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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厨房,甘小栗见灶台上放着几个粢饭糕,顺手就抓了起来。他寻到了火折子,原路返回茅草屋,挑了缸花雕打开,朝地上、墙上、屋顶都撒上一点酒,特别尸体周围多撒了一些。
然后点燃火折子,他低头默默冲尸体说了句“对不起”,一挥手,火折子跌落地面,顿时火焰窜了出来,在尸体周围疯狂起舞。甘小栗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通红通红,他抿着嘴一动不动,睫毛低垂,眼中光华流转。
突然,甘小栗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楚和几分畅快,转身离开时笑容已经消失。他知道,从此樟树巷子里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家了。
“着火了!”传来田阿兰的尖叫声。
王有芦扭头看了屋后一眼,愣了半晌,知道那把火乃是甘小栗所放,又想到茅草棚里自己“错手”杀掉的人,他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腾腾而上的黑烟,他们夫妇心中那点不能见光的“小把戏”也飘散了。
大火最终是被赶来的消防队扑灭,遭受火灾损失的仅王有芦一家,损失房屋包括正屋房顶的部分瓦片,正屋后面的厨房和相连的一间茅草屋。
茅草屋内发现焦尸一具,经其亲属王有芦夫妇的指认,确系从甲部病院中逃跑的鼠疫患者甘小栗。
第二天稍晚些时候,县防疫处消毒队登门来进行消毒,对包庇窝藏传染病患的王有芦进行批评教育。王有芦拉着对方的手不肯放,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自此,“鄞县鼠疫甲部病院患者脱逃事件”圆满解决。
话分两头,真正的甘小栗逃出升天,吃了粢饭糕,恢复了体力,挂着一身的外伤摸黑跑向码头。他刚刚决定好要去泉州,寄希望于泉州的泰隆侨批局能找到父亲在南洋的消息。这个决定固然仓促,却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了。
他想过要去找回妹妹,又害怕暴露身份又被防疫处抓走,也害怕遭到人贩子和买家的报复——自己势单力薄,必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他因为一场鼠疫,被迫从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剥离开,此刻宛如茫茫人海之中的一座孤岛,要说还剩下什么连接的话,也就是和阿爸了。
“找到阿爸,不管做什么,先找到阿爸总会有办法!”小栗对自己说。
宁波三江口外滩,和鄞县隔着余姚江,一度是宁波最繁华最现代的地方,曾经聚集了成百上千的洋人,有无数的教堂、医院、舞厅,路上跑着汽车和自行车,到了夜晚通了电的路灯会一一点亮。甘小栗一年到头去不到一回,回回都在成片的洋房里找不到北。
街上已不如战前风光,曾经密密麻麻停着大小舟船的港口现在只有稀稀拉拉的船只,有一两艘轮船靠岸,不知几时开船。岸边的几幢洋房当中有一间属于轮船公司,金字招牌挂在门上积灰生锈。
清早开始甘小栗就在轮船公司的大门外徘徊着。
他趁着夜色偷偷潜入渡船,在船上小眯了一会儿,按说也算是搭上最早一班船渡过余姚江来到三江口外滩这一头,爬上岸就来到轮船公司的大门外。想要去往泉州就必须在这儿坐船出海,无奈身无分文,买不了船票,况且出海的轮船可不像江上的渡船那样容易混上去。正当他踌躇之时,突然看见有几个人围在一个窗口前,便也凑近看个究竟。
“不是说好明天出发的吗?”一个个头略高的平头青年焦急地问。
旁边立刻有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中年人帮腔:“对啊,我是听说你们明天能出发才买的票啊!”
还有几个人起着哄,窗口飘出来一句:“我也没办法啊,外海航运又不由我说了算。”
“可是——”第一个发声的平头青年想继续说点什么,不料被窗子里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也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这些事吧,都得日本人说了算。”
“欺人太甚!”穿西装的中年人紧握拳头吼道。
“少说两句吧。”窗子里的声音继续说,“这船从上海开出来,走走停停到宁波就花了四天,你们可耐点心吧。”
甘小栗挤了过去,拍拍平头青年的后背,问:“大哥,请问您是搭船去哪儿啊?”
青年回答:“去广州。”
“这不是巧了吗,我也去广州!大哥是搭这条船?”甘小栗顺嘴答音,对着码头上停着的船随便一指。
“不,蓝色那艘大的。”
“喔……这轮船真大啊……”
那青年认真看了甘小栗一眼,正奇怪这人满脸淤伤,衣衫褴褛,竟然在这儿大言不惭要去广州,但他不是那样以貌取人的人,就什么都没说。
“上次我去广州的时候,记得中途在泉州停了船,这次不回又要停靠泉州吧?”甘小栗接着编。
“还是要停的。”
甘小栗一听,心内大喜,扭头正要走开去,不想却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个子比他高,正好撞在人肩头。
“你走路看着前面呀!”先前跟甘小栗说话的平头青年忙道,“老师,您可有被撞到?”
“对不起,对不起。”甘小栗抱歉地鞠了几躬。
一个冷冷清清、斯斯文文的声音响起:“我不要紧。”
甘小栗抬头一看,只见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唇薄眼厉,两颊消瘦,鼻梁上煞有介事地戴着一副金丝圆眼镜,身上穿一件朴素的灰蓝色长衫,长身玉立如松如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