,已是十分明显了。这一劫,对于冯家来说,是死劫,躲不过去了。”
冯氏自幼被宠大,脾性被娇惯得厉害,说起话来更是音调颇高,抑扬顿挫,阮恭臣往日是颇有些不爱听的。然而此时此刻,母亲的声音变得没那么讨厌了,平缓而又沉静,阮大郎一听,不由得心上一紧,竟感得几分不祥之兆,连忙凝声宽慰道:“娘不必想太多。饶是冯家果真倒了,也约莫不会牵扯到娘。娘离了娘家,已有三十余载,这笔账,算不到娘身上。”
他虽说这样说,可是这阮大郎,到底是在兵部任职的人,不比阮二那般日日浸在春花秋月里,所以对于国公府可能面临的巨大危机,他已经隐隐有了感觉——同僚微妙的口吻,官家难测的态度,军中悄无声息的变动,冯凉卿叛国之案的疑点,都令阮恭臣惴惴难安。
阮大郎的安慰之语,在这宁寂的车厢之中,衬着窗外的雪花,显得分外无力。他的话,他自己不信,冯氏自然也不会信。
她只是笑了笑,随即道:“当年嫁与你爹时,娘还是个不知事的少女,一点儿大愁都没有,烦的都是,什么时候才能生下你,怎样才能让你爹一个妾室都不纳。如今想来,却仿佛只不过是昨天的事儿。啧,瞧娘,说的这都是甚话,也不知怎地,近来愈发喜欢想过去的事儿了。”
她阖了阖眼儿,复又睁开,随即平声道:“娘平日总觉得,娘这还过得好好的,底下那些个小娘子,瞎逞什么能耐,露什么本事,还想着压过顶上的阿婆不成?然而如今,娘却觉得……十八娘,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和那喻氏女比起来。喻盼儿,成不了事,掌不得家,还是十八娘有本事。你这些日子,还是要多多笼络笼络她,和她多亲近。说不定以后,会有靠的上她的时候。”
阮大郎只点了点头,却没多说什么话。先前天花时疫时,荣熙衣不解带,也不怕被他传染,日日伺候着他,着实让他分外感念,总算暂且放下心病,想着要和她好好过日子。可是说到底,他对荣熙并无情意,甚至,他并不了解这荣十八娘。所以当那妾室指责荣熙之时,他眼见证据确凿,不由生怒,与荣十八娘大吵一架,说了些重话压她。
然而这架吵完之后,当日雪夜,荣熙便离了国公府,说是去京郊别庄督工去了,此后再也不肯回来。而这阮恭臣,虽渐渐察觉了不对,发卖了妾室,但却仍是不肯放下身段,去请荣熙回来的,只委婉送了几封书信,却皆如石投大海,并无回声。
他兀自思虑,又听得冯氏道:“出身,是女子的第一回投胎,嫁人,便是第二回。女子这一辈子,就靠着这两回投胎了,头一次没投好,倒也还罢了,若是第二回没嫁对人,这一辈子,就一丝一毫,翻身的可能都没了。娘这两次,都走对了路,所以……”她精神强自抖擞了些,又揉了揉眉心,道:“冯家出了事,那帮亲戚,还是要来找咱家接济。娘的日子虽难过些,但想来你爹,是绝对不会弃下娘家里面不管的。”
阮恭臣点头称是,便是此时,马车忽地急急刹住,冯氏一个倾身向前,鬓发晃得稍乱了些,额角更猛地磕上车壁,疼得不行。这妇人当即急了,敛声怒道:“你这车夫,还想不想做下去了?”
