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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就听见有人过来敲院子大门,说有故人来探望他。

宋大夫起身一瞧,见了那老翁,便笑了:“我说我哪里有什么故人。”

鱼翁边提着手中腊肉边朝他那走,笑道:“过年的时候去你家找你,谁想你竟没回家。老太太知道我路过横州,就让我提了年味来,否则我才不往这走。”

“我娘也真是,我明明说了元宵回去,也不差这五天。”

“天下父母心。”

鱼翁坐在石桌前,将那腊味放下。宋大夫也不捣药了,问道:“路过?你这是又要去哪里的衙门支援?”

“不远,等会我就得走了,虽然天冷,但能早一日见到尸体就能早一日协助衙门破案。”

鱼翁做了那么多年的仵作,接手过不少案子。在各州各县交界处发生命案,原则上两界仵作都不得验尸,此时便要向外请人。鱼翁在界内名声响亮,所以常有人请他过去。地位虽低下,但奖赏丰厚,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而今宋大夫却觉得好友并不欢喜,他问道:“在想些什么难事?”

鱼翁笑笑说道:“查完这个案子,我就不做了。”

宋大夫对他了解颇深,不由诧异:“为什么?”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沉默片刻问道,“你还是放不下当年那个案子。”

鱼翁默然,他缓声说道:“当年的惨案,便是在元宵之际……如果我在验尸之后,亲手将那邵家夫人少爷藏起来,而不是让他们赶紧离开,或许他们也不会在半路被截杀。”

“你做的够多了,无需自责。”

鱼翁摇摇头:“邵家老爷是我验的尸,邵家夫人……一众随从,都经由我手。”

“不曾见到那少爷?”

“血案发生在山路上,一侧是悬崖,以那些人的残忍手段,只怕是直接将那孩子扔下悬崖去了。我曾下山去寻,可发现崖下是大河,尸骨难寻。”

宋大夫也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友放不下,每每提起,也像一根刺刺在他的心上。

“只是奇怪的是……我这两年大概都要信鬼神了。”

突然提及这个,宋大夫问道:“怎么了?”

鱼翁说道:“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当年参与过这件惨案的官员捕头衙役们,这五年里……陆续死去。我心中放不下这件事,便一直有留意,谁想陆续听闻他们意外死去的消息。我问过同行,他们都说的确死于非命,可又没有任何查凶的线索,做得天衣无缝,同行都盛传只怕非人所为。”

“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宋大夫不喜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他叹道,“指不定是那邵家少爷没死,回来寻仇了呢,只是谁都不知道。”

鱼翁知道这是安慰他的话,微微笑了笑:“若真是那样,我就算能从他们身上看出什么线索来,也不查凶。”

邵家的事宋大夫多少听他说过,但所提甚少,也并不太了解。只是说当年官员包庇,却不知是何人让他们包庇,而今当年涉案的人神秘死去,也难怪他要怀疑起怪力乱神的事来了。

宋大夫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什么事来。他手中茶盏几乎摔在地上,眼底抹上一层惊慌神色:“邵家家主当年是如何死的?”

“老友,我同你说过的,就不要再让我重复了,我心中不舒服。”

“你说就是了,我忘了。”

鱼翁叹道:“被人杀死在狱中,但实际上,就算没有内鬼动手,他也活不了的。他遭人下毒,好几年的光景在那,毒已入了骨髓,就算是你出手,也未必能救下来。”

宋大夫怔然,茶杯悄然摔在地上,碎做瓷屑。

鱼翁见他脸色大变,忙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宋大夫想起当日韩老爷毒发时,有人跟他说过一样的话,毒入骨髓……银针也探不出来。

他又想起好友第一次来府里时,曾与谢放碰面,那时好友便说,那年轻人可是认得自己,否则怎么好似有些意外。

邵家家主死后,他这好友曾劝阻邵家夫人和那小少爷,让他们赶紧离开。

那小少爷……

自从谢放入了韩家后,韩家就不断出事,每件事都牵扯不到谢放身上,可每件事都是在他到来之后才发生的。

韩家当年突然以富贾之家搬迁到横州,谁都不知道他们曾在哪里做生意,但有钱人素来神秘,就无人追踪怀疑过什么。

难道……

宋大夫不敢再想,种种巧合,似乎就变得不像是巧合,而是一切吻合了。

鱼翁见他脸色越来越差,问道:“你该不会是自个得病了吧?”

“我想我是真的病了。”宋大夫渐渐缓过神,抬手抹去额上冷汗,说道,“我或许该跟你一样,回乡下去,不再过问外面的事,反正钱已足够安然过日子了。”

这韩家,似乎……不能再待下去。

“好友,你的心结,兴许可以放下了。当年邵家的孩子,或许……真的没有死。”

鱼翁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喝了一口闷茶,没有说话。

“什么?您要走?”

谢放对宋大夫的请辞颇为意外,阿卯也觉得意外,便问:“宋大夫说的走,是提前走,不想拖到元宵佳节吧?”

宋大夫摇摇头,边给阿卯拆去手上纱布边说道:“是离开韩家,回乡下去。我母亲年迈,也盼着我能回去。”

谢放和阿卯相觑一眼,宋大夫要走,于他们而言是少了一个朋友,但韩家的确没有什么可留念的,早一些走倒也好,因此两人都没有挽留。

韩老爷不想宋大夫走,毕竟他余毒未清,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但宋大夫不是他买来的奴才,当初也白纸黑字说好了他要走随时可以走,而今他屡屡加钱,要他留到自己痊愈,可宋大夫就是不愿留,最后韩老爷无法,只好让他滚蛋。

宋大夫初十下午就收拾好东西离开,谢放和阿卯前来送他和药童。宋大夫上车前,犹豫再三,终于在上车之际对谢放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要殃及无辜。”

没有首尾的话,在有心人听来,却瞬间明白了他在暗示什么。谢放看着宋大夫,觉得他知道了什么,可又不能肯定,说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医者仁心,也非医者才有。天快黑了,宋大夫慢走,一路保重。”

宋大夫又看了一眼谢放,他倒真的希望,谢放就是当年那邵家小少爷,那他的好友,就真的可以放下心结了。

“保重。”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离元宵还有三日, 韩二老爷就跟妻子梅氏一起回来了,往年都要过完元宵才从梅氏娘家回来,这次早早归来, 两人脸色也不大好。

韩有功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年前年后这不争气的弟弟找他要了五次钱, 他都没有给,等于是身无分文陪妻子走的娘家。

梅家向来对这女婿不满,这没钱去过年,更是冷嘲热讽,连梅氏都受不住, 拉着丈夫回家了。

瞧见这没用的弟弟弟妹灰头土脸地回来,韩有功近日受到的打击和不悦,多少得到了异样的缓解,心中十分痛快。

韩二老爷刚回家,就要直奔兄长那, 看得梅氏气恼:“还嫌没丢够人吗?你哥他就是故意的!你还指望他日后养我们?赶紧将你应得的那份拿回来,分家吧。”

韩有焕有苦说不出,韩家的钱是如何来的他最清楚,只是别人不知,以为他们兄弟二人父辈有钱, 父亲过世后得的家产,所以妻子儿子总替他抱不平,觉得是老太太偏心,把钱都给了大房。

但实际上那钱, 来得不干净。

可就算不干净,也是他除掉了邵夫人邵家少爷,才让他哥得以顺利地吞掉邵家的钱财。

按理说,他的确该拿回一半的。

韩二老爷转念一想,又想到虎视眈眈的谢放,那些钱,恐怕要落入这小人手中。

“窝囊废,你在想什么?”梅氏几乎要被气哭,“你再这样