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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气比前些日子清冷几分,段明漪不像上回只穿短袖旗袍,里头穿着蜜色乔其纱西式衬衫,外头还套了件米灰色洋款风衣。

衬衫领口系有同色大蝴蝶结,款式极为别致,底下那条窄裙,式样更是闻所未闻,料子是薄呢,颜色是浓酽的酒红,因裙摆做得窄小,步态显得极婀娜,缓缓走来时,颇有一步一景之感。

红豆目光在段明漪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定在对方饱满的胸脯前,略一停留,下意识便坐直身体,顺带将胸挺了一挺。

与此同时,不忘在脑中品度一番大衣的尺寸,依旧维持原有的判断:衣裳也不是段明漪的。

这时不知谁带头欢迎道:“段先生好。”

段明漪一双妙目徐徐掠过教室中每一个角落,莞尔道:“暑期时我有幸接了圣约翰的聘书,本学期执教乐理课,今日既是第一堂课,在正式开讲前,我先向同学们自我介绍,我姓段,夫姓贺,读大学时,我学的并非音乐专业,而是英国文学……”

她似乎早前有些授课经验,简单开场白后,便正式切入讲题,接下来一堂课,语速不疾不徐,深懂要言不烦之道。

贺竹筠一俟下课,便去讲台找嫂子说话。

大家都知她们是姑嫂关系,见两人如此亲厚,倒也不以为奇。

顾筠赶着上下一堂课,起身整理了课本,见红豆仍端坐不动,奇道:“都下课了还坐着做甚么?”

红豆手指不耐地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扶住额头暗瞥讲台上那两人。

左等右等,那两人偏就不走,大衣是贺云钦给她的,谁知出自贺家何人之手,万一叫段明漪认出来,继而生出什么误会就不妙了,于是仍端坐不动,口里对顾筠道:“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

“早上吃得太腻了,坐坐就好。你先走吧,我稍后就来,对了,记得选靠后头的座位。”

幸而顾筠走了之后没多久,段明漪和贺竹筠也结伴走了,红豆这才抱紧大衣,去另一课室上课。

***

上完最后一堂课,红豆想起早上母亲的嘱咐,便推了脚踏车出来,到学校门口树荫下等哥哥。

来来往往经过不少同学,见红豆后座上夹了件衣裳,少不得问几句,红豆被问得烦了,正琢磨要不要到僻静点的地方去等哥哥,就听不远处有人喊:“红豆。”

她迎着那人走过去:“哥。”

哥哥的衬衣袖子撸得高高的,额上有细汗,想是一上午跑了不少地方。

见了她后座的衣裳,照例来一句:“怎么还带了件衣裳?哎,这大衣不是你那位顾同学的吗?”

红豆支吾道:“唔,一会要还人。”

虞崇毅一则心粗,二则满脑子都是案子,并未往下追问,只道:“哥哥带你去吃饭,你下午有课吗?”

“没课,表姐有下落了吗?”

“稍后跟你细说,对了,贺先生一会同我们一道吃饭。”

红豆一讶,这人还真就对这案子上起了心。

兄妹俩出了校门一瞧,果然停一洋车,贺竹筠和段明漪姑嫂二人在车前说话,贺云钦则立在车后,似是为了避嫌,他嘴里含着烟,眼睛却看着另一边。

贺竹筠瞧见红豆,立时露出甜静笑容:“虞学姐。”

红豆脚步稍缓,她们姑嫂不是上午只有那一堂课么,怎么延宕到这时候才走。

她呵呵笑道:“段先生,贺学妹,这是要回家?”借着身形遮掩,把脚踏车交给哥哥,自己则将那大衣从后座取出,另一只胳膊夹住那大衣,免得叫对方一眼瞧见。

“本要回家,谁知在学校门口碰到二哥,就多说了几句话。”贺竹筠走近道。

段明漪却在原地打量红豆,很快便认出了她:“这不是上回拿桂花糖给四妹吃的虞同学么。”

