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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接到装着人耳的包裹过后半个小时,王鹏章的电话再次打来。
他还是那副笑吟吟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怎么样,顾警官,你们还喜欢鄙人送上的礼物吗?”
顾行夹着烟的手指一顿,将那一点暗淡的火光掐灭,扔进堆满了烟蒂的烟灰缸里,烟雾缭绕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等对方全说完了,他才抓起旁边的冰矿泉水灌了一口,敛下眼帘,平静地回应道:“你想要交易,就保证人质安然无恙。你开始动手伤害人质,我就认为,你没有交涉的诚意,从此一切免谈。”
这是第一次与王鹏章通话的时候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连语调都不曾更改半分,像是用机器复刻下来的。
王鹏章:“……”
这算是什么玩意?他想过要如何从当前的局面中一不做二不休地攫取最多的好处,也想过如果警方受了刺激、铁了心地要和他不死不休的话又该如何反应,却唯独没想到,对方摆出的居然仍旧是这样一副强硬却又理智的态度。
一拳落空的感觉让他有点拿不准应当如何应对了,是服软,把一切都归于玩笑?还是要硬碰硬地继续试探对方的底线?王鹏章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但在他想出来最合适的应对之词前,顾行便又说:“鉴于这只耳朵不属于人质,我可以给你一次弥补的机会。”
王鹏章反射性地笑问:“哦?你这么确定?”
顾行淡淡道:“你该知道,我和人质的关系。”
即便是至亲如父母子女又或是同胞手足,往往也很难注意到彼此耳朵的形状和特征,尤其还是残破的半只耳朵,但中文里恰好有一个词叫做“耳鬓厮磨”,通常形容的是情人之间。这虽然有些私密的意味,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非常有说服力。
王鹏章沉默片刻,态度终于软化了下来:“顾警官好眼力!这确实只是个玩笑罢了,李警官现在……”他眼神一冷,瞥向安静地躺在长椅上、刚刚恢复意识的李非鱼,口中却笑道:“虽然受了点委屈,但是我保证,等交易完成,一定会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和你们团聚!”
话刚说完,他突然灵光一闪,又笑道:“虽然鄙人已经让那个不懂规矩的蠢货送上了一只耳朵赔罪,不过这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太地道,不如这样,赎金方面还是之前说好的一千万,但交易的时间往前提几个小时如何?”不等回答,他便又循循善诱道:“倒不是我着急,只是李警官现在的状况,万一有内出血就不好了,还是尽快送到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才让人放心,你说呢?”
这话说得简直不像个绑匪,反倒更像是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了。顾行看向同样彻夜未眠的李彧夫妻,何昕自从知道了自己闹出了多大的乱子之后,便不敢轻易出声了,此时用力咬着指节,只用期盼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和他对视着。
陆离凑到顾行耳边小声说:“我拿视频问过认识的医生,确实有导致内脏破裂的可能,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尽快检查一下!”
顾行微微点头。
他沉声道:“半小时后,我要看到不少于一分钟的视频,证明人质现在仍然活着,并且所有外伤已得到紧急处理!”
他虽没有松口,但也未断然拒绝,王鹏章心中的大石落了地,轻快笑道:“这个自然!”
电话挂断之后,周围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顾队,这耳朵你真是……”好奇究竟如何认出残耳不属于李非鱼的是庄恬。
陆离的问话虽然也是围绕着耳朵的,但核心意思却是怕王鹏章反应过来,万一打草惊蛇。
而余成言则一如既往地在处理自己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嫌疑人画像对比过了,暂时没找到特别吻合的,罗振宇毕竟只在清晨见到了绑匪一面,未必记得清楚。”
车厢中出来的两名绑匪体态特征虽然明显,但头上却带着头罩,只有装作问路人的壮实男子露了个脸,不过人海茫茫,并不容易找到。
顾行又喝了几口冰水,用力捏了捏鼻梁,有些恍惚地“嗯”了一声,勉强算作把三句话都答复了:“耳朵和盒子的检验结果呢?”
不仅是DNA,皮肤、伤口还有包裹上残留的各种痕迹都可能会对缩小嫌疑人范围和确定关押人质的地点有帮助。
在送检的样本全都紧急插了个队之后,除了DNA以外,其他的测试很快就得到了结果。
其中最出人意料的不是包裹外包装之类的东西,反而是其中的水,或者说是用来起冷藏效果的那几块冰融化之后的产物。检测显示,那是由普通的水冻结而成,但其中的微量元素构成和含量却与各地的自来水全都不太一样。
龙江市连同周围几个县城都是通过龙盘江取水供应饮用的,就算各个水厂在处理过程中会有差异,也应当是大同小异,而冰块融水与这些自来水的区别更像是本地的地下水和地表水的差别。
所以,拥有着独立供水系统的这处“礼堂”,采用的是地下水?
