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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不太愿意她去远东, 似乎总觉得国家遭逢乱世, 兵祸党狱, 没几处地方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香港是殖民地, 一切以白人利益至上,要是出了点事情, 总也讨不了公道。
淮真说, “我是大学生, 还是跟着教授去的。”
阿福道,“就是,咱自己的国家, 什么公道不能讨?”
罗文笑, “你没听说过?租界和殖民地上人分九等:一等的英、法、德、美国人,二等的日本人,三等的落难白俄贵族, 四等的中国官僚, 上海租界里的五等上海人、六等广东人, 广州租界里的五等的广东人六等上海人,七等的殖民地华人,八等的江浙安徽佬,九等的外地佬。”
阿福道,“妹妹是美国人。”
罗文嗤笑, “美国可更厉害, 路上逮着人都能分三六九等。”
淮真接话道, “季姨尽管放心……不然, 外地佬在中国可不要活了,要是出了事情,还能仗着美国法律给点庇护。”
即便她这么宽慰罗文,听完这席话仍觉得有点心酸。
洛杉矶龙岩的朋友家中有个在波士顿塔夫茨大学念书的女孩,因她念的是佛莱彻法律外交专业,是塔夫茨和哈佛合办的学校,所以阿福夫妇绕着弯子将那女孩邀请过来家中作了一天客。
本意是想让淮真打消申请去香港的念头,哪知那女孩却直道,“去得好!”
这回连淮真也纳闷,问她为什么这么讲。
女孩说,“哈佛还没招女学生呢,上次记者招待会上,hummel教授众目睽睽下领回去个女学生,教务委员会、兄弟会、男学生和跟radcilffe学院的女孩们儿也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等你去了,还不知怎么欺负议论你呢。你申请开学两个季度跟教授去远东,不仅可以省去两个季度学费,也多留两个季度时间让他们商量出来怎么接纳一个女学生。不止他们,hummel教授与你都省去许多麻烦,大家都方便。”
一席话,反倒安了季家两口的心。
不过既然两个姑娘都念了大学,决定也由她们自己做,家长顶多提提醒。再者,唐人街洗衣连锁生意决议做了起来,做大股东的阿福洗番衣两口子也要时常活动起来,更没工夫搭理这两个小孩儿,连云霞牙疼都不清楚。
淮真陪她去看的牙医。那医生拿小手电照去,惊叹道:“几颗牙都给虫蛀了。”
云霞道,“打紧吗?”
牙医道,“蛀牙倒不打紧,拿盐兑水多漱口。倒是两粒智齿长得太坏了,有点麻烦。”
淮真问道,“因为糖吃多了吗?”
云霞翻个白眼,“兴许是日本语讲多了,嘴都嫌。”
淮真好笑的不行。
又问医生,“智齿怎么办?”
医生道,“拔掉。”
淮真问,“有麻醉吗?”
医生疑惑,“有奥索方,阿米洛卡因和普鲁卡因,不过麻醉得自费。”
说罢便将麻醉剂的用量和费用算给云霞看。
淮真转过头去看医生手里那只高速旋转的电钻。她听过它转起来的声音,跟电视剧里打仗似的。
她试探着问云霞:“拔吗?”
云霞也小心反问,“不拔?”
淮真替她回答,“不拔。”
医生说,“不拔也没事,但要千万少生气,少熬夜……不过不能妊娠,妊娠前务必要拔掉。”
淮真道,“那就不拔,反正近期又不怀孕。”
云霞目瞪口呆,差点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揍她。
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么讲是有理由的!”
