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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弦听他提起小冯翊王,有点不高兴,但看那天幕上五彩缤纷接连不断,渐渐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中都侯是一点忌讳都不讲吗,两岁的孩子过个生辰,何必弄得这么张扬。
腹诽之际,偶然见天顶慢悠悠飘下细细的雪花来,这比烟火更让人惊喜,忙伸出手来承托,可惜雪沫子太小,落进掌中很快便融化了。南弦仰头看天上,车舆一角悬挂的风灯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但雪花的走势清晰可见。今晚要是不停歇,明天就该堆积起来了吧!下雪让人欢喜,却也令人感慨,又是一年,时光匆匆,过起来真快,转眼她也二十岁了。
就着一路烟火回到家,允慈早就睡下了,她也没去打扰她。第二日早上起身推窗看,果真满世界白茫茫一片,冬日虽是斗骨严寒,却也有不经意的小快乐。昨晚的种种过去了,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她穿戴收拾好,趁着今日头一场雪,要进宫为贵人娘子们请平安脉,再看一看圣上经过这几日的调养,腿脚的浮肿消退些没有。
鹅儿早就赶着马车候在门前了,不知是哪块皮子裁剪下的边角料做成了两只耳兜,十分精准地扣住了耳廓,但一张脸露在外面,冻得鼻子通红。见了她,双手从对插的袖笼中拔出来,忙接过药箱放进车里。
南弦看了他一眼,“怎的不让你阿娘给你做个围脖,好歹挡一挡风。”
鹅儿的娘在后厨做工,只负责摘菜劈柴等粗活。鹅儿说起她,嘿地一笑,“不瞒大娘子,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我阿娘哪是那等精细人,要她做针线,她就说眼睛看不见了。”
橘井听了,有些可怜他,随口道:“明日我给你做一个。”说着将南弦扶进了车舆内。
鹅儿很高兴,鞭子甩得啪啪作响,很快便驶到了右御门外。
今日他们出发得早,且朝廷因为天气寒冷,将视朝的时间后移了。南弦穿过止车门时,正是百官入尚书省的时候,她忙低头退让到一旁,静待文武大臣们的脚步声走远,方抬头直起身来。
没能管束好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朝东边座门上看了一眼,人群中有个身影高挑挺拔,即便只是背影,也能辨认出来。
南弦心头蹦了蹦,暗道真晦气,好好的,看什么看!忙提着药箱进了端门,匆匆赶往内苑。
今日皇后犯了头风,精神很不好,见她一来便抱怨:“昨晚上一夜不曾睡好,一会儿太冷,一会儿又太热。”
南弦号了脉,先给她扎了两针,一面温声告诉她,可以往温炉里加些什么香料药材,大冬日里,有醒神通窍的作用。
皇后仍是叹息,“宫人们焉有伺候不好一说,全是我心里有症疾,横竖不舒坦。”
南弦不便探听她的心事,只让她抛开那些郁结,皇后听了却发笑,“你是年轻女郎,又不曾出阁,哪里知道我的烦恼。”
殿中摆放了很多果子,有暖融融的香气萦绕,其实这样的环境应当很是惬意的,但不知皇后怎么不高兴了,明明前几次见她,她都是十分开朗的模样啊。
皇后见她不说话,就知道她不解,自己也需要有人倾吐内心的苦闷,加上她又与小冯翊王相识,且多时相处后确认诚实可靠,便让孙长御把侍立的人遣出内寝,自己娓娓和她诉说:“洪训殿的海氏,这几日不知在闹腾什么,撺掇着圣上办围炉宴,要把她的母亲与妹妹接进宫来。”
南弦上回听说过海贵嫔的丰功伟绩,对海家的情况也有几分了解,便问:“海夫人有几位妹妹呀?”
皇后说就一个,不耐烦地抬手指指东府城方向,“就是中都侯夫人,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连月子都顾不上坐那位。”
南弦听说月子都不坐,出于医者的本能,冲口嗟叹:“那多伤身子。”
皇后说可不是,“也不知怎么想的。”
不屑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嫉妒,半晌长叹了一声,“陛下无子,这些年成了我的心病,平时强逼着自己不去想,可昨晚上那通闹腾,把我的心头火都挑起来了,怎么能不病!”
