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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叙回来的时候, 发现她呆坐在榻上已经很久了。
临近晌午的当口,她还是同晨时一样素面朝天, 衣裳没有换, 发髻没有梳,满头青丝垂在身后, 胡乱用一根飘带绑着,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他趴到床榻上去看公孙遥,眼睛与她胀到红肿的双眸对视。
“怎么我一时不察, 我家的猫儿就掉进池塘里去过了?”
他是在取笑她哭过了吗?
公孙遥瘪着嘴, 难堪又狼狈地被他逗笑, 伸手要他抱抱自己。
李怀叙自然照做,一把将她抱到腿上,刮刮她的鼻子。
“怎么了?我听下人说,今早皇嫂带着晏晏来过了,她与你说什么了?”
他身上还带着点外头的寒气,将她包裹住的同时,带着冰碴的下巴还故意往她脸上蹭。
公孙遥烦恼地推开,鼻子一吸一抽道:“没什么,就是求我帮忙,想要我救救晏晏。”
“那怎么哭鼻子的倒成娘子了?”
“我心疼她们母女,马上就要因为辰王之事受到牵连了,不成吗?”
“成。”李怀叙轻笑道,“娘子怎么都成。”
“不过晏晏之事,还是要等父皇到时候的决断。”
“我知道。”公孙遥头脑清醒道,“李怀叙,我知道辰王之事此番牵涉广大,情节严重,所以,我也不希望你因为我一时的哭鼻子而贸然去插手他的事情。我只是有时候对这等事情太过敏感,控制不住眼泪,皇嫂同晏晏,我们到时候若是能帮,便就帮一点,若是真的帮不了,便就算了……”
她已经体会过一次快要失去他的感受,她绝不会叫李怀叙再为了别人,去冒这种本就不该冒的险。
至于公孙云平的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李怀叙。
公孙家的人,如今在她眼里便同那只见过两次面的小侄女没什么不同,能保就保,不能保,她也不会有任何的负罪感。
她不欠他们的。
她靠在李怀叙怀里,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李怀叙揽着她,对她今日的反常却是思索良多。
这之后,辰王之事依旧在朝堂之上闹得沸沸扬扬,前后历时一个月,他的罪名才总算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裁定,在正月二十九这日,自朝堂正式宣告。
只是,就在皇帝下了圣旨,辰王及其妻女全部流放漠北的前一刻钟,李怀宸服毒自尽,自己死在了诏狱里。
皇后闻其噩耗,不可置信,赶去诏狱查看之后,对着狱门大骂萧贵妃与故去的姚贵妃等人长达一个时辰,最后松开儿子的躯体,随之一头撞死在了诏狱之中。
是日,大雪纷扬,遍地斑白。
李怀叙与李怀延从朱红的宫门口出来,走向停放在一起的马车。
“是我小瞧你了,老九,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叫他甘愿自尽,也不等这最后一刻钟的结果的?”
“什么,我还以为这事是三皇兄做的?”
“不是你?”
“不是皇兄?”
两人站在各自的马车前,一个笑得阴恻,一个笑得敞亮。
李怀延点点头:“行,不管到底是谁做的,终归是叫他死了,否则,父皇只是叫他流放,我可还真是不甘心。”
李怀叙亦点点头,并且躬身,十分谦卑地向他作揖行礼:“不管怎么样,我都祝三皇兄日后能够得偿所愿,一帆风顺。”
李怀延目光定定地在他身上巡视一番,转身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两辆原本停靠在一起的车子,先后沿着朱雀大街驶离,最终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再无交集。
—
公孙遥在家中等着小厮回来。
关于辰王及其亲眷的处置,下了早朝后第一时间便有人赶回来告诉了她。
辰王已死,皇帝当堂收回了关于其家中女眷全部跟随流放的圣旨,而是选择将她们剥夺财产,尽数贬为庶民。
是,因为辰王的自尽,他还是心软了。
她想起昨夜李怀叙与自己说过的话,说他已经想好了计策,大抵可以叫钱氏母女平安无恙,只看辰王自己愿不愿意配合。
她当时便有点猜到,兴许是自尽这条路,没想一大早,辰王自尽的消息便当真传来了。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便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金银细软送了出去,船只亦早早停靠在渡口。
钱氏母女不能再留在长安,这是他们谁都知道的事情。
李怀延恨李怀宸入骨,他的妻子他的骨肉,没人保证他会不报复。
她还叫人给钱氏另外捎了一封信,如若顺利,送信的小厮这个时候就该带着她想要的东西回来了。
是,她想要公孙云平的证据。
她想要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把自己放在过心上,从始至终都一直在抛弃自己的证据。
她在家中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小厮才从渡口边回来。
交到她手中的包裹并不沉甸,里面只有几封已经泛黄的书信。
是公孙云平外放的那几年,他与李怀宸之间的信件往来。
她一封一封地看过去,上面属于公孙云平的字迹,明明白白晃到她眼睛生疼。
所以都是真的。
钱氏拿来要挟她的话,全都是真的。