阮大郎眉头紧皱,眼神阴郁,掀开车帘,正欲发作,却听得车夫道:“哎哟夫人,实在是那马儿忽然跑过来,我若不停,只怕就要撞上了。”
阮大郎抬眸一看,却见那骑着人的高头大马疾驰而去,忽而在不远处的冯府前勒住。那人身着禁卫军的盔甲,手中带着金灿灿的圣旨,利落下了马。阮恭臣不由一惊,回身令车夫载着冯氏先行回府,自己则跳下了翠盖华车,冒着风雪,踩着黑靴,疾步往那冯府走去。他愈行愈近,而这心中,也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待他入得府后,那人似已宣读罢了官家旨意,阮大郎把眼一瞧,只见跪在雪中的男女老少,或面色骤变,或放声哭号,更有甚者,登时昏厥了过去。他怔怔然立在檐下,睫羽上挂着雪片儿,雪落了,化作冰凉的珠儿,渗入了这阮大郎的眼中,令他觉得颇有些不适。
男人才抬臂揉了揉眼,便听得身后马蹄声愈来愈近,显见是有许多人齐齐赶来。阮恭臣心上一沉,阖了阖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冯家倒了。而这其中,他也约莫能猜到,看似是冯凉卿为美色叛国,但事实上,多半是那位高堂明君决心清算的第一步棋。
☆、83| 81.80.01
忽喇喇似大厦倾(三)
“冯阿郎以叛国罪论处,如今死不见尸倒还罢了,以后抓着了人,必要拉到宫城,处以凌迟之刑。而向来煊赫的冯府,全家流徙千里之外,府中家产尽被抄没,充作军需。”弄扇边替流珠梳着发髻,擦着头油,边低低说道:“国公夫人便是想出手救,也是救不得。娘家出了叛国贼,她面上也是无光,听说她名下的几间接连亏损的铺子都不打算再撑下去了,全要卖出去,价钱倒是便宜得很,二娘可有意出手?”
冯凉卿贪爱美色,勾得不少芳心,却又百般欺瞒,弃之不顾,最后怀着一腔忠心,为徐子期所骗,为心上小娘子薄奚所折磨,最终咬舌自尽,呛血而亡,分明是为国而死,反倒还落了个叛国的名声。这般算来,也算是死在了美人手中。却不知牡丹花下死,做鬼之后,风流不风流?
流珠虽觉得他分外可悲可怜,但思起彼时被冯凉卿诱骗时的模样,也觉得有些解气。她也不再感慨此时,但缓缓一笑,温声道:“她的铺子,儿确实想买,但也不能这般冒冒然地买。你且去打听清楚了,共有几间铺子要买,在哪条街哪道巷,从前做的哪般生意,是盈了还是亏了,还有谁有意要买,一样样记下来,届时呈上来给儿看一看。记住了,要用儿教你的列表格的法子,这样清晰整齐,一眼即明。”
弄扇眨巴着水灵灵的眼儿,将流珠的吩咐,全部记在心间,口中应了下来,离了流珠处便去麻利做事。而流珠心中记得答应萧奈的条件,收拾一番后,便驱车赶往公主府上。
虽说边关战事紧急,傅辛又强调要削减开支,号召王公贵族行事节俭,但对于鲁元公主来说,宴席可以少开,但不能不开,安排可以从简,有酒便是万事足。流珠抵达公主府时,鲁元正与一干贵女一同饮酒说笑,见着流珠之后,状似微醺的鲁元稍稍一笑,召了她坐在自己身侧,又凑近她耳畔,低声笑道:
“这一次请来的,都是京中十来岁的小娘子,尽是官门之女,待字闺中。从嘉、从谦等皇子的亲事,万不能再拖下去,四哥圈了几个合适的人选,便要我替着相看相看。二娘的眼儿向来亮,不妨也帮着我瞧瞧。若是你有喜欢的,也可以将她迎入府上,给徐家大哥儿定个娘子。”
流珠心上一暗,但面上却抿着红唇,柔声笑道:“徐小将军可是个颇有主意的,先前也和他提过亲事,他不要儿替他做主。公主约莫也知道他那副样子,煞人得很,儿可不敢为他操心。”
鲁元眯起眼来,朗然而笑,眉眼之间美艳而又蕴满英秀之气,“确实如此。你可听说了?连北面的蛮子,也管他叫起了徐铁凛呢,边关的百姓亦是传的神乎其神,有说他是战神的,也有说他杀人不眨眼,砍人头颅时都带着笑,拿这吓唬家里孩子睡觉,实在好笑。这眼瞅着要过年了,更有甚者,据说要挂你家徐小将军的年画呢。”
这些事儿,流珠却是第一次听说。徐子期每次偷偷送来的家书,便如其人一般闷骚,字里行间,乍一看仿佛十分正经,可一细细咂摸,却能品出别的龌龊意思来。至于战事紧不紧张,他可曾受了伤,他向来只拿“一切安好”四字敷衍过去,实在教流珠不大放心。
外面又悠悠荡荡地飘起了小雪,流珠对着鲁元笑了笑,与她吃了几盏酒,暖和了些身子。她素来与鲁元亲近,将她当做闺中密友,此时便倚在她身边,揽了她胳膊,温声道:“儿这次来,又要麻烦公主一桩事儿。公主也是晓得的,瑞安之前犯过天花,面上留了些麻子,这倒还是小事儿,实在是他如今动不动就生些不打紧的小病,要么就是咳嗽,嗓子痛,要么就是肠胃不适,消化不良,叫儿忧心。儿找大夫拿了方子,想到公主的药铺子里拿些药,不知可行得通?”
