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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众人或同情或惊悚的目光中怒然进了正殿。那双撕碎圣旨的手仍在颤抖,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绢纸的柔软清凉。
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却像是催命符一样让她害怕。
晏无咎疯了,他疯了。
宋姝在正殿里独身坐了小半个时辰,唤来了拂珠道:“你去准备朱砂,黄符,再从库房里将晏无咎当年送来的那枚飞凤玉佩找来。”
拂珠知她又要画符,以为她要为她们找一条逃出宫的法子,于是快步去取了东西回来。
玉佩被宋姝放进了一个紫砂坛里,上好的白玉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祥云彩凤。这便是彼时无咎作为赔礼送给她的玉佩,上辈子她也正是用这枚玉佩为二人之间的孽缘做了一场了断。
重活一世,她以为结局定然有所不同,当初未作他想的将这玉佩留在了未央宫里,只道自己今生也不会再看到它了。
谁料呢?
兜兜转转,命运却又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扆崋
她虽然拼命想要破局,最后却还是被晏无咎逼到了绝路上。
她绝不会嫁给他,她不能再让他伤害晏泉……这是场死局,她要与他有个了断。
若她是像拂珠一般的江湖侠士,她便能执掌刀剑,大婚之夜刀锋见血,这场孽缘便算是结束了。可她不是,更甚者,她不想要再连累无辜之人,梅兰竹菊四婢也好,陪伴的许久的拂珠也罢,未央宫里上上下下的仆从与他们的恩怨无关,不该被牵扯其中。
她要杀了晏无咎,神不知,鬼不觉,正如上一世一般,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暴毙,没人会怀疑未央宫,没人会因此为他们陪葬。
朱砂磨墨,黄纸铺张,她微微闭眼,那道“乾坤转命”符就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明明前世今生,她只用过一次,对它的记忆却如此清晰,脑海中的图腾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那么完整。
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还会再用上它。
第四十八章
蜀军兵精粮足, 出天险,以摧枯拉朽之势一路往北直逼京城。连城大营大半兵力都在河南河北镇压灾民, 所剩下的兵力在晁烽带领的蜀军面前, 不堪一击。
晁烽师出有名,还在打下每一个城池之后将当年圣德皇后与清光太子私通的证据张榜告众,昭告天下。
一时之间, 朝野上下对当今天子的真实身份众说纷纭,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晏无咎竟还孤注一掷, 娶自己的皇婶,宋姝为后,尽失臣心。
封后大典将至, 无论朝堂上为此事究竟吵得如何热火朝天, 无论宫内如何流言四传,未央宫里却也披红挂彩,一派喜庆。每日的赏赐像是流水一样淌进宫里,让人不禁怀疑天子是将大半国库搬进了未央宫。
对于里外纷杂, 宋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
欣喜, 自然是没有;愤怒,却也不甚强烈。
她每日在花园里逛景, 让宫人去找那些有的没的话本来看, 闲来无事的时候, 还重新鼓捣起了自己那些胭脂水粉。
一切如常,只有在宋姝身边近身伺候的四个宫婢知道,他们姑娘的身体似乎一日不如一日。在御花园里稍微走几步路便喘得厉害, 脸色也日渐苍白。梅落每日变着法子地为她熬汤进补, 却不见丝毫起色。
兰幽说这是心病, 积郁成疾,还需心药去医。
众人皆以为然。
也是,已经成了婚的女子却被帝王看上,巧取豪夺入宫二嫁。谁又能不伤心呢?
有一次,宋姝偶然经过下人房的时候听她们聊起自己的事情,却只是一笑而过。
积郁成疾?
她从来就不是只将郁气往肚子里藏的人。那些屈辱,那些苦痛,总得化作利剑刺将出去,才痛快不是吗?
她的确日益虚弱,却不是因为什么心病。
而是乌头草。
这东西容易得,因为花长得漂亮,未央宫里就种的有,绛紫色的花瓣随风盈盈舞,很是惹人怜爱。伺候的宫人们少有懂医的,就连拂珠的都不知道,这烂漫娇花竟然能要人性命。
明日便是大婚,她算着药剂,今夜只需在入睡前再服用最后一剂药,她与晏无咎便会在睡梦乡中潰然长逝。
她想着,这算是个好时候。
正如他们之间的一场孽缘,在还未修成终果的时候即时结束,也算是干脆了结。
傍晚已至,骄阳红日缓缓地落到了山的另一侧,夜幕降临,满天繁星灼灼生光。宋姝倚在窗台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繁星夜幕,似乎是在发呆。
梅落取了绣梅披风盖在她衣衫单薄的肩头,温声道:“王妃,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宋姝笑看她一眼:“无碍。”
毒已入骨,她的嘴唇泛着轻乌,在月光之下更显病容憔悴。
梅落心疼她,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婢,在皇权面前,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
“王妃……明日还要早起,您早些歇息吧。”
“不急,”宋姝道,“你瞧着天上夜景多美,我想再看看。”
她手指向天边的北斗七星,声音有些沙哑。她说:“我小时候听过一种说法,说是人死了之后便会化成繁星,坠在天幕上,脱离了世俗烦扰却又长长久久地守望着人世红尘。”
“你说,会不会是真的?”
