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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秀才吼道:娘子!我怎会抛下你一个人!咱们便是死也要死到一处——

青叶跪直了身子,慢慢抬头,她脸颊绯红,眸子里柔情满满,一开口,爱娇甜蜜得使室内二人皆惊了一瞬:“不是人家不愿意招,委实是不敢说……那倭人逼人家下毒,可是殿下你,殿下你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又是个大大的英雄,人家再是糊涂,也不会作出不利于殿下你的事。自然,他给我的毒-药也早早地叫我给丢了……至于那倭人所说的话,想来是出于怨恨,想借殿下的手杀我而已,殿下怎好相信那倭人所说……总之是人家错了,求殿下饶过人家这一遭儿,人家下回再也不敢再犯了,殿下——”

颤着嗓子说完这一通话,又膝行几步上前,一手去拽马鞭,一手去拉他的衣袖,顺着衣袖又抓住了他的手掌,再慢慢抬头看他,面上神情无辜又天真,小眼神可怜又可爱。总之,怎么招人疼爱怎么来。

他半垂了眸子看她,眸色极黑极浓,神色莫测。半响,方笑问:“你当真是这般想的么?”

她极其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装作不敢看他眼睛的样子,含羞带怯地垂首,再慢慢地将脑袋顶到他大腿上,拉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二人的手心都有微微潮意。

娇羞垂首的青叶在心内暗暗赞了自己一声:太他娘的嗲,嗲是嗲得来,只怕连朱琴官看见都要害怕。

他打量她许久,顺势反握住她的手,说话之前,先叹了口气,笑了笑,道:“你怎么跟三岁小孩儿似的,看着精明,实则傻得不行,心思又太容易被人猜透……也罢,你的过往,我不再追究,你今后便跟着我罢。”

不对,这同她原先设想的不一样。难道是因为她这并未露香肩、也未坦酥胸的美人计用得太过高明?

她原先是这样设想的:她一发嗲,他必然要心软,多多少少,总会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思来,而后必然会对她说:罢了,褚掌柜的你还是先回去罢,我自会派人查明此事,看来你是为倭人所迫,实怪不得你。你一个女孩儿家,这几日来已受了许多的惊吓,我也不忍再责罚于你,便先放过你这一遭罢,只是下不为例。可记住了?

她便也会感恩戴德地说:是,记住了。谢殿下恩典,你老人家大恩大德,小女子我牢记心头,终生不敢相忘。我再也不敢到殿下跟前招眼,惹殿下烦心了。我今后老老实实地缩在家中再不出来惹祸了。你老人家若再去七里塘人家吃饭,我拿人头保证,酒里是一滴水也不敢再加了。

却不曾想他竟然还敢将自己留在身边,阿弥陀佛,他难道是个不怕死的傻子么?她一惊,眼中柔情与面上绯红之色瞬间消去,傻傻问道:“殿下的话,我有些不懂……殿下难道还敢让我烧菜煮饭么?”

他笑道:“你做我的译官罢。”她一呆,面上的血色渐失,慢慢变白,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挑起眉头,又是邪邪一笑,“哦,我忘了,本殿下我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又是个大大的英雄,想来你心里对本殿下我已倾慕许久。比起译官,你大约更愿意做个为本殿下我铺床暖被的人,是么?那么……你便二者兼任罢!”

青叶想把手从他手中挣脱开来,挣了两下,没挣出来。她咬了咬嘴唇,涩涩问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藤原青叶,”他怪好笑似的捏住她的下巴,直直地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去。他眼神凶狠,偏语气温柔得要命,“你觉得你还有的选么?”

青叶心中震动,猛然垂下头,躲避他的目光,身子却止不住地簌簌发抖,两手死死地攥成拳头,颤着嗓子问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仅仅因为我是倭人之女么!?”