她当然有理由,但她总不能说:这两年麻药费用够呛,还不够安全。二战催生了更安全、大量的麻醉剂,二战也会让她年轻的恋人进集中营。
不等那段日子结束,若是云霞还跟早川在一起,说什么她都会拦着他两结婚。
两人恋爱之后,唐人街有时一天能有三个街坊上门来骂;但凡两人有点意见分歧,总能扯到国仇家恨上去,一旦吵架,像两个国家在国际法庭上打外交战一样;话说重了,过几天云霞自己也很懊悔。
每每觉得苦恼时,便向淮真抱怨:“唐人街华人挨打受欺负时谁都嫌弃,不能跟国家共荣,却要跟国家共辱。”
淮真叫她少讲这样的话,否则阿福听见不知多生气。
她想起从前有天下午和云霞乘巴士去角堡,坐在石椅上看雾锁金门,云霞对她感慨说,“学校里都教‘去国怀乡,蹉跎岁月’,我们这些土生的小孩儿,也只能看看金门海湾里涨起的潮,哪里知道什么叫‘去国怀乡’?”
其实淮真也无法深切体会到“国耻”是什么。那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印在每个人倔强脸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数年随时光消解后,却可以在每一个缺失的细节里真切地被触动。像她自己,来美国一年有余,一直生活在排华法案下的唐人街里,几乎没跟几个美国人有过熟络关系;现下要去中国了,陡然却觉得太平洋那头的世界更陌生,统统浓缩在几本读过的近代史里,连背景色调都是晦暗的。
云霞将她年轻的日本恋人深深藏了起来,从九月起,就连淮真也只见过他几次,都在唐人街外。讲话轻声细语,很懂礼貌的一个男孩子,几乎使人想象不到他生气起来什么样。淮真从未问过他作为美国三代日裔的文化认同如何,但脑海里也自作主张替这一对情侣做过打算:要是战争打到檀香山,作为医学生的早川可以申请去战场上,这样也能使家人幸免于被投入集中营。但不知他是否会愿意为自己同胞们效忠的国家所敌对的同盟国所效力。
即便每个人在入籍美国时都曾宣誓:“完全放弃我对以前所属的任何外国亲王、君主、国家或主权之公民资格及忠诚,我将支持及护卫美利坚合众国宪|法和法律,对抗国内和国外所有敌人。我将真诚效忠美国,愿为保卫美国拿起武器”,但就如云霞所说,倘若能共荣尚且还好,若有一日和这盎格鲁萨克逊人利益主导的国家产生冲突,说不好究竟会催生出什么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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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香港大学两个季度的申请,在教授收到她的电报便很快替她办妥。
白星邮轮公司的船票在两周后寄到唐人街,航程是二十四天,因要赶在元宵节开课前抵达香港,所以一月二十四日就得出发。
临圣诞与新年假日,四处商店都在打折;云霞得了空,每天下午都能陪她去联合街买东西:自来水笔,速记本,日用品,还有少许夏天穿的短袖、短裤与衣服,因为她几乎要在海岛度过一整个夏天,而三藩市只有春秋两个季节,衣服几乎不能穿。
云霞执意要她多买一些,最好一箱行李都是衣服,“等回美国之前,在香港一气全卖掉,也不亏。去年夏天那件毛线裙呢?”
淮真道,“还在。”
“全带上。”
“去也穿不了。”
“二月底也还冷着呢,等四月雨季过了,天才见热。”
说起南中国,云霞也从没去过,功课做得比她还足。
去会馆船运管事那里打听到二等舱乘客每人虽可托带两只箱笼,但联想到二等舱两间房四个床位,正好教授夫妇一间,教授女儿和她一间。一家三口行李怎么也比她多,即便她不能时时帮把手,也不好给旁人拖了后腿,清点来去,最后只打算携带一只行李出行。箱笼里衣服是最少的,她也解释给云霞:“等到了热带再买,比三藩市合适宜得多。”
因为八月底得回哈佛报道,教授却不急,返程只得她一人,可以在香港再买一只箱笼带上二等舱。她也可以在南中国多挑一些好东西带回给云霞,还有同住花街的几个女孩。
云霞抱着去联合街买来的一堆夏装抱怨:“我受够了这经年只有一个季节的城市,想去热带穿好看的裙子。”
淮真大笑,“可以叫早川带你去佛罗里达,或者,达拉斯。”
云霞白她一眼,“我怎么不去墨西哥呢?”