鲁元侧眸看她,眯起迷人的凤眼,挑眉笑道:“这点儿小事,你也用得着求儿?瑞安染上天花时,徐小将军为了给他拿药,可是在我那小铺子里闹了一通,让那儿的掌柜伙计都怕了他,那伙计可说了,夜里头做噩梦老梦见徐小将军拿着刀要砍过来。打那之后,我便交待过了,只要是你阮二娘家里来拿药,想拿甚,就拿罢,不必再知会我了。”
流珠听着,心上一松,亦十分感念,因二人向来亲近,便也不特地言谢,借着酒意笑道:“不愧是好姐妹。日后做了新裙子,头一件都要你来穿。”
两人说着玩笑话儿,偎在一起,鲁元又给她指起了堂中的几位小娘子,一个个介绍道:
“这位魏九娘,先前差点儿许给了阮二郎和薛微之,幸好都没成,可见她还算是有福气。官家想要将她许给从谦,但我见她这般清爽伶俐,直率可爱,着实不想让她搅合进这泥池子里,染一身的污。魏染儿,还是‘未染’的好。”
那魏九娘不胜酒力,与旁边小娘子博戏时输了几回,才被灌了两小盏酒,便已说起了糊涂话来,面上粉嘟嘟的,煞是可爱。流珠瞧着,点了点头,略有感慨地附和道:“她确实有福气。只盼着,她能一直这样干净。”
鲁元笑意微收,微微蹙眉,道:“也算是我做件好事罢。我先前在宴上听了些传闻,说从谦看着是位谦谦君子,处事温雅,可私底下却颇喜欢虐玩婢子。虽不知真假,可约莫不是空穴来风,不然那帮人,万万不敢瞎说的。”
她饮尽杯中浊酒,摇了摇头,又望向另一头围坐下棋的几个小娘子,沉声说道:“从嘉看似有些小孩子脾气,面上笑吟吟的,还有几分耿直天真,但他心思却十分成熟,有时甚至让人猜不透。二娘觉得,他适合娶一门怎样的娘子?”