一旁的长御还在尽力开解她,“殿下有雅量,不拿她当回事就行了。”
皇后说:“我是不想将她当回事,可昨晚你也瞧见了,那漫天的烟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万国来朝呢。”复又告诉南弦,“陛下的腿疾好了一些,水肿稍有消退,昨日正在我这里用晚膳,海氏不知怎么靦脸过来,东拉西扯坐了半天。后来外面燃起了烟火,得知是东府城燃放的,陛下虽不满孩童的生辰冲撞了小冯翊王弱冠,但也没说什么,站着看了会儿,顺口夸赞了两句。可谁知那烟火竟放个没完,连着放了半个时辰,弄得惊天动地,我躺在床上就看窗纸上五颜六色,真是心烦到了极处。”
所以说万事过犹不及,就是这个道理。一时兴起放上一两扎,那是助兴,接连不断放上半个时辰,那就是炫耀,是挑衅了。但南弦不便置喙,只道:“大概实在高兴吧。”
皇后听了一哂,“实在高兴?黄口小儿两岁生辰,既不是满月也是周岁,有什么可高兴的。”
那雍容的第一贵人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料想她的情绪是会影响圣上的。
关于那种敏感问题,南弦不敢多问,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好自己的本分。
拔针后皇后头疼的症状明显减轻了不少,没有病痛,心情也就不那么难耐了,重新有了点笑模样,同南弦说起,“我有个族亲,任太学博士,学问做得很好,言行也彬彬有礼。原本已经说准了亲事,但逢父丧守孝三年,怕耽误人家女郎,便不曾下定,你看可不是巧了。向娘子,我把他说与你吧,让他择个日子登门,且不说你那自作多情的竹马,先见一见人也好。”
南弦赧然,“我怎么敢当呢,让殿下操心我的婚事。”
皇后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若我有孩子,想必也如你一样大了。我每回见你,总觉得亲近,这么好的女郎,不该嫁入别人家。”
没有办法,皇后要保媒,挡也挡不住,便顺从地应承,“就依殿下所言吧。”
皇后这里的差事办好了,她还得往其他宫殿应诊,各处转了一圈,最后在园中被人叫住了,说陛下在式乾殿传见。
南弦跟着谒者到了御前,见圣上面色平淡,没有什么喜怒,照例让她请了脉,淡声道:“癃闭的毛病确实减轻了,但这关节痹症不能痊愈,很令朕心焦。向娘子医术精深,朕还盼着你能药到病除呢。”
南弦想起了神域的话,防己那味药,使用得当对风湿很有效,但她始终在用与不用之间挣扎,下不了决心。
或者再等一等吧,等一个能让她义无反顾的时机,便耐心游说圣上,“陛下的病症不是一日造成的,寒凝不散,气血不行,须得辩症慢慢调理。医书上有个乌头汤加味的方药,能解急症,但乌头有毒,需用白蜜解毒熬制一个时辰,这种药纵是再有效,妾也不敢给陛下用,请陛下宽宥,再耐心等上一阵子。”
其实说实话,圣上自觉小腿胀痛的毛病已经比之前减轻了很多,然而人心总是不足,最好能将这病症一下子从身上连根拔起才好。
垂眼凝视这医女,“还要几次能痊愈,你与朕说明白。”
什么是伴君如伴虎,这就是了。
南弦心下作跳,垂首道:“陛下若要一次见效,治标不能治本,恐怕好得快,反复得也快。”
圣上没什么耐心,沉声道:“就快冬至了,朕要祭拜天地,绝不能拖着一条残腿上天坛。还有十日,朕给你十日时间,让朕体面地完成这项大典,你可能做到?”
如此就是逼到那个份儿上了。
南弦起先还犹豫,这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暗暗握了握拳道:“那妾就为陛下开个方子,以防己、苦参、金银花等入药,为陛下祛风邪,解热毒,再佐以针灸施治,十日之后定能行动自如。”说罢唯恐日后又落埋怨,复又追加了一句,“但这方子是应急之用,不能长久,病情反复是一定的,全看陛下愿不愿意一试。”
圣上只求看见短期的效果,颔首道:“能应急便好,等过了冬至日,再如你所言慢慢调理,朕也能应准你。”
南弦松了口气,“那就遵陛下的令,今日起用药,每日一副分两次服用,服上十日便有成效。”
她说得笃定,圣上就放心了。不知不觉,这小小女医成了他治疗顽疾的希望,高兴起来便与她打趣,“太医局分九科,每每要会诊,一大帮人凑在一起研究半日,朕但凡经不住疼,早就被他们耽误死了。如今向娘子是‘十全娘子’,你一人就顶得上整个太医局,可惜女医不能封官,要是能,定要封你个尚药奉御,让那些老学究们看看。”
南弦是面嫩的女郎,只顾腼腆自谦,开了方子去了金针,便退出了式乾殿。
圣上下榻走了两步,她针灸的手段确实高明,胀痛的毛病短期内能缓解十之五六,不由与左右称道,“我看她,比她阿兄还强些。”
谒者丞含笑说是,“向家女郎未入太医局,不受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天性自成,有胆有谋,属实是难得。”
这里正闲谈,尚书省又送了奏疏进来,圣上起先还因病痛减轻而浑身舒畅,结果一道谏议看完,气血险些逆行,砰地一声将卷轴拍在了书案上。
谒者丞在御前侍奉多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多嘴,一旁送上来的茶盏,也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撤走了。
圣上雷霆震怒,“神钺的野心都刻在脑门上了,这个狂悖之徒,他眼里还有谁!”