“非也,”怀玉笑,“是因为……”

她眼中的他的衣衫的下摆越来越模糊,话语也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还是支撑不住,终于往前一栽,栽倒在他的臂弯里。

青叶又做了一夜的噩梦。

藤原青叶这个名字,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了,以至于乍一听到便心悸不已,昏倒在地。上次被人连名带姓地唤作藤原青叶时,已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久远得像是上辈子。那个时候,她尚有双亲疼爱,那个人还是她至亲至爱的爹爹。

在纷纷扰扰的梦境里头,她自然还是从前那个拉着爹爹衣衫后摆,跟前跟后的小小女孩儿。

☆、第29章 褚青叶(二十七)

爹爹跟娘亲都听不懂也说不来彼此的话,然后二人一投手一投足却都能看懂彼此的意思,因此会不会说彼此的话便不那么重要了。但爹爹却与外祖父不大合得来,因为爹爹不愿意学汉话,不愿意出去劳作,也不愿意与旁人打交道,自然无法赚银子养家。然而一家人要吃要喝,光凭年迈的外祖父教几个学生,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娘亲只好出去给人家帮工,如此,多少能有些入账,补贴些家用。

外祖父还不许爹爹教她写那些奇形怪状的倭国文字,但是爹爹偏要偷偷教她。不仅如此,还时常跟她说,他的家乡是多少多少的好,他的家是多么多么的大,他从前过的日子是多少多少的好。她这时就会问:“那你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家乡,而是到咱们七里塘镇来呢?”

爹爹的来历,她从前听娘亲悄悄地说过几回。娘亲那时候年纪还小,只有十六七岁,有一回去海边玩耍,在海边发现了受伤的男子,这男子自然就是爹爹了,当时爹爹的身旁还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正在哀哀哭泣,娘亲赶紧跑回家叫来外祖父,将受伤的爹爹搬回去。

外祖父知道所救的男子是倭人,心中不喜,家中又有尚未许人家的妙龄女儿一个,十分的不便,但终究没忍心赶他走。待他终于养好伤时,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再接下来的事,实在寻常的很,无非是教书先生的女儿喜欢上了海边捡来的异族男子,二人两情相悦,娘亲乃是外祖父年老时才得着的宝贝女儿,他拗不过女儿,也不愿宝贝女儿伤心难过,只能将那异族男子招做了上门女婿。幸而那男子,后来的她的爹爹所带来的男孩儿不是拖油瓶,只是个随从小童子。

那时的七里塘镇还只是个小小渔村,村里三天两头有人出海时被风浪卷走吞没,自然,也时常能在海边捡到个把被海浪冲上来的活人或死人。村人深谙了生命的无常,便对教书先生家的女儿嫁与一个捡来的怪人也不觉得奇怪。

她的爹爹才不是怪人,他只是说的话与村人不一样、且寡言少语罢了。她从小就会说两种话。在她只有几颗小奶牙,还在吐着奶泡时便晓得看人说话了。看见爹爹,她说爹爹的话,对着娘亲,她自然而然地就换说汉话。再大些的时侯,她若是一时看错了人,不小心对娘亲说了几句倭话,便会捂着自己的小嘴巴笑:“哎呦,瞧我,都说错了。”

娘亲看着她柔软如花瓣一样的小小嘴巴里说出那些叽叽呱呱的话语,即便一句也听不懂,也觉得有趣又可爱,对她爱得不行,便会将她抱在怀里又亲又笑:“天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样聪明伶俐又可爱的小娃娃?这聪明伶俐又可爱的小娃娃当真是我生出来的么?”

然而外祖父却不这么想,外祖父也宝贝她,但一听她说倭话,便作出牙槽发酸的模样,继而必定要仰天长叹,叹一声:“蛮夷——”

爹爹固执得很,一直不愿意学说汉话,他的小童子秀一不过才几年工夫,就能说一口颇为流利、带有江南软糯口音的汉话了,爹爹到走的时候也只会用汉话喊娘亲的名字。

外祖父唤爹爹为“阿郎”,娘亲则唤他为“阿郎哥”,秀一本来称他为大人,后来改口唤做了义父。她三五岁时,有一日,爹爹写下家人的名字教她读写,她看着爹爹的名字,问道:“为何你的名字这样长?竟然有五个字?”

爹爹的名字是藤原孝次郎。她到后来才晓得,因为爹爹是倭人,名字自然也不一样。

从她尚未记事时起,爹爹便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记住,你的姓名不是褚青叶,是藤原青叶。”怕她忘记,还要三五不时地考问她,“将你的姓名报与爹爹听!”

因爹爹每回都是一脸郑重,她每回也肃然大声作答:“藤原青叶!”