淮真道,“也可以啊。”
云霞自顾自道,“ucb只有三月去檀香山的课程,下半年不知有没有去香港的。”
淮真笑,“下半年?我都回来了。”
去东岸没给花街的女孩们带礼物,淮真一直心里愧疚。正逢回香港,便问雪介与黎红有没有想要带的礼物,两人列给她一张英文字条,但都是些便宜轻便的小件儿东西:沙滩披肩、低价连衫裙、日历画报,殖民地上卖的英文小字圣经,还有雪介想买的仿毕加索小幅油画。她们也不太了解南中国,便又说云霞想带的玩意,她们也要一份。淮真一一记下来。
周围朋友大多上了大学,黎红不擅长念书,因此既羡慕也苦恼。恰逢她提起最近长城画片公司在她舅舅位于洛杉矶的“新西贡”越南餐厅拍西部片,淮真偶然提起:“不如黎红去帮帮忙,顺带叫摄影师教你拍片?”
黎红说也不是不行,但有点犹豫。
云霞立即劝她去,说淮真学过中国古老的周易扶乩,赚钱一赚一个准,信她总没错。不论如何,也能去派拉蒙长长见识。
朋友们一席话,很快使她下定决心去洛杉矶。
哈罗德同她讲的关于西泽那一番话,她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以免讲错了话,给他与哈罗德都招致麻烦。
私下里,她只告诉云霞,西泽最大的上司曾做过驻港领事,他手下的副助理通常也都会去远东的英属殖民地。
云霞这才恍然:“所以你去香港的原因是这个?”
淮真叫她千万谁都不要讲。
云霞思来想去好几天,有天躺在床上又忍不住问:“你跟他什么希望看不见时将他心都伤透了,见他前途大好时又跑回来……会不会让他觉得你踩红捧低?”
听云霞这么讲,淮真莫名有点开心,笑了起来。
云霞纳闷,“你笑什么?”
她说,“他要真这么想才好,大家公平,我也不至于愧疚到今天。”
云霞听得直摇头。
改天考完试回来将淮真叫去企李街吃美式快餐,将她自己手头所有股票,家里所有积蓄,季家老一辈在广东的田产铺头统统收罗出来给淮真,说,“他要是欺负你,就给他看这个,你家有钱,我家也不差。”
大庭广众地,将淮真吓得汉堡里的肉饼都掉了出来。
临近一月底,四五白人找上家门来,递上大红的邀请帖,说经人推荐,邀季淮真小姐参加年初十的华埠小姐赛,想给她拍个照,做个简短采访。
淮真当即拒绝,又问是谁推荐。
来人说,华埠小姐名单通常在被推荐最多的二十四个名字中选择,曾有十九人推荐她参赛,排的很前。
邀请人将所有好处都讲给她听,比如参赛便有两百美金奖励金,最终得名前三各有三千、一千和五百不等奖励,更有机会结识诸多前来华埠的名人,往后念书、工作,都不愁找人写推荐信;如今好莱坞找华人演员拍电影,大多时候也会考虑曾在华埠小姐赛上露过脸的。
淮真一开始心平气和的拒绝,初九便要乘船去香港。
那边却怎么都不信,说念书哪里比华埠小姐要紧?不知多少东岸高材生都请假回华埠参加大赛。
几次以后,竟然打扰到伯克利去,给云霞派利是,让她回家劝妹妹。
云霞当然没收。回家将这事告诉淮真,将她气得将婚戒给那几人看:“已婚妇女也能参加华埠小姐赛了?”
几人哑口无言,便再没上门来找她。
过了一周,仁和会馆以华埠小姐主办之名送上来一只“dragon daughter”的金色奖章。云霞将那奖章挂在阿福洗衣最显眼的地方,一看就笑得不行:“我说嘛,果然是小六爷借着华埠小姐大赛之名来留你。”
淮真说,“我好歹也比小六爷有点自知之明。参加华埠小姐赛的都是些什么身段?我要去了,跟母鸡里站了只鹌鹑似的,不笑死人?”