红豆暗噫了声,这人记性倒好。

贺云钦听到这声音,转脸看过来,见红豆跟虞崇毅并肩走着,胳肢窝底下夹着件东西,定睛一看,未能认出是何物,低头掐熄了烟,对贺竹筠道:“你跟大嫂回家,二哥还有事。”

贺竹筠纳闷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在等人吗,那人来了么。”

段明漪听了这话,微讶地看向红豆,目光滴溜溜在她兄妹身上一转,略一思索,便挽了贺竹筠的胳膊,微笑道:“想是那人已来了,你的身体经不起饿,先回家吃饭吧,你二哥这么大个人,左右丢不了。”

贺竹筠怎么也想不到二哥等的人便是虞氏兄妹,疑惑地在门口人群中又搜索了好一会,这才迟迟收回目光,跟段明漪上了车。

车夫发动汽车,贺竹筠隔着车窗道:“二哥,别忘了先前咱们说好的,下午务必回趟家,我们还要商量母亲过生日的事呢。”

贺云钦笑了笑道:“忘不了。”

贺竹筠这才冲红豆摆了摆手道:“虞学姐,明天见。”

等车走远了,贺云钦看向虞崇毅和红豆:“虞先生,同福巷离此不远,既接了令妹,不如顺道送她回家?”

经过昨晚的谈判,红豆本诚心诚意要跟贺云钦好好合作,谁知只过了一晚,这人态度又有微妙不同,话里话外的,大有将她支开的意思。

她先是不解,转念一想,贺云钦多半是见哥哥比她憨直,所以才借机想将她撇到一边。

暗瞪他一眼,对哥哥道:“哥,早上你不是说要带我吃饭吗,边上有一家宁波馆子,菜做得不错,我们就去那吃吧。”

虞崇毅会意,忙对贺云钦道:“我妹妹心系玉淇的事,要是不让她知道案情的进展,怕是连饭也吃不香,不如就按照我妹妹的提议,去她说的那馆子将就一口?”

贺云钦没想到红豆一眼便堪破了他的打算,只当没看出兄妹二人的眼色,无所谓道:“那就走吧。”

三人到馆子随便点了几个菜,虞崇毅对贺云钦道:“上午我核实过了,除了火车站那爿成衣店,玉淇那日从茶话会出来后去的那家首饰店,原也是袁家的产业,只不过袁箬笠去年离婚之际,将那首饰店划给了他前头的太太。据店员说,玉淇在那家店给舅妈订了一串项链,那日之所以去那,就是到店里取货,当时玉淇还跟店员说了几句话,出来之后便失踪了。”

贺云钦嗯了一声:“所以首饰店门口才是潘玉淇失踪的确切地点,上午我去那附近转了转,热闹得很,除了十来家商铺,尚有一家百货公司,问了邻近几家店的店员,都说上礼拜六未听到异常。”

虞崇毅愕然道:“贺先生,你调查过首饰店了?”

贺云钦端起茶壶给自己倒茶:“时间不多,所知线索又太少,要想尽快找到潘玉淇,只能先顺着礼拜六那日她的行车路线排除一遭。”

红豆顺理成章便接过话头:“所以贺先生调查了一上午,一定还有其他发现咯?”

贺云钦漫应道:“那是当然,我还知道王美萍不只被人撕票,死状还离奇得很,像是涉及到一些古老的仪式,尸首被人做过手脚。”

原以为红豆定会被吓得打退堂鼓,谁知她脸色不过变了一变,立刻皱眉追问道:“这是何故,绑她的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谋害她,她是三月前死的,还是三月后死的?”