身为倭人,爹爹最爱吃鱼脍,虽然官府严禁捕鱼,但是渔村的人还会偷偷地捕鱼卖鱼,或是给小吏好处,得以在官差的眼皮子底下下海捕鱼。娘亲便常常买些新鲜海鱼回来做给爹爹吃,有时外祖父教的学生也会送些卖不出去的小海鱼给他们。

只要是海里的东西,爹爹都可以生吃,哪怕是墨鱼与八带鱼。娘亲煮饭的手艺没的说,但料理鱼脍却不如秀一拿手,爹爹便叫秀一去料理。

秀一将墨鱼的肉切成一段一段,摆放得有模有样,煞是好看,有时还会摘些花瓣点缀在盘中。墨鱼的触须太硬,爹爹与她都不爱吃,于是经常是墨鱼的肉都吃被完,那触须还在盘中滚来滚去。八带鱼也是,秀一先将它洗净搓晕,再切成一段一段,一旦夹起来放到嘴里后,那一段肉便又会动起来,吸附住人的嘴巴,用舌头顶也顶不下来,犹如活的一般。

她自小也跟着爹爹学会了吃鱼脍,且同爹爹一样爱吃。比起浓油赤酱烧出来的鱼虾,她觉得生吃更为细嫩香甜。但外祖父却看不下去,还是摇头叹息:“蛮夷之鄙人——”

爹爹不用出去劳作,便在家里带她玩耍,教她写字读书,与她说些他故乡的风土人情。她可说是爹爹一手带大的,她知道外祖父与娘亲两个辛苦,然而心里头还是最喜欢爹爹一个。

她在外的名字叫做褚青叶,爹爹于无人时则连名带姓地唤她为“藤原青叶”,而秀一还是秀一。爹爹唤秀一时,并未刻意在他的名字前加上藤原二字。她也并不以为意,因为她知道,爹爹是让她时时刻刻都记住自己是大和人。

爹爹还时常跑到海边去,坐在海边岩石上,遥望大海的另一边,那一边是海天相接之际,他仿佛这样看就能看到家乡似的。她却知道,那天边看着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永远也到达不了。这个时候,连年幼无知的她都能看出来爹爹的脸上满是寂寞与悲伤。

她后来听多了爹爹醉酒后的呓语,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他从前的那些糟心事伤心事。藤原一家乃是倭国数得着的名门望族,然而,爹爹的老爹生性风流,纳了好多姨娘,为爹爹生了许多兄弟。风流老爹过世后,兄弟们为了分家产而相互倾轧,最后家中被异母所生的大兄所把持,自此爹爹及一众兄弟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然而爹爹的文采好,名声后来传到君主那里,便有传言说君主有意召他去做官。再接下来的事,也实在寻常的很,异母所生的大兄生怕弟弟有了权势后会报复自家,便勾结了仇家暗杀他,有忠心的老家臣提早透露了风声给他,他便收拾了行李,带了小童子秀一逃跑。但他跑到哪,仇家便追杀到哪,实在走投无路,只得随了一条商船出海远逃,终于有一日漂泊到了七里塘镇这个远在天边的小渔村,却又遇到一伙海盗,盘缠都被抢走,人也受了重伤,所幸命大,为她娘亲所救。

爹爹温文尔雅,说话细声细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娘亲做了镇上小饭馆的帮工,日日为三文两文钱而操心。自生养了她后,因操心操劳,面容便老得很快。看着面貌愈来愈不相配的娘亲与爹爹,才小小年岁的她,心底就已生出些害怕来。生怕有一日爹爹会看不上娘亲,生怕有一日爹爹会突然搭上某一艘商船,抛下她们母女与外祖父而去。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爹爹思乡寂寞,她也好生忧心。

然而她担心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她尚未满十一岁的那年,有一段日子,时常有奇怪的倭人来找爹爹,这些倭人奇装异服,腰挂倭刀,形状甚是吓人,然而爹爹看上去却高兴得很。这些人来找他时,都是在娘亲与外祖父不在的时候。爹爹叫她不要同娘亲说,她喜欢爹爹,自然听从他的话。等她某次听到爹爹与那些人说的话,觉察出不对、再去告诉娘亲的时候,娘亲却不信她的话,还笑道:“他这个人,无用书生一个,除了咱们褚家,这辈子他还能去哪里?”