云霞倒不乐意了,说,“哪有自比鹌鹑的?款式不同罢了,我们妹妹还是很招人疼的。”
离港日子越近,淮真越有些忙不过来。
洗衣店在新年假期正式招工开始,引得好些穷困潦倒的白人想进唐人街来找工作。唐人街老一辈大多不讲英文,只得洗衣铺家中几个小辈去给白种工人面试。一到周末,云霞便从伯克利赶回家帮忙,忙的快要脚不落地。
淮真在布力梨神父那里得工作到离港前的礼拜六;除此之外,惠氏诊所关门后,也常有一些唐人街居民想要的药材,经由惠老头办理,成箱的寄过来,统统得由淮真替他清点。惠老头自己却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即便发电报也不知该发往哪里。
直到二月初,帕斯域电报局的堂倌才送了一封惠老头电报信上门来,里头只言简意赅的写着“k小姐,干姜、党参一箱,十五日船送达”。
淮真起的让人照地址毫不客气回:“十四日乘船去港, k小姐干我屁事”。
哪知帕斯域电报局的小伙却说,发往菲律宾越洋电报一个字二十五美分,十五个字,统共三美金五十分。
隔日电报回来,寥寥十字“正好四月十五来港一叙”,压根不提药材应该怎么办。
若不是离港在即,心情雀跃,淮真险些能给他气死。
淮真手头的钱,交了学费之外尽数给了季家,没有什么余钱。因为一早便对南中国口岸上的官方、黑市美金汇率有所耳闻,所以到临走前的礼拜六,从布力梨神父那里结了这三月来九十美金工钱,一并去富国快递换了三百块钱的香洋。三十块钱足够刘霓君拖家带口在上海生活两月,她在香港既不交房租,宿舍也供免费早晚餐,返程船票由学校替她支付,三百块怎么算起来都足够了。临走前几天,罗文又去富国快递跑了一趟,替她换了三百块孙大头与袁大头,连带她上回回国的钱一块给她五百块带在身上,说香港鱼龙混杂,什么货币都有用得上的时候;又或者总得去一次岭南玩,不可能用不上银元。又将自己在美国汇通银行香港分行的户头交给她,叫她随时缺钱,便打电话问家里要。
香港前年起便和美国通了国际长途电话,这倒提醒淮真,特意去报社往花街公寓订了半年份的《华盛顿日报》,让她替自己留意着上头的消息。等她住进教会宾舍便告诉云霞联络方式,如果有和西泽有关的消息的话,务必打电话,或者发电报到香港告知她。
一家人几乎就这么一气忙碌到过年,直至送淮真上船那个早晨才缓过劲。
淮真的行李不多,一人拎足矣。除开季家人,云霞仍旧叫上早川一起为她践行,因为两人都知道码头拥挤,教授夫妇要照顾女儿,恐怕照应不了这么多行李。
教授随一早来电报说“船上见”,等到码头上却不见人。直至听说淮真是二等船票,早川才说,“请一起上船去。”
云霞诧异,“我们上船,跟妹妹一起去香港?”
早川道,“远洋轮渡的二等舱旅客可以邀请客人上船。”
淮真这才恍然,原来教授说的“船上见”真的是指船上。
第一次听说乘二等舱的事项,一家人跟在为淮真拎箱笼的早川背后,在船上仆欧注视下登梯上船,不免都有些惭愧。罗文回头来搂了淮真一下,两人都想起第一次乘圣玛利亚入港时发生的事:梦卿吞药垂死,才换来老鸨从水手手里贱卖的三等舱一张床躺;受白人医生照拂,去头等舱借用盥洗室洗个澡,仍不免造人一番奚落。
不过往后阿福洗衣一切都会很好。
淮真对罗文一笑,握了握她的手。常年不分寒暑给人做家务,手上头生了厚厚老茧,也不知她觉不觉得暖。
仆欧带着到了舱里,揿响门铃,一个盘着芭蕾发髻、眼睛黑亮亮华人女孩儿来开的门。
正怀疑是否走错舱门,那女孩儿立刻用美式英文问道,“是季小姐吗?”