贺云钦见她非但不怵,还一开口便问到了关键,静静望她一会,身子往后一靠:“虞小姐,若是知道了答案,案子不就破了么。”

红豆见他分明有意敷衍,略带讽意道:“我还以为以贺先生之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手到擒来呢,原来也有能力不及之时。”

虞崇毅见二人一见面就吵嘴,这才坐下几分钟,又闹得剑拔弩张,怕彼此面上不好看,忙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妹妹的衣服。

红豆只当不觉,深觉贺云钦可恶,她还没将他一脚踢开,他倒已经想着要将她踢开了。

隔着饭桌,贺云钦望着红豆,红豆也望着他,片刻后,贺云钦放下茶杯,主动打破僵局道:“虞小姐,上回在王彼得处多有冒犯,我还未正式道歉,不如今日这顿我来做东,全当向虞小姐赔礼了。”

红豆仰脸而笑:“难得贺先生这么爽快,怎忍拂贺先生的美意。”忙唤了伙计点菜。

一边点,一边暗想,早知道贺云钦今天肯请客,刚才就该提议去“小有天”,那地方的饭菜贵得离谱,一顿下来抵寻常人家一月的伙食,这人这么坏,狠敲他一笔竹杠才好呢。

虞崇毅心里疑惑,嘴上却客气道:“贺先生,舍妹脾气娇纵了些,不过她一向分得清轻重的,想来她刚才也是担心她玉淇表姐,言语间才多有冒犯,贺先生别见怪。”

贺云钦只笑笑不说话,俨然一副宽厚姿态,任由红豆狮子大开口点菜,过了会,拿了根筷子蘸了水,在桌面上画道:“虞先生,你当警察三年,以往办案时,可曾见过这种古怪的凶器?”

红豆翻菜单的动作一顿,暗暗瞟向贺云钦画的那图案。

虞崇毅摇头道:“不曾,凶手似乎也不在乎我们研究这些木钉,不然按照常理,凶手通常会事先拔出凶器,怎会大剌剌地留下线索。”

“所以它必定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贺云钦道,“下午我会去一趟王彼得处,他那里资料极富,我到他那里找一找,也许会有收获。”

红豆想了想,转身看向哥哥道:“我们学校有个研究民间神秘事件的团契,会长是政治系的秦学锴,团契成立了好些年了,他手头上应该也有不少资料,一会我就回学校去找他,要是查到了什么,哥哥,我去哪找你?”

三人一边吃饭一边拟定了下午的行程。

吃过饭后,虞崇毅惦记着回警察局,一出来便嘱咐红豆道:“哥哥先走了,你自己回圣约翰,过后哥哥去学校接你。”

红豆抱着那大衣应道:“我知道了。”

等哥哥上了电车,她扭头见贺云钦仍在原地,想是在等车,便走过去,将大衣往他怀里一塞:“喏,还给贺先生。”

说罢,也懒得看贺云钦是什么表情,傲然走到脚踏车前,骑了车走了。

***

贺云钦刚回公馆,便有下人迎出来:“二少爷回来了,太太刚刚还在念叨您,眼下已歇下了,少奶奶和四小姐在厅里说话呢。”

贺云钦随手将手里的大衣递给那下人,本想让送到大姐房中,想了想,这衣裳既红豆穿过了,大姐未必肯再穿,便改口道:“送到我房里吧。”

那下人应了。

贺云钦看了看腕表,母亲刚歇下,至少还需半个小时才起来,大嫂和四妹在厅里,一时不便进去,索性点了根烟,立于台阶上,仰头看头顶的天色,一低头,忽然瞥见停在树下的那辆半旧自行车。

他盯着那自行车看了一会,下了台阶,蹲下身去,看那后座上的铁丝,越看越觉得铁丝碍眼,回头一望 ,见管事在剪门前灌木,便道:“李伯,有扳手么。”

李伯忙到工具箱里翻了一翻,找出扳手送来。

贺云钦接过扳手,将后座上的铁丝拧了,又仔细检察一番,确定再无旁的铁丝,这才打算起身。

这时贺竹筠听了下人的话出来寻他:“二哥,你回来了也不进屋,我还等着你帮我挑礼物呢。”

左右一顾,见贺云钦蹲在脚踏车前,讶笑道:“二哥,你这是在修车么?”

贺云钦起了身,摸了摸下巴,自己也有些疑惑,未及深想,将扳手递给李伯,对贺竹筠道:“走吧,看看你都备了什么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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