终于,爹爹还是走了。他本来是偷偷走的,她那一阵子偷偷留意着爹爹的一举一动,因此他才带了秀一出门,她便立即察觉了,飞快地跟在他们后头追了出去。她本来也想跟着去的,但是爹爹却不带她,爹爹不敢回头看她,拖着秀一的手走得飞快。

秀一哭喊得声儿都岔了,腔儿也黄了。秀一那年已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他从前练功不用功,被爹爹打骂时也常常哭哭啼啼的,他从小便是个爱哭鬼。然而那一日,他哭得喘不上气,嗓子沙哑,脸也涨得通红,哭声之凄楚,任谁听了都要肝肠寸断。他频频回头大声叫喊她的名字,走两步退一步,爹爹便拍打他的脑袋,大声喝骂他,不许他回头。

☆、第30章 褚青叶(二十八)

娘亲与外祖父后来在海边找到光着脚的她,她那时已经在海边坐了整整一日,外祖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把她背回了家。她的一只鞋子跑丢了,脚掌已被海边的贝壳石子等扎得鲜血淋漓,其后好长一段日子都无法下地走路。

娘亲对于爹爹突然抛家出走一事并未哭喊抱怨。其实仔细想想,从那一日起,一直到她病逝,对于那个人,她都没再提到过一个字。她只是突然身子垮了下来,不过才十天半个月,已经虚弱到连饭馆的帮工都做不了了。然而最先承受不住的那个人却是外祖父。外祖父第二日起便病倒在床,最终未能撑到她过十一岁的生日。

再接下来的日子,她与她娘亲走的也是世间最常见的家破人亡的悲惨老路。父亲抛弃妻女,外祖一病而死,母亲体弱多病,养活不了两个人,便嫁了邻镇的大户为妾,那大户家不要拖油瓶,她便被寄养于姨婆家。

姨婆是娘亲的姨母,到了她这一辈,两家早已不大来往,已是形同陌路了。然而褚家只有这门亲戚,别无他人可以投靠,而且恰好同住在这七里塘镇上,走走便到,因此娘亲便把她托付给了姨婆家。而姨婆家愿意收养她,自然是娘亲每月给他们银子的缘故。

她自爹爹走后,大约有一年左右一直未开口说话,变成了小哑巴一个。

姨婆八十三岁,儿孙满堂,新孙媳妇菊官是个能生的,一年一个。家里人口多,杂活儿也多。她虽然不说话,心里头却晓得自家处境艰难,须得看人的脸色过活。在姨婆家,领小孩儿,烧火做饭,洗衣裳等一应杂活儿都落在了十一岁的她的头上。她从早忙到晚,却还是担心这一家人不喜欢她。

姨婆已经做不动活儿,也走不动路了,只能一天到晚在门口的酸枣树下摇着缺了口的蒲扇闲坐。姨婆年轻时是个泼辣能干的,在镇街上做个小生意,养一家子人都不在话下。据说一不高兴还要当着公婆的面将姨公拉过来狠狠打上一顿。总之即便是年纪大了,一家子老小还都对这个掉了牙的姨婆敬畏有加。

姨婆有时喊她过去,往她手中塞一块小点心,她不要,姨婆就会往她嘴里塞。姨婆有时会对招手:“青叶,过来陪姨婆坐一会儿。”她心中感激,知道姨婆是想要叫她歇息一会儿。姨婆年纪大了,啰嗦,一家子人嫌烦,只有她愿意坐在姨婆身旁,听姨婆啰嗦个一会儿。

她在姨婆家虽然忙累,但好在有姨婆看顾,娘亲也时常帮补些银子给这一大家子,她的日子倒也算不上太难过,至少温饱不愁。

她的日子在姨婆过世后开始一点点地难过了起来。姨婆家男弱女强,家风里来如此。姨父病弱,常年卧床,姨母与姨兄都是老好人,从不管事,家中大小事都是菊官说了算。几个小孩儿也都喜欢跟着她,然而姨嫂菊官却是个顶难相处的人。

人说“相由心生”,这句话顶顶有理。菊官五大三粗,眉毛黑浓,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眼珠子微微有些鼓出来,颧骨下两团横肉。她那时即使年纪小小,几乎没有什么阅历,但光凭姨嫂的这副长相也晓得这人是个不好相处的。