于是第二日上朝,头一件事就是将昨天的奏疏内容提出来商议。有人弹劾中都侯逾制修建庭院,不单如此,昨日更是大肆铺张,为幼子庆贺生辰,弄得满城乌烟瘴气,流言四起。
中书监举着笏板上奏,“前日城中热闹,臣本以为是小冯翊王弱冠,祭过太庙,参拜过陛下与皇后殿下,晚间燃放烟花庆贺,因此并未放在心上。结果这动静竟足足闹了半个时辰之久,立时就明白了,绝非小冯翊王的手笔。中都侯雄踞东府城,固然尊贵,但区区小儿尚未成人,如此大动干戈,果真有必要吗?”
中都侯被当朝弹劾,早就汗流浃背,忙从百官中出列,长揖道:“臣前日并不在城内,一切都是家中女眷操办,或有违制之处,待臣回去好好责问,再向陛下告罪。”
圣上坐在上首,短促地凉笑了一声,“你内帷不修,罪责本就在你一身,还要回去责问?难道打算将内眷推出来认罪吗?”
中都侯心下暗惊,慌忙跪拜下去,“是臣之过,请陛下恕罪。”
但仅仅是放了半个时辰的烟花,其实并不足以令圣上大动肝火,侍御史的火上浇油,才是最为致命的。
“臣于市井中,曾听得一首诗,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念给众位同僚一听吧。”侍御史笑眯眯地,缓声吟诵起来,“梦于海上坐玉盆,金乌入裙遂有娠,东府小儿犹抱日,他朝入主显阳城。”
这诗一念完,顿时朝堂哗然,中都侯吓得心都快从嘴里吐出来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陛下,这是有人要害臣一家啊。臣忠心侍主,何来这等野心……”
可侍御史打断了他的话,转身对中都侯道:“君侯的言下之意,是臣在捏造事实,诬陷于你吗?这诗上年就已经在坊间流传了,当时君侯夫人产子,便有谣言四起,说什么神光照室,白气充庭,此子贵不可言,东府城上下也深以为然吧?所以给孩子取乳名叫抱日,之所以前夜大肆庆贺,是因为早有术士相看过,声称只要将这孩子养过两岁,日后便富贵显赫无人能及,我不曾冤枉君侯吧?”
中都侯素来和侍御史有过节,气得直起身子叫嚣不止:“谈万京,这只是你一家之言。你与我不合,所以公报私仇,借机践踏我。”
圣上很不耐烦听他狡辩,但他既然是皇亲国戚,又是广平王一脉,身份本就敏感,也不能当朝断他的罪。
烦闷之下蹙眉下令:“这件事非同小可,须得严查。既然中都侯与谈御史不合,那就换个人来侦办。”说着望向了御史大夫徐珺,“此事是你们御史台提起的,就命御史台汇同校事府一并查处。徐老是御史之首,先前几次三番上疏请辞,朕一直不曾答应,今日之事,就当是徐老收山前的最后一宗差事吧,切要仔细承办,莫叫朕失望。”
这是个里外不是人的买卖,徐珺心下虽也打鼓,但还是领命出列,向上长揖下去。
当朝没有对中都侯作出裁决,但也足以把人吓得够呛。散朝之后失魂落魄走出止车门,家中长史上来接应,他见了人便恼怒叱问:“前夜那些烟火,是谁让这么放的?”
长史一脸茫然,“这事小人并不知情啊……”说着将人搀扶上马车,一面道,“郎主先别慌,回去问了便知道了。”
于是马车疾驰到家,进门先将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侯夫人海澄澜起先并未当回事,当听他说闯了弥天大祸,才如梦初醒一般。
“怎么办?她哭丧着脸问,“我即刻进宫找阿姐商议对策吧。”
中都侯道:“这么大的事,找她便有用吗?”说着转头吩咐管事,“将那日采买烟火的人给我找来,盘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一个办事的小厮便趋步上前来,哆哆嗦嗦道:“郎主恕罪,前日小人去东市口的烟火铺子采买,那店主说店铺要转让,愿意低价出手铺中的货物。平时一扎少说要卖二十文,如今五十文便能买十扎,小人见便宜,就把那仅剩的五十扎买回来了。”
中都侯气得头昏眼花,“十扎只卖五十文,你的脑子可是被猪啃了?”定定神又问,“五十扎,你们一口气全放完了?”