梅落摇摇头:“奴婢不知。但是奴的阿兄曾经说过,人死后,就化成一捧土,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宋姝闻言一愣,片刻后却又笑了:“是吗?不过那样也挺好的,干干净净的,什么前尘,什么往事,统统都没了,爱欲憎恶,贪嗔痴喜,落到最后也不过是清风一阵,尘散土净。”
她的话让梅落听得没头没脑的,心里隐隐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担忧道:“王妃,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老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花明柳暗又一村。如今这境况虽不算好,可只要您撑住,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梅落素来寡言少语,更是很少会将这些人生道理挂在嘴边。猛不丁地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宋姝笑了。
“你说得对,只要撑住,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只不过这次,不是她撑不住,而是她真的不想撑了。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算是也活过了一个甲子。
六十年性烈如火的爱恨情仇,六十年逃不出的宿命积怨。
她累了,她真的很累了。
她想歇歇。
化成繁星也好,变作尘埃也罢,她想休息了。
静默一瞬,她又道:“拂珠应该还在小厨房忙活,你帮我把她叫来。”
梅落领命退下,不过半柱香的工夫,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却不是拂珠和梅落,而是菊悦。
“王妃,王妃不好了。”菊悦狂奔着推门而入,奔到她面前,半扶着膝盖,满脸焦急神色。
她声音焦急,听得宋姝眉头紧皱。
“怎么了?”她问。
“五,五城兵马司的人反了,雍,雍王带人闯进了宫门。”
“你说什么?”
宋姝惊讶的站起身来,动作太猛,带起一阵眩晕。她扶住窗棂,忙问:“你确定是雍王?”
菊悦点头:“奴在御膳房的相识亲眼看见了。如今宫里乱得不成样子,王妃,咱们该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房门再次被人打开——
晏无咎阴沉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宋姝大限将至,晏无咎与她命理相连,状态也很差。原本顺滑的头发干枯而毛躁,下巴上起了两颗红肿的痘,在他精巧如玉的脸上分外明显,甚至有些滑稽。
眼白密布血丝,还不待宋姝做出反应,他上前两步抓住了宋姝的手,恶声道:“晏泉来了,如了你的愿是不是!”
他的手比从前更加冰冷,像是在冰窖里藏了许久的冰棍,冰冷而僵硬,死死钳住她的手腕,钳得她一阵生疼。
无咎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成国公与佟落雁父女。
未央宫外,震耳欲聋的杀伐声由远及近,隐隐传入几人耳中……成国公圆圆的脸上焦急之意更胜。
他道:“那边有吩咐,只有陛下能随我们回去,您不妨将这祸水女子处理了,我们也好快些离开。”
晏无咎对成国公的话恍若未觉。他死死攥着宋姝的手,眼底深红浓得快要滴出血来。
成国公没说错,她是祸水,她的确是祸水。即使他们之间横隔着上一辈的仇怨,即使她曾以为自己对她只有阴谋算计,即使他曾下定了决心与她划清界限,即使他发现两人是血脉之亲。
可当他再见到她那张脸的时候,当他再听她唤那一声“阿咎”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如堤坝溃散,汹涌欲念四散奔腾。
他沙哑声音道:“他们都让我杀了你,你只要说你心悦我,求我一句,我便不杀你。”
宋姝直勾勾地看着他,抿了抿唇:“我心悦你,求你。”
毫无感情的话从她口中淌出,她偏头看向无咎,只觉得这人是真得了失心疯。求饶的话罢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无咎忽然笑了。
他松开攥着宋姝的手,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鬓角,又掠过她脆弱的脖颈。下一刻,他拔出腰间的紫玉佩剑,剑尖直指宋姝。
这孽畜出尔反尔。
宋姝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料到晏无咎在这种时候竟还有闲心这般猫抓耗子的逗弄她。
“晏无咎!”她急声喝道。
然而眨眼间,无咎转身挥手,那剑尖划过成国公肥厚的颈脖,下一瞬,那白净的脖子间血流如注,喷涌而出——
晏无咎挥剑之时,佟落雁就站在成国公身后,滑腻发烫的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陛下!”她惊声叫道,声嘶力竭。
那张素来云淡风轻的脸终于崩溃,她胆丧魂惊的望向晏无咎,却见他表情疯狂。
薄唇轻勾,他笑得像是个妖孽,他道:“你回去告诉那人,孤知自己只是废棋一枚,不劳他费心算计!”
“杀他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就当是孤给自己出气了。”
他知道成国公是那人在京城的线人,手里握着许多他费尽心思想要探听的消息。既已经走到这步,他不好过,也得给那人添些麻烦不是吗?
成国公温热的尸体倒在地上,浓烈的血腥气在空中弥漫开来。晏无咎似乎终于满意,他转过头来冲着宋姝笑意温柔一如往日。
只是那笑容却让宋姝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道:“你瞧,只要阿姝心里有我,求我一声,我自是什么都听你的。”
“那你放了我吧。”她道。
晏无咎脸上笑意更浓,一滴鲜血落在他左眼眼下,似是凭空生了一颗血色泪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