流珠回忆着傅从嘉那副少年面容,又想起傅辛在朝堂上的几番改革之举,其中许多都是傅从嘉想出的折中之法,便温声道:“适合找个真聪明的,且不显山不露水的。”
鲁元却啧啧叹道:“只可惜这几位里,没有一位是真聪明的。”说着,她揉了揉眉心,与流珠凑得近了些,偏着头,低低说道:“武将里面,向来以国公府一派为尊,几乎没有哪个武官没受过他家恩惠。而文臣里面,虽说近来有金玉直、荣富华等人愈发得四哥的青眼,但是说到底,世家子弟还是占了绝大多数。四哥挑儿媳,挑的也全是世家女,也是为了让世家安下心来。”
她所说的,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流珠也自然清楚。因傅辛手腕强硬,对待世家的态度向来是不咸不淡,时不时给一巴掌又给颗枣儿哄着,跟调弄她阮流珠的手法一模一样,流珠虽没屈服,但是世家经过几番折腾,却是行事低调多了。但是,低调只是表面而已,底下的动作,却是一直没停过。
清源蔡氏、洛河姚氏、若德袁氏,这是如今最为显赫的三支世族。譬如那蔡氏散馆的先生蔡典,其实便是清源蔡氏的旁系出身。他若果真是个完完全全的平头书生,便是满腹才学,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约半也不会把自家小郎君送到蔡氏散馆里头。
流珠听着鲁元絮絮说着,也把眼打量着围坐在棋盘一侧的几位小娘子,细细端详着,将她们与鲁元所说的一一对号。观棋不语的小娘子面貌淡然,年龄不大却颇有气度,名呼蔡姪;神色紧张,盯着棋盘,咬着红唇的那位,模样分外娇艳,容色将其他人全压了下去,名唤姚宝瑟;最后还有个与姚宝瑟对弈的,面貌清秀,透着冷淡,则叫做袁佛迷。
鲁元则判道:“蔡姪颇有才智,然蔡家近年来大不如前,她在这时候长成,看着仿佛淡然,但那眼神儿,却透着强念。姚宝瑟空长了张脸,是要靠郎君宠的,脑子不灵光,我怕她惹事。袁佛迷,性子太冷了些,我可怕把我那好侄儿给冻坏了。”
流珠笑了笑,道:“依儿来看,倒不如让皇子殿下亲自来选。”
鲁元乐了,低声道:“你回身看看,那偏僻处,屏风后面,探出的脑袋是哪一位?”
流珠一怔,回首一望,正对上了傅从嘉的面容。那俊美少年,立在花鸟绣屏之后,只露了半个身子,虽穿着朴素衣裳,却可谓贵气难掩。对上流珠的眼神之后,傅从嘉挑了挑眉,勾唇一笑,颇有几分调皮的意思。
流珠倏然收回目光,鲁元则笑道:“只是他便是看上人家,最后也是他爹来拍板决定。这小子也是个不知礼数的,不似从谦,说不让来,那就真不来,他倒好,偷偷溜了过来。”
流珠面上笑了笑,心里头暗自思量起来。待她又与那几位小娘子一同玩了会儿后,便推说有事,先行辞去。离了公主府,远了那欢声笑语,流珠披上斗篷,自鲁元公主的铺子前下车,假意包了一堆药材,但真正需要的药,只有萧奈要的那一味而已。
而这一日半下午的时候,萧奈的动作倒是快,将与阮氏及国公府相关的几卷案宗,遣了可靠之人都送了来,案宗间还插着几张纸,写的是几桩不曾上了公堂,私下解决的案子。
流珠将所求到的药材递给那人后,自案宗间抽出那几章纸来,第一眼看过去,不由暗暗有些惊讶,对于萧奈的字倒是十分惊艳。这男人的字秀雅得很,全不似他长得那般粗糙,和徐子期及傅辛的字迹比起来,简直像小娘子写出来的一般,若非萧奈特意写明是自己的字,流珠颇有些不敢置信。
她掩了门扇,花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将那些案子都粗略扫了一遍,心里头大概有了数。而用过晚膳之后,弄扇十分麻利地将那些铺子的消息打听妥当了,简明扼要地按着流珠的要求,在宣纸上列了个表格,呈给了流珠看,并絮絮说道:“这些铺子,位置都好得很,那国公夫人先前之所以接连亏本,实在是没做对买卖。咱们换个生意做,必能红火起来。”
她想了想,又道:“奴也知道,娘子与夫人有隙,若是果真以娘子的名头去买,多半行不通。但是此等便宜,若是不占,奴这心里面实在是滴血一般的疼。咱们只怕要以别人的名头去买,之后再转到咱自己的手里。”
流珠垂下眼来,轻笑一下,温声道:“这些都再容易不过。想来她现在过得一团糟,只怕是急于出手,应该也不会查人家的底细了。”
她说着话儿,心里头则又盘算了起来。她已然翻过了案宗,那些冯氏因贪财而惹出的案子里,虽有不少都是借了国公府的名头,但若是细究起来,并不能与阮镰结上关系。这样一来,只怕傅辛会有些失望,却不知他还愿不愿意替她办这事。