小厮臊眉耷眼说是,“小人们想着既是三郎的喜日子,府里上下高兴,便都放完了,免得放在库房里受潮。”
中都侯一阵头晕,倒退两步跌坐进了圈椅里。
匀上几口气,慌忙抬手支使管事:“快去东市口看看,那家铺子还在不在,将店主给我带回来,快!”
管事领命带人奔赴东市,结果到了地方一看,烟火铺子早改成了小儿伤药铺,店主也不见了,门前的幌子迎风招展,上面写着八个大字:脱臼接骨,夜啼惊风。
第36章 不是有隐疾,就是人品不好。
小厮欲哭无泪, 望着管事道:“怎么办,人找不见了,郎主非得打死我不可。”
管事气恼地横了他一眼, 进去问小儿药铺的伙计, 先前那店主家住在哪里, 还能不能寻见。
药铺伙计长长哦了声,“他们举家搬离建康了,搬往哪里,实在不知道。”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 招呼买膏药的妇人去了。
管事没办法, 从铺子里退出来, 重重叹了口气, 带着小厮回去了。斜对面的巷口停着一辆马车,窗上掀起的垂帘放下来,掩住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车舆内的人慢条斯理说走吧,“天太冷了, 上茶陵楼喝上两杯暖暖身子。”
车外的陈岳屹道了声是,自己策着马, 引领马车往边淮列肆方向行进。下了两日的雪,还好城中有专人铲扫,不至于堆积起来。但青石板的缝隙里, 雪与泥泞混合着,天上的细雪落下来,薄薄掩盖了一层, 马蹄踏过去, 便留下一串压实的斑驳痕迹。
茶陵楼前接客的酒博士却不知寒冷, 热火朝天地见人便招呼:“贵客进来暖和暖和吧,我们有上好的酒菜,还有精妙的歌舞,管让贵客尽兴。”
可惜人家摆摆手,走开了,那酒博士也不气馁,重新堆起一张笑脸,迎向下一位过路人。
很快,那双精明的利眼便发现了徐徐驶来的马车,忙疾步过去接应,“贵客……”
车门打开,门内有人迈出来,狐毛出锋的领圈掩住了半张精致的面孔,饶是如此,酒博士也一眼认出,又惊又喜道:“啊,大王驾到,蓬荜生辉。”边说边往内引领,“快快快,大王快请进。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大王。”
进得茶陵楼,楼里温暖如春,左右的人趋身上前侍奉,神域解开领上金扣,将斗篷往后一扬,身后的人精准托住了,又俯身撤下去,另一人殷勤招呼:“大王上楼吧,最好的酒阁子给大王留着呢,大王请。”
神域上了二楼,临要进门,见陈岳屹和卫官门侍立在门旁,便体恤道:“你们也去喝两杯吧,不用守着了。”
家主爱护,十分令人感激,但他们的职责是保护他的安全,陈岳屹有些为难,与两名卫官对望了一眼。
神域笑了笑,“我过会儿有客,你们别走远,就近等候就是了。”
陈岳屹这才道是,带着下属下楼,在楼梯旁找了张酒桌坐下。
神域弯腰进了阁子,阁内铺着锦垫,四角拿铜兽镇着,并未看见有温炉,但室内还是很温暖。临河的槛窗开了一小半,能看见秦淮河上往来的画舫。这种雪天,公子王孙雅兴正浓,三两好友相约游湖,舟楫荡过,留下一串清亮旖旎的歌声。
酒博士很快送来了温酒及几样小菜,堆着笑脸道:“大王先用着,若有传唤,小人即刻就来。”
神域颔首让他退下,自斟自饮了几杯,茶陵楼用的也是步司小槽,他看着杯中的琥珀光,无端想起南弦来。
昨日上朝的时候见到她了,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盼着她也能看他一眼,但她始终低着头,大概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了吧!
自己莽撞了一回,确实做得不对,但对付这样迟钝的女郎,怎么撩拨都撩拨不动,他也有点着急。还好,她不是真的无动于衷,要是她对他全无感觉,就不会那么慌张了。
想着想着,他笑起来,捋了一回虎须,老虎终于知道掀掀嘴了。很好,一次不够就多来两次,她气着恼着,慢慢便会认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