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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坐。”葛俊茂也从里头的卧室走了出来。
葛俊茂穿着件中山装样式的棉衣,样式挺括,显得整个人精神头很足。
他手里还拿着本书,显得气质温和。只他的眼睛扫过客厅里的箩筐,想到两兄妹的东西都要拿去卖,眼中闪过不喜。
方春笋和方秋椒喊道:“姑父新年好,给姑父拜年了。”
“你们也新年好,来家就随便坐。”
正说着,葛虎倒好了水,拿盘子端着过来。
等送完水,葛虎立马回转过头,冲进抢麻花的队伍里,把妹妹和弟弟两个镇压。
“哥!你别抢我的!”
“我是大哥我来分,你们两个别胡吃海塞。”
孩子闹着,方安红对着葛俊茂一抬下巴,道:“椒椒的麻花也做得极好吃,小虎吃了就一直想着。”
葛俊茂知道这是妻子点他呢,笑着道:“是吗?椒椒有心了。”
夫妻两在正常的言语间打着机锋,不太明显,方家兄妹都没发现不对。
方秋椒谦虚道:“没什么。就这个零嘴做得好,当然要带过来让小虎他们尝尝!”
“你们也尝尝家里的糖。”
葛俊茂把盘子朝方秋椒推推,然后转头看向方春笋,跟他聊起厂子里的事。
葛俊茂是烟草厂的,但对家具厂也有了解,还认识韦志行,两人倒是有话说。
见葛俊茂好生聊天,没做出什么讨人嫌的事,方安红终于放心,心道自己的管教很有用,跟方秋椒坐去柔软的沙发上。
在姑姑家用过午饭,方春笋就先一步离开,他得过去家具厂。
下午,方秋椒帮着方安红弄好厨房,直接出门去看地方。
湖市有两个城区,新城区和旧城区。
供销社位于两个城区的中间位置;菜集市在老城区那块。
方秋椒选定的地方有三个片区:一是高中附近,高中和初中靠得很近,有大量学生、教师,附近还有服装厂;二是家具厂、红砖厂、粮油厂的中间;三是政务大院那块,兼有公安局、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布厂。
三个地方不在一处,甚至离得有些远。
方秋椒只有一双腿,就先朝着心仪的高中片区走去。这块也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在这边上过学。
走到初中附近,远远就能瞧见高拱的校门上六个大字——“湖市第一初中”。
校门是石头构造的石拱,约莫四米宽、三米高,“湖市第一初中”六个字是凿出来的,刷上了红色的漆,瞧着古朴大气。
方秋椒打那石拱校门下,走过无数次。
初中过去,是更大更洋气的高中。
校名刻在一旁落地的巨石上,上书“湖市高中,教书育人”八个字。前四字大楷,后四字小行楷,再有一篇校训。
方秋椒到的时候,学校里空荡荡的,初八学生还没上课。
但因为她上过学,知道学生吃饭的情况。
早晚饭学校是不管的,唯独中午这顿特别些,家里近的在家吃完,抹着嘴往学校里走;远的则吃自己带来的饭,学校里会帮着蒸热。
但是众所周知,一大摞的饭盒一起蒸,再好吃的饭菜也蒸得没有味了。
粗粗转了一圈,还没走出学校区域,方秋椒被人叫住。
“你是……你是那个方田村的学生吧,有个哥哥上高中,我教过你!”
开口叫住方秋椒的是名女老师,胸口的口袋插着一支钢笔,头发剪得很短,整齐地别在耳后。
粱莹玉盯着方秋椒看了几眼,然后又道:“你叫方秋椒吧!你退学后,你们数学老师米老师念了你许久,我都听得记住你名字了!”
“是梁老师吧?您教的语文,我记得你的。”
又见到以前的老师,方秋椒有些拘束,两只手交握着,好像一下回到了还在上课的时候。
粱莹玉很高兴自己记性好,笑着道:“好久没见你,你来学校这边是有事吗?可以跟老师说。”
记得这位梁老师思想比较开放,方秋椒把自己在菜集市卖素卤的事说了,又说自己还想开个店。
粱莹玉听得眼睛发亮:“原来那个是你啊!我先生老是去买,后来我也爱上了,他便去得更勤了。”
“开店倒是好主意,不过你想好要在学校附近开了吗?”