再者,冯氏若是被翻了旧账,惹出麻烦来,阮镰会替她周旋么?毕竟,冯家已经倒了,对于阮镰来说,他多半无甚顾忌了,更何况对于冯氏,他也有颇多不满。但是转念一想,他对于冯氏,心中也是有愧疚之情的,所以倒也说不准。
流珠细细思量着,待到两日之后,逢得傅辛召她入宫,她便将打听来的冯氏案子,挑了几桩罪过相对较重的,向欢好过后,闲散地倚在榻边的傅辛说了个明白。
男人赤着上身,手里闲闲拿着书册,听罢她所说之言后,暂搁下书卷,随即回过头来,定定地瞧了流珠一会儿,沉声笑曰:“那个嵇庭,是你安插/进去的?他因着冯氏,家里面死了三口,复仇心切,又与阮镰走得极近,倒不若从他入手,排一出好戏,也让二娘如一回意。”
流珠心上一震,面上却状似平静地一笑。傅辛仿佛十分高兴地笑了两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大手又习惯性地伸到锦被底下,抚着她的小腹,带着笑意低低说道:“那困锁在笼子里的芙蓉鸟儿,飞得再高,扑棱得再厉害,也撬不开锁儿。珠儿的手段,到底比不得朕这个养鸟的。朕这一回便让二娘看一看,朕是怎么害人的,定要让二娘彻彻底底地服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愚己的地雷~
☆、84|81.80.01
忽喇喇似大厦倾(四)
听了傅辛之语,流珠不由心里带气,暗忖道:这男人向来拿她当个玩物,所谓的喜欢,和对那花鸟虫鱼的喜欢一般无二。而这人近来愈发自大,那北面的烽火一点儿也没压下他那狂妄性子,外表看着温和,可皮囊之下,揣了颗贪功冒进的心,却还以为旁人都被他欺瞒了去——至少她阮流珠,绝不会被他骗过。
思及此处,她也懒得装疯卖傻,干脆冷笑一声,勾着唇道:“那不妨让儿这小麻雀猜一猜,官家有何高明手段。”
傅辛微一挑眉,来了兴致,低视着她,似笑非笑地沉声说道:“哦?那二娘说与我听听罢。”
流珠阖了阖眼儿,柔声道:“官家是万人之上的大人物,而儿么,不过是个闺阁愚妇。官家心里面装的是江山社稷,行事自然大开大合,无所顾忌,而儿,不得已,才这般束手束脚,不然哪儿能被官家关到笼子里去呢?”
傅辛默然片刻,却是忽而大笑道:“二娘的意思,你我差的不是心机,而是位置高下。”顿了顿,他温声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这可怨不得朕,你要怪,只能怪老天爷,让你生来便是女儿身,还是个不受人待见的庶女。”
流珠缓缓道:“先前救国诏令初下,官家募捐军需,任命阮镰领办此事,当时儿便料到了,官家会在此处做文章。那么,此局约莫会如此行事——若是单单让冯氏案发,阮镰多半还会顾全夫妻情面,救她一救,替她遮掩,同时也是为了国公府的脸面考虑。但是,若是阮镰自己都自顾不暇,困于泥淖的话,哪里还顾得上冯氏呢?”
傅辛默不作声,但细细听着枕畔女子低低说道:“国公府如今是外强中干,看着仿佛还算富贵,内里的大窟窿,却是补也补不上。官家只需先设个小局,引诱阮镰贪污军需银两,之后以此为证据,对他暗里要挟——这不是官家最爱使的招儿么?紧接着,冯氏案发,唔,或许可以让嵇庭告个御状,和官家演一出戏,这样闹得大些,阮镰也救不得了。他自己还有把柄在官家手中,更不会救了。”
“不救,那该如何呢?那只能把冯氏交出去了。既然是人命官司,那总归是要偿命的。阮镰多半会扮作分外震惊的模样,与冯氏划清界限,啧,说不定还会愤而休妻,以顾全国公府的名声。似冯氏那般性情,必不愿意锒铛入狱,再加上夫君不顾,家门已败……这一局,定然是个死局。她一定会死。”流珠的声音分外平静,几无起伏,也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情绪。
傅辛听着这样的声音,心中不由得泛起些许异样的情思来,着实难以描绘。流珠偏在此时一笑,语曰:“而官家,一向是喜欢将人逼得有苦说不出的。纵然已经答应了阮镰,会看在皇后姐姐的份上,不处理他贪墨之事,可等到冯氏一死,官家定然会出手为难。贪墨军晌倒还罢了,可他贪的,是黎民百姓捐给大宋国的银两,所有捐过银子的人,都会对他分外唾弃。到时候阮国公,大势已去,身死狱中不说,家产尽没,声名败落,什么阮大阮二,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她红唇微张,睫羽微颤,眸中水光潋滟,面若桃花,“官家你说,儿讲的这故事,好不好听?够不够真呢?”