她讽刺地笑了笑,竟也有一瞬恍惚,自己帮钱氏和她的女儿,到底是在纯粹地帮她们,还是在想要帮公孙家。
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这些东西全都扔进了面前的炭炉里,给炭炉盖好盖子的那一刻,李怀叙恰好回来。
他解去沾了不少风雪的大氅,一如既往地过来抱住公孙遥取暖。
“外头可冻死我了,看来距离开春还得有一阵子,娘子近几日还是少出门走动的好。”
“可我明日想回一趟公孙府。”她将脑袋搭在李怀叙肩上,道。
“回公孙府?”李怀叙显然不明白,她想要回去那里做什么。
“就是想起从前藏在床底下的一些东西,想要去取回来。”
李怀叙遂开始思索起自己明日有没有时间。
“我自己回去就好。”公孙遥体贴地看着他,道,“你这几日也累坏了,京兆府事多,年节的休沐又没有了,如今好容易有些事情尘埃落定,你好好在家休息就行。”
“真不用我去?”可想起上回她回公孙府的样子,李怀叙还是颇不放心。
公孙遥沉吟片刻:“那我若是去了两个时辰还没回来,你就来接我,好不好?”
这个听上去还行。
李怀叙默认下来:“那娘子早去早回,我明日多派几个人手跟着你,若是两个时辰还未出来,我便立马带着人闯进去,把新娘子给抢出来!”
公孙遥笑逐颜开,揽上他脖颈主动亲昵了两下。
第二日回公孙府,公孙云平恰好在家。
公孙遥本就是算准了时间来见他的,知晓这日是家中祖母的忌日,他必定要留在家中悼念。
公孙云平见到她,稍微有些吃惊。
因为母亲在世的时候,并不知晓他还有个在钱塘的二女儿,公孙遥到长安之后,也不曾见过这个传闻中最是疼爱公孙绮的祖母。
她显得格格不入,在公孙玉珍和几个弟弟一言难尽却又不敢再声张的目光中,与他们一同祭拜了下故去的老人。
“你今日回来,是不是有何事?”经由上一次之事,公孙云平再见到她,问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是。”公孙遥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抬头问他,“近来辰王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父亲可还安好吗?”
父亲?
他以为,经由上次一事,她再也不会叫他父亲了。
公孙云平面色微微露出些欣喜:“还好,我与辰王并无什么往来。”
“可是我这里有父亲外放期间与辰王不断往来的书信。”公孙遥道,“父亲想要看看吗?”
短短两句话,叫公孙云平顷刻之间从天上坠入到了地下,脸上喜悦尽失,神色苍白。
“迢迢……”他面具皲裂,表皮之下的身躯带着轻微的颤抖。
“父亲放心,我不会将这些东西交给陛下,毕竟当初有人拿着它们来威胁我的时候,我也选择了收下,并且帮助她。”
公孙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公孙云平,眼里是镇定到可怕的情绪。
可是公孙云平并未因她的话再提起半分高兴。
“迢迢,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说,如今公孙家的命脉都捏在我的手上,我不想再在京城见到你们一家,我想要父亲带着您的孩子们自请去外放,去南州,去江州,去哪里都成,只要是从今往后都不再回京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随便你们。”
“迢迢!”
“哦对了,我还要公孙玉珍,日后就算是出嫁寻夫婿,也不得再嫁回京中,不得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如此轻飘飘,却又坚定有力,透着他若不肯,她便绝不罢休的底气。
公孙云平本该怒火滔天的一刻,却在她冰冷的目光中逐渐放弃了挣扎。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该知道什么?知道我的父亲从把我嫁出去的那一刻起,便没想过我会活得长久?知道我若是与他追随的人所求一致,他最终也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剑指向我的脖子?”
她好笑地摇摇头,早就连失望哭泣的情绪都已经没有了。
“我不是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我是知道这些知道的太晚了,太迟了。这些年是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公孙玉珍之所以敢一直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不是仗着她娘亲的底气,仗着的,是你从始至终便没把我放在过心上。从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我和娘亲离开钱塘开始,我便不该再对你有任何的期待。”
“我的要求,便就是上述这些,父亲自己想好了,自己去与陛下请命便是,我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是我还没有收到你们打算离开京城的消息,我手中的信,我也不知道,它会出现在谁的桌子上。还请父亲,好自为之吧。”
她起身打开房门,只当没看见站在屋外,从始至终便都面色惶惶的赵氏。
她抬脚离开书房,走下台阶。
长安的雪从昨日下到今日,总算是停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