早川让了让,淮真便从后头走出来对她点头微笑。
女孩立刻转过头叫:“爸爸,妈妈,季小姐来了。”
门外一行人都有点错愕。
淮真回头压低声音介绍:这是教授小女儿,是领养的华人;大女儿是夫妇生的白人,在香港念书。
两位中年白人随后走到门口来。白人太太穿着欧式连衫裙,教授将女孩儿揽进臂弯向众人问好,摘下贝雷帽,请大家进来坐一坐,喝喝茶,临开船前会有仆欧来请客人下船。
云霞立刻将一捧大红色康乃馨递给淮真,经由她交给季家夫妇。
阿福头回这么近见着哈佛教授,一紧张,昨晚连夜背了五句英文句子统统忘光。哆哆嗦嗦伸手同教授握了握,“你好”没讲出口,立刻被云霞嫌弃:“爸爸,这么英国化,太可笑啦!”
教授大笑,用国语说,“哈哈,国际化,总没错的。”又使劲同阿福的握手。
众人进屋坐下,仆欧提了壶红茶与一篮蓬松过头的软面包来。
离开船还有一阵,hummel太太同云霞和早川用英文聊天,说教会宾舍住宿条件很好,“卫生设备在香港算极先进的,每天晚上通两小时管道热水,其余时候每天给每个成年人提供两桶洗浴温水。住在那里的多是教会女学生与单身年轻教师,澳门来的葡萄牙嬷嬷会在早晨七点至九点提供西式早餐,每天早晨每隔二十分钟都会有一趟巴士车,接宾舍众人前往港岛薄扶林山上,大学校园就在那里。”
云霞便问,“将宾舍给淮真住,那么你们住哪里?”
教授太太说,他们住九龙,在半岛酒店附近有所公寓,大女儿在那里的基督教会中学念书,会方便得多。
正和阿福用国语聊天的教授突然插嘴说,“教会宾舍在港岛公园,离湾仔不远,夜里兴许吵闹了一些,不过好在离中环花园的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也很近——”
云霞突然转过头瞟了淮真一眼,茶杯掩嘴偷笑起来。
其余人都不解,“和驻港领事馆什么关系?”
教授也笑着说,“所以季先生,季太太,你们不用担心,对拿美国护照的女孩儿来说,那里再安全也没有了。”
阿福听完这番话终于放了心,格外高兴,直说感谢博士费心照顾小女。
华人小女孩儿很少讲话,罗文禁不住问,“为何将大女儿留在香港,却将小女儿带到美国?”
教授道,“美国是一艘船,船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无论这艘船上起了什么冲突,这艘船总归是要往前划的;香港被称之为“东方大熔炉”,都说“西方将他们之中的败类和渣滓送到了香港”,但其实并不是这样,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人心变坏了。我太太觉得香港更像一只酒杯,无论发生什么动荡,却始终像威士忌与热带混合果汁一样无法融合到一处。我们都觉得,一个东方人应该看一看美国,知道什么叫歧视与排斥,同时也会知道什么叫自由;一个西方人却应该去见一见香港,看一个又一个基督教的国家是怎么发动一场又一场的侵略,而周围那群所谓彬彬有礼、衣冠楚楚的白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接一个被这大熔炉变成彻头彻尾的败类;同时也时刻警醒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一杯茶喝完,仆欧很快来提醒送客人下船。
季家人走后,淮真从甲板回来,也还算镇静。
直至听见“嗡——”声巨响,在如雷贯耳的汽笛声里,心里终于有什么地方被触动。
“第一次离家吗?”教授问。
她点头。
教授立刻提醒她:“到外头挥手去。”
话音一落,她飞快拉开舱门跑到外头,拉开舷窗板。
金山湾里泊满的白色小船,被缓缓移动的邮轮卷起的白色大浪冲的四下飘散。在一艘艘小船背后的码头上,站着小小的四个人影,一见她小小舷窗里拼命挥动的手,一张张皱起的脸纷纷舒展,笑了起来。
去国怀乡吗?倒不是,不过离家三个季度,孑然一身的漂泊着又是另一回事,有人牵挂着感觉始终不同。只是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和三藩市背后这个大陆有着这么多的羁绊。只觉得白星号像是个风筝,翻起的白浪则是一条结结实实的鱼线,金山在后头沉沉拖着它,掌着线,大船便这么稳稳地飞出去。
海上风大,不时日头便落了下来,岸上什么也都看不见了。她立在舷窗边,等着看恶|魔|岛的灯塔究竟什么时候亮起来,呈给她金山湾最初的面貌,可是始终没有等来。
教授的女儿出来找她。
她用英文说,“爸爸说你哭了。”
淮真转过头笑,用表情告诉她自己才没有哭。又问,“我在等恶|魔岛灯塔亮起来。”
女孩儿说,“黄昏灯塔不会亮。”
淮真问,“为什么?”