龙江市附近地表水源丰富,水质也不差,如果有地方仍在使用地下水,那么很可能是因为距离各处河道都比较远。
陆离一项项对比着检测结果,忽然“咦”了一声:“这水含硫有点高啊!”
余成言立刻问道:“水污染?”他的目光已经锁定在了近年来越来越呈现龟缩之势的远郊工业区。
但顾行只是摇摇头,哑声道:“不确定。”
土壤或者地下水含硫高于其他地区还有很多原因,除了工业污染以外,常见的原因至少还有附近存在温泉等,而他们手上这份样本的硫、磷、钙等元素的含量虽然稍高,却又没有高到那种十分显著的程度,便愈发让人难以判断了。
这时桌上的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顾行立刻伸手去取手机,但不知怎么回事第一次却抓了个空,他眨了眨眼睛,调整了一下距离,这一次总算摸到了屏幕的位置。新的视频仍旧寂静无声,李非鱼在画面中间静静躺着,面容平静,并没有急着看向镜头,她身下垫着一层深蓝色的丝绒布料,遮住了下面长椅的样式。从画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胸口起伏规律平缓,应当暂时没有大碍,而她脸上手上的擦伤都已经被包扎清理过了一遍,左手腕处被她自己刻意弄出来的骨折伤势也经过了处理,以一根笔直的树枝作为固定物,两端用布条紧紧系住,只不过因为她目前处于仰卧状态,所以并没有用上三角巾。
通常来说,视频接收到之后都会给李彧夫妻看上一眼,以便让他们稍稍安心些,但这一次顾行却直接将手机交给了余成言,吩咐:“放大这里!”
他指的是李非鱼的左腕。
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在上一条视频中,李非鱼那些古怪的行为必定不会毫无意义,而在这个时候能让她宁可折断一根骨头也要传递出来的消息,定然对警方大有帮助。
可那里什么特别的都没有,经过放大和简单锐化处理的图像上,无论是包扎用的布巾还是固定用的树枝,都十分常见。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有一件事。
顾行盯着那根用来固定的树枝,他眼前似乎又有些暗,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太确定地问:“是松枝?”
余成言没注意他的异样,往没处理干净的树皮上搭了一眼,随口应道:“嗯,满大街都能见到的松树枝!”
诚然如他所言,松树在本省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树种,无论是路边还是公园都能找到,就算把附近有松树加入筛选条件中,恐怕也无法排除几个可疑地点,所以王鹏章在使用松枝的时候甚至懒得用心遮掩。也正因为如此,若说李非鱼费了这么大力气只为了让他们看一眼松树枝,这显然有些说不通。
除非这根松枝还有着其他的深意。
“如果不是松树,问题会不会出在绷带……”
陆离刚说到一半,突然脸色骤变:“哥!”
顾行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他手里的矿泉水瓶“啪”地滑落到了地上,瓶身上凝结的冰冷水滴在地板上溅开,他下意识地试图弯腰捡起,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摔了下去。余成言就在他身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神,陆离反应更快一些,慌忙从他旁边扑过来把人扶住,自己手背却在桌角狠狠磕了一下,撞出一大块淤青。
庄恬也懵了一下:“顾队!哎,顾队他怎……我这就叫救护车!”
“不用!”陆离连忙拦住她,空出一只手在顾行额头上试了一下,只觉温度烫手,不由叹了口气,“我送他去趟医院,你们先继续。”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如果王鹏章打来电话,先拖住他!”
几句话的工夫,顾行好似缓过来了一点,虽然眼前仍是忽明忽暗什么也看不清,但意识却在短暂的空白之后逐渐回笼,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靠在谁身上,便强撑着想要坐直了,却没能成功。陆离焦急地数落道:“别逞强了!你得去医院!”
顾行如何不清楚这一点,但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他一分钟也不敢离开。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对面几米远的地方有个忧心忡忡的声音响起来:“小顾,你同事说得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绑匪的事情你先不用担心,还有两个多小时呢。”
是李彧。
顾行还要坚持,但李彧已沉声道:“去吧,别耽误时间!”语气俨然是在教导晚辈。
或许是血缘关系使然,他与李非鱼同样都具有着对于其他人心态准确把握的天赋,这一点,在多日以前第一次见面询问七宗罪受害者情况的时候,顾行就已有察觉,而现在对方这种笃定的语气仿佛也稍微抚平了他心头的焦灼,他终于冲陆离轻轻点了下头。
李彧望着两人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也着急上火,也心急如焚,恨不得拿鞭子抽着警方干活,逼着他们在下一秒就把女儿救出来,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强人所难地添乱而已!
然而,或许就是因为这份理智,与他结发二十余年的妻子才会认为他为人凉薄寡情吧。李彧默然看着再次紧闭的大门,颓然地抓了一把有些凌乱的头发,他能看出那个顾行和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类人,便忍不住生出忧虑,若是女儿这一次能够平安回来,以后两个人在一起,会不会又走上他们这上一辈人的老路……
可随即,他心底又是一恸,发觉自己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能够再见到李非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