“附近房子倒是有的,但是愿意租给你开店的还要仔细问问。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新事物。”
“还有住处,各处花销怕是不小……你得考虑好。”
就算是几年未见的学生,粱莹玉也把自己知道的,都跟学生分享了一遍,热心得很。
实际上,学生里面有这样跟着新浪潮走的,让粱莹玉大感自己在学校里是不是落后了。
方秋椒也收获很多,和粱莹玉分开时,她拿到了不少有空房子的人的信息,粱莹玉还说回头帮她问问其他人。
若不是粱莹玉要去开会,只怕还会带着方秋椒去找人。
不过接下来,事情变得没那么顺利。
方秋椒连找了几户人家,有的人表示房子有亲戚开学会住进来,有的人则表示他们的房子另有他用。
方秋椒在本子上把这几家后面打个“x”,见天色不早,开始往回走。
方秋椒回去路上走得很快,想着自己若是回去得早,能帮着姑姑把饭做了。
她中午炒了两个菜,姑姑一家瞧着都很喜欢。
但方秋椒到了姑姑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便听见里头姑父葛俊茂和葛虎在吵。
方秋椒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卖东西的都是一颗资本心,你要敢学,你老子我揍死你!”
第45章
男人骂人的声音很大,大到有些刺耳。语气格外严肃,一听便知道是心里憋了很久的话。
方秋椒怎么都想不到,那个捧着本书,看起来十分温和甚至有些儒雅的姑父,会在背地里这样说话。
当话里说的是她本人时,感受也尤其深刻。
说她是资|本心?!
在这个年代,这简直是对方秋椒人格的侮辱,对她品性的黑化。
站在门外,方秋椒冷声道:“我家八代贫农!”
门里父教子的动静戛然而止。
葛俊茂很尴尬,有种背后说人被抓到的窘迫。
但这种窘迫,在葛虎挣扎着溜掉后就立马消失了。
他说的是实话、是真话、是心里话,是在维护他的理想主义!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仿佛身上有正义的光辉降临,葛俊茂的目光变得坚定,他上前打开门,和方秋椒面对面。
葛俊茂看着面庞青涩的侄女,用教育人的口吻道:“椒椒,你的祖辈们都是好的,可你现在做的事就是在给他们丢脸!”
“他们老老实实种地,勤勤恳恳干活,你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好成分?!”
方秋椒看着他,此刻才觉得陌生。
明白以往那个和善的姑父都是假的,眼前这个才是真的。他应该本来就瞧不上她做的事,只是现在才表达出来。
方秋椒不服地反驳:“我怎么丢脸了?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我光荣。今天就是我的祖宗在这儿,照样夸我两句有出息!”
“你太幼稚了,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葛俊茂极度痛心:“我们先辈们打下来的大好河山,不是让你们胡来捣毁的。你现在做的什么生意,放在前些年你现在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两人厉声争执着,气氛过于肃穆,屋内的葛虎安静无声,目露惧意。他两个弟妹也都傻傻的,像是被吓着了。
门外的风也呼呼地刮了起来,掀起寒流。
可门里门外站着的两人丝毫不动,仿佛感受不到骤降的气温。
方秋椒听着葛俊茂的话,据理力争:“那是前些年,今年是一九八零。政|策条目都鼓励我们,出来创造新的活力,给人民谋幸福!”
葛俊茂皱起眉头:“讲究吃喝,那就是资|本主义!”
他强调:“现在的路,那是错的,回头就会拨乱反正,我们会重新走向一条光明大道。”
方秋椒气得有些脑子发胀。
她心里不忿得很,没走完,谁知道一条路是对的还是错的。
凭什么对方就能理直气壮地指责她,难道他一个烟草厂的工人,能想得比大领导还周全?还要更有远见?
方秋椒气道:“我看你中午吃得也挺开心的啊。”
“你、你你——”葛俊茂被方秋椒这句说得脸上涨红,“你这是胡搅蛮缠,蛮不讲理,无理取闹!”
方秋椒板着脸看他,俊俏的脸蛋带着寒意。
一句话没说,可那双清透似林间山泉的眼,让葛俊茂懂了她的轻蔑。
——你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
葛俊茂一下脑子充血,气红了眼睛:“年纪小小,倒是牙尖嘴利的,怪不得泼辣的名头传得到处都是。我原来还以为人家是误会你了,可现在看来是我不知根底。”
方秋椒终于感到寒风扑面。
原本姑父就算不讲理,倒也有他的“道理”,那是对方的信念,他相信那样对社会是好的。所以就算是争吵,方秋椒也不觉得葛俊茂面目可憎。
但现在对方一句“怪不得”,让方秋椒气极了。
方秋椒气得身子发抖。
可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明,她看着葛俊茂,字句清晰。
“如果是我拿着一个月几十块的工资。”
“如果是我住着城里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