傅辛心上猛然一跳,噤声不语,微眯起眸来。
这阮二娘,总能令他惊喜,莫怪乎他对她兴致那样的大。他也知道,虽说有一日,有可能会只惊无喜,但是他就好似吸服了那阿芙蓉膏似的,总想着再逼她一把,再强她一回,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把戏。
她说的没错,或许他们在心思筹谋上,差不得许多,但是她是四方宅院里一个寡妇,而他是高堂之上的明君圣主,从根儿上算起,就差了太多。
罢了,且等到她真的足以威胁到他的时候,再将她处理了罢。
傅辛阖了阖眼,转而又拿起书册来,唇角噙着抹笑意,似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二娘有这一连串好主意,那就按着二娘说的做吧。”稍稍一顿,他又低声道:“见着宜爱的时候,务必记得小心说话。冯家出了变故,她表哥叛了国,她都一概不知。你莫要不长眼,扰了她的神仙日子。”
流珠眨眨眼,唔了一声。傅辛忽而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笑道:“朕倒是想起来了,你当年不是还打过主意,想要嫁给你那风流表哥的?后来朕在……在国公府那花园里头,假山石后,跟你说了冯凉卿早已和人定了亲,你当时面色一变,泪都急的要掉出来了,在朕脖子后狠狠咬了一口。那副慌张惶急的小模样,和今日相比,倒是判若两人了。”
流珠瞪他一眼,微抿着唇,心中却暗自想道:他这般瞒着阮宜爱,或许是怕惹出麻烦事来,又或者,是在等着阮宜爱惹麻烦。傅辛这般虚伪,若是想要废后,也必要装出一副不得不废,情非得已的假模样。日后,他是一定会引诱阮宜爱出错,出大错的,当真狠毒。
官家这边与妻妹同躺一榻,心中都打算把阮宜爱的娘家掀个底儿掉了,而那边厢,那位娇娇宠后,却还一心扑在傅辛身上,想着为他分担辛苦,多多筹些军费。这位皇后姐姐,正与一众宫婢一起,按着画样,织绣新装,全然不知被蒙在鼓里,大祸将至。
这一年,腊月中的时候,阮宜爱不分昼夜,日赶夜赶,总算携着宫婢一同赶制了一批分外精秀华美的冬衣,里面塞的是眼下对于汴州百姓来说还算稀罕的棉花。按理说来,棉衣惯常显得笨重,而阮宜爱费尽心思,设计的相当巧妙,将那棉裙棉衣也都做的分外讨喜。
流珠将阮宜爱制出的衣裳细细查了一遍,便打算挂在即将开张的新成衣铺子里。这新铺子,自然是从冯氏盘出的铺子里买来的,分明是个旺铺,地理位置好得很,偏生那冯氏不会做生意,生生亏了本儿。为了买这铺子,流珠费了好一番周折,使了许多伎俩,终是得手。而那冯氏知晓自己被设了圈套,而铺子的新主人就是阮二娘后,脸色发青,眉心直跳,气到了极点,可却无可奈何。
腊月下的时候,铺子开张,流珠特意备下好酒,又准备了装饰精美而又十分好吃的点心盒子,不少亲友都前来捧场,真可谓是贵客盈门。一大早便挺着肚子来帮忙的,自然是状元夫人,流珠一瞧,柳眉竖起,连忙叫她好生坐下,随即又道:“咱俩的情分,各自心里头都明白,你好生在家里歇着便是,儿念着你呢。这乘车赶来,好一番折腾,十二郎可要疼惜死了。”
怜怜一笑,道:“总在家里头憋着,也是难受。十二郎说了,要多走动,奴也是听他的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