女孩儿说,“坏人不会挑黄昏做坏事,通常要更晚,天彻底黑透,人人都睡熟。”
淮真笑了,问她会不会讲国语或者广东话。
她说不会,“刚只会讲自己的名字,便和家人失散了。”
淮真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梅。爸爸妈妈也叫我梅,这个字在英文里也有意思。”
淮真又笑了。
梅又说,“你想吃什么?我叫茶房上了牛肉汤,配法棍,你爱吃吗?”
她说爱吃。
“那你会下象棋吗?”
“西洋棋下不好。”
梅说,“那你进来我教你,然后就能吃饭了。或者你想接着在外面伤感一会儿?”
淮真认真点点头,“嗯……那我进屋里哭,里面暖和。”
船从湾区行到大海里,整夜整夜颠簸得厉害。二等舱比三等舱的客人面貌整洁,又比一等舱热闹,除开中产人家出洋念书的华人学生,白人更多,多是年轻单身白领。
二等舱共用餐室与茶房,没几天年轻人们便熟络起来,男男女女相约晚上跳舞或者去酒吧饮酒。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或学业有成,或有可观收入,前途有为才被派往远东。未来可期,目的地相同,又都是俊男靓女,隔三差五便会发生一些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的增加,每到夜深人静便越发明显。
十二岁的梅,夜里总听见吟吟哦哦的声响,忍不住问淮真:“他们在做什么呢?”
淮真绞尽脑汁的想了想,说,“他们在遵循大自然的规律。”
“大自然有什么规律可循?”
“繁衍……生息。”
“那他们遵循了吗?”
“他们违背了。”
“我不懂。”
淮真解释不下去了。只觉得搞不好她比自己还懂。
教授太太见淮真不是教梅做功课,就是陪她下西洋棋,一入夜便捧着本小字圣经读给梅听,成日关在屋里,像个入定老僧似的心如止水,也颇觉纳罕,问她怎不跟舱里的年轻人出去玩。
梅头也不抬地回答:“因为季女士不想违背大自然的规律。”
教授思索两秒,绕过弯子,立刻明白过来,哈哈哈笑个不停。
太太问他笑什么。
他说,“季已经结婚了。”
太太更诧异,“是谁?”
教授说,“是个白人,和她去过哥大的会场,我有告诉过你。”
太太恍然,“竟然已经结婚了,那他人在哪里?”
教授笑道,“我不知道。”
太太看向淮真。
淮真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太太气得,“你怎么连先生在哪里都能不知道?”
教授眨眨眼说,“也许就在我们某天散步在中环花园时,也说不定,对不对?”