姨婆过世后,菊官便常常与左邻右舍的长舌妇人跟炒饭似的将她家的这些悲惨事翻来覆去地议论个不停,还时不时地过来跟她搭话,明知道她少言寡语,几乎不怎么说话,却还笑咪咪地问她:“你爹走时可说过什么时候来接你们母女两个了?他想必是去赚银子来给你们母女两个花了。”她不理不睬,装作没听见。

菊官便又会笑吟吟地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你娘的日子也不好过,还成日里要喝药,跟你一样,嘴不甜,不爱说话,因此三五不时地便被那家的老夫人叫去说上几句……”

她那时才十二三岁,尚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菊官这种人。但这世上偏偏就有菊官这种人,并且多得很。这种人不至于十恶不赦,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奸人坏人,不过是喜欢拜高踩低,恃强凌弱而已。欺负了旁人,自家也不见得能捞到什么见得着的好处,但心里却会为此而觉得适意非常。

她十四岁那一年,娘亲还是熬不住,眼见着是不行了,于是便求了夫主,放自己回家与女儿团聚。那家人竟然也答应了。娘亲回了老屋后,她便离了姨婆家去伺候病重的娘亲。母女两个并不说什么话,只是长长久久地坐在一起,相互拉着手。

不过三两日,娘亲连药也喝不下去了,便摸着她的脸,拉住她的手,同她说:“娘亲也要走啦,早早地抛下你,实在是对不住你。今后你只能靠自己了,等你大了,千万要找个可靠的人,休要走娘的老路,可记住了?”

她点头,随即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娘亲再嫁,把她送到姨婆家,如今眼看着又要离她而去,她心里不是不怨不痛的,然而她也知道,今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了。

次日清晨,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还不死心,想着也许能把娘亲唤醒,于是拉着娘亲的手,一声声地唤了许久。娘亲不答应,原本还有一丝温热的手却渐渐变得冰凉,她紧紧地握住娘亲的手,把脸埋在娘亲的手掌中,又过了许久,总是捂不暖。她心里便知道娘亲这是真的走了。

她掉的眼泪都蹭到娘亲的手掌上了。她从前曾听姨婆说过,生者的眼泪不可掉到过世之人身上,否则,过世之人必会留恋人间,不愿离去,保不齐还要诈尸。可娘亲手掌上的她的眼泪都干了,娘亲还是一动不动。

她便为娘亲穿了衣裳,梳好头发,盖好被子,其后便守在娘亲的床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也不晓得去找人来帮忙料理后事。如此坐了整整一日。

直到珠仙来找她说话,看到眼前的情形及她的模样,顿时吓得三魂丢了六魄,心疼得哭哭啼啼,飞也似地去找来情郎黄漠沙及她的姨兄等一帮子人,这一帮子人忙前忙后,好歹将她娘亲安了葬。娘亲的坟茔挨着外祖父的。娘亲落葬时,她指着外祖父的另一边的空地,向珠仙道:“我将来也要葬在这里陪我娘亲同外祖父。”

娘亲走后,姨兄又将她领回了家,她便又过上了跟从前几年一般无二的日子,每日里忙忙碌碌,其时,菊官已生了五个小孩儿。

娘亲的五七尚未过时,从前同她定亲的那家人家便来退了亲。说是退亲,也不过是找人来捎个话,给了些银子以作封口之用。

她听菊官同姨兄悄悄嘀咕,说那家人家有个亲戚这两年官运亨通,京官做得顺风顺水,那一家子人便都进京投奔那亲戚去了,人家的儿子自然也跟了去,如今在京里读着书。据说小小年纪便已中了秀才,是个会读书的、有前途的才子。如此,人便是瞎了眼也看不上她家这样破落得不像话的人家了,总之即便被退亲也是活该。

她听后,也不过是惆怅了一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外祖父,因为那家的祖父乃是她外祖父多年故交。但过后想想,她心里便又有些庆幸外祖父早早过世了,如此,他老人家便不必承受女儿病死的痛楚与外孙女被人退亲的屈辱。

至于她自己,一来她没见过那家人家的儿子,二来因为年纪尚小,眼下能吃饱饭,不至于饿肚子已是万幸,哪里还有余力去想诸如成亲那样久远的事。那家人家的儿子读书也罢做官也罢前途有望也罢,于她而言,都太过遥远,无从想象。

总之因为没了姨婆看顾,也没了娘亲的银子帮补,菊官的脸色便一日赛过一日地难看了起来。

那一日,珠仙要出嫁,她去珠仙家帮着做些事,珠仙哭哭啼啼,同爹娘吵闹。她又劝慰了好一会儿,因此耽误了好些工夫,待珠仙装扮停当,盖上盖头之后,她便被挤到一旁无事可做了。忽然想起菊官早起便交代了一堆杂活儿给她做,若是不早些回去,只怕又要摆脸色给自己看,于是同珠仙说了一声,紧赶慢赶往家跑。到家一看,果然,菊官正在家里打鸡骂狗,脸色已难看至极。

姨兄悄悄地劝菊官:“不过是些零碎活儿,明儿再叫她做也不是不成,你何至于气成这样……”

菊官索性跳脚叫喊:“……我是怕她学坏!那个珠仙岂是什么好人?年纪小小便与那家姓黄的儿子勾三搭四,把人家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末了嫌人家穷,转眼又许给了许知县做填房!她娘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她如今又跟珠仙要好,我怕她也跟着不学好,到时连我家的脸都丢了去!”姨兄拦也拦不住,姨母怕她听了要多想,赶紧将她拉到门外去。

☆、第31章 褚青叶(二十九)

因为今日青叶不在,三四个小孩儿都交给了菊官带,小孩儿们哭喊吵闹,要吃要喝要拉要尿,一件才上身没几回的新衣裳也被吐奶吐得污迹斑斑,菊官心烦气躁,因此越说越来气,紧跟着又追到门外,叫嚷道:“说到底都是你娘不识好歹,不带眼识人,你一家子才走到这个地步!也都是你没了爹娘,成了出名的破落户,才又被人家退了亲的!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若是再跟不正经的人混到一处去——”

她推开姨母的手,挤开站在门槛外的菊官,扭身进了屋子,三两下收拾了几件衣裳出来。︾|临走前,与菊官冷笑道:“我娘如何,我家如何,我将来如何,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先看看自家的嘴脸,你是什么人!也配提我娘、编排我的不是?你爹娘难道从来没有教过你做人不好背后议人长短,论人是非么?我是无父无母,破落户一个,难道你也没有爹娘、没有个正经人教养么?”

菊官倒没想到她会还口,张了张口,才要说话。她已给姨母姨兄行了个礼,说了一声“我走了”,又向菊官道,“惟愿姨嫂你今后一生顺遂,长命百岁,好护佑自己的子女不必去看旁人的脸色,也不必受我今日这样的罪。”言罢,冷冷一笑,扬长而去。

自幼与她亲厚的珠仙已乘了许知县的花轿,吹吹打打地走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在珠仙家门口踯躅彷徨了许久,这才抱着包袱去找黄漠沙。

黄家此时也是一片凄风楚雨,黄母坐在门槛上哀哀地哭,黄漠沙正蹲在土砌的灶房门口磨刀霍霍,他身旁烧了一只火盆,火盆里的一堆新书旧书,书也多,火也旺。她怯怯地问:“漠沙哥你要做什么?”

黄漠沙抬头,两眼竟然布满血丝,看着甚是狰狞,他嘿嘿一笑:“你漠沙哥要去抢亲!”

漠沙大哥从来都是一身长衫,书不离身,开口之乎者也,孔子曰老子云的,与人说话时也是未语先笑,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因着珠仙出嫁,他竟像是变了个人。

她心中愁苦,便抱着包袱,坐到黄母身旁的门槛上,与黄母一左一右,捧着脸,也呜呜地哭了出来。

黄漠沙磨好了刀,拔下根头发放到刀口上去吹,头发丝果真吹断了。他这才起身,立于火盆边上,眼看着一堆书都烧成灰烬后,他才想起问她:“从你姨母家出来啦?”

她点头。他便又问:“可想好今后要去哪里了?”

她摇头。他便道:“不怕,有你漠沙哥在,”抬头看看天色,道,“你漠沙哥的家明日起就不在了,也无法收留你,我先带你去个好地方罢。”

黄漠沙将刀包好,小心地藏在身上,一路将她领到了神仙浴肆。

朱琴官甩着帕子出来,见着黄漠沙,先假笑一声:“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读书人一个,跑到咱们家来,不怕被人看见坏了名声?”

黄漠沙捏了一把朱琴官的脸蛋,笑道:“这是我亲妹妹,姓褚名青叶。叫她在你家跟着大厨学些手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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