太太听得一头雾水。
往后一个礼拜,教授太太见她更显温柔,带着点考量,像读者以上帝视角考量书中人物似的悲悯。教授说自己太太爱读毛姆,而毛姆笔下的异族通婚“大多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是其中一方的狂恋”。
西泽也爱毛姆,但她觉得自己与他却不算,无关乎异族与否,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值得半点歌颂或者怜悯。
等西洋棋下得和她的德州|扑克一样炉火纯青的那天,白星号也终于驶入维多利亚港。她从未到过这里,但当见到那比金山湾广阔数倍的港口,几乎难以相信这竟然是无数次在明信片上见过的、星光大道背后被无数次填海填得拥堵不堪狭小港口。
如今这里港深水阔,里头停泊或行进着几十艘万吨巨轮,一艘艘在温柔晨光里头呜咽着向广阔海口缓慢移动,场面不知多壮观。海的那头多数是高低错落的洋房,带着浓郁、突兀的热带殖民气息提醒着她:虽然共享一个太平洋,但这里离金山湾那一个太平洋已经很远了。
她靠在栏杆上,背对着半岛,望向港岛。
花花绿绿的滨海洋房上夸张的广告牌里,突兀的出现一张英国政府告示,用英文与繁体各写着:三月十五日期,铜锣湾向维多利花园西北进行为期两月填海工程,该注意行车避让。
淮真笑着摇摇头,转身进舱。
穿制服的船员挨个敲门,叫关上舱门,等喷洒消毒方可下船。
淮真很诧异,用英文问船员:“不需要入境检查吗?”
船员用带着殖民特色的英文回答她,“不需要,man.”
说罢门便被拉了起来。
教授夫妇在屋里呵呵大笑:“船是美国船,没有美国人偷渡到英国人的殖民地;但是美国有西班牙流感,英国人很怕这个。这里马来人讲英文都喜欢带一个man,也不要见怪。”
三月的艳阳晒得大铁壳发着热,地上消毒水很快蒸腾起来,满舱都是医院的怪味。
淮真将窗户打开,倚在窗边,看着黄色警服的广东工人开动起重机,将船舱里的行李一一卸到码头看守人那里。
紧接着,船员将头等舱门打开放行,等确认所有头等舱的客人都已走空,这才下来通知二等舱里的客人。
行李由推车推出来,周遭立刻涌来一群黄包车,连带着海峡殖民地式的英文也跟着蜂拥而至。
教授用北方话大喊:“请让一让——”
没人听得懂,仍将前路挡得苍蝇都飞不过一只,急的教授满头大汗。
淮真笑着说,“揸车出行,烦请借过。唔该晒。”
面前年轻的黄包车师傅将车往后挪出个空隙,淮真忍不住回头多瞧了黄包车一眼:不是黄的,车身不知为何被漆成绿油油的,车棚却是新鲜的大红色,像一只只热带大西瓜。
四人匆忙推车离了码头,先生太太都夸奖,“会讲广东话,真方便。”
淮真还蛮得意。
一个白人小伙开过来一辆橙红色莫里斯牌小轿车,看见教授夫妇脚下堆放的箱子,睁大眼,张口便是英式腔调:“我该借一辆行李坐宽敞一些的车来!”
一边抱怨,一边却将行李厢打开,努力进行着多边形组合的计算。
淮真估摸着英国人的几何搞不好比自己还差,不由得上前搭了把手,总算合力将所有行李都塞进行李座。
英国小伙很不好意思,立在她跟前红了耳根。
教授见状便两相介绍:季小姐,我新得的学生;马克,大学教员。
马克立刻问,“季小姐是上海人?”这年里,外来香港的黄种女孩,上海的最多,也最典型;不是上海来的,衣着也典型。
教授道,季小姐是美国人。
马克立刻有些诧异,像看新鲜似的。没到过美国的人,大抵不明白美国社会的完备歧视链。
一道上车,教授叫他开去聂歌信山道教会宾舍。
淮真以为会先乘船去九龙。
教授笑着解释,“先送女士安全到家。想过来九龙吃茶,哪天都不晚。”
淮真谢谢夫妇。
车绕行中环步行街,一路往山上开去,状似唐人街景一点点变成柏油山路,车窗外的景象也逐渐被杜鹃花、岩石与海所取代。
车里热络络的聊着天,教授突然回过头问她,“感觉怎么样?”
淮真知道他想问她追本溯源感觉怎么样,她想了想,说,“像个人口稀疏的豪华唐人街。”
教授大笑,说,“香港很美,再呆一呆就知道了。三藩市适合养老,香港却是个适合年轻人艳遇的地方。”
淮真笑了,心里却否决。不知香港适不适合艳遇,但她知道三藩市适合。
说着话,黄色的教会宾舍的百叶窗从茂密的热带植物后探出头。
车开入花园,停在客厅外。客厅门边放着一盆盆蓝色瓷花盆,里面种着小型棕榈树,树后头放着藤椅与白色靠背椅。
地板是洁净透亮奶黄色,映着洁白的墙壁,热辣辣的氛围扑面而来。
马克帮忙将她的行李拎下来,自告奋勇替她揿响接待室的门铃,叫来接待员露西·周。
房间在楼上,宾舍没有电梯,教授立刻叫马克将行李拎上楼。因为教授三人还在楼下,不便叫人久等,两人合力将行李搁在宿舍门外,立刻下楼来。
教授夫妇正同接待员交待些什么,大致是请她费心照顾自己。
见她下楼,转头笑着说,“露西比较熟这里,她一会儿仔细告诉你生活须知,熟悉周围,巴士线路,早起规则,有什么都可以多请教她。”
淮真点头。
马克突然自告奋勇,“也可以请教我,我……”
说着掏出名片递给淮真,迫切得连梅都忍不住笑他。
教授却赞许,“你刚来不太熟悉,马克有车,方便带你四处看看。”
淮真有点迟疑。
教授接话,“你想说你已婚——部分已婚,一切没有定数,只能算订婚。”
淮真无奈笑一笑。
教授从衬衫掏出派克笔,将半岛酒店的公寓地址、电话一并写给淮真,告诉她教会宾舍一楼有电话租用,可以随时投币使用,有事便与他联系;不过马克应该会有更多时间,也会给她更愉快的香港旅行体验。
马克对她仍十分热情。临上车还说,他知道一家主营美国菜的餐厅,在尖沙咀香港酒店六楼,叫格瑞普,希望淮真有空有一定赏光和他一起去,他还从没尝试过美国菜。
淮真笑了,说我也不知什么是美国菜。汉堡?薯条和可乐?
一车人都大笑起来。
教授一家走后,露西·周带她上楼看房间。
“楼顶花园,一楼客厅、餐厅与院子都是公用区域,早餐七点开始,如果你六点半乘巴士参加学校考试,记得提前一天告诉索伊莎嬷嬷;大多数都是法餐,但是女学生们都讨厌吃蒜,所以早餐通常是不加蒜的教会式法餐;最早一班校巴六点钟开来,最晚一班到九点;晚餐六点钟开始,七点半结束,因为学校五点放课,回来晚了,兴许只能在铜锣湾排挡里随便吃一些。你的房间是走廊尽头的单间,这房间很美。宾舍背靠中环植物园,推开浴室窗户便可以看到;卧室床边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海——不过千万别轻易打开纱窗,这里是山上,离植物园又近,到夏天你就知道受了。这是你的钥匙,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房间,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淮真推开门,瞥见那尽头只容下一张横陈的床,虽然小,各式家具却一应俱全的房间。她伸手将行李推进房间,又笑一笑,表示她很喜欢这里。
露西很体贴的说,“我这里有干净枕衣,如果你想休息,随我下楼来换上,大可以睡一觉。”
她问,“能否借用电话?”
露西说,“不急,学校教务处已经下课,明天再去学校报到不晚。”
她问,“今天几号?”
露西道,“三月七日。”
她疲累的点点头,香港岛下午五点半钟,三藩市凌晨一点,华盛顿早晨四点半,美国的三月七日还没开始……长途劳顿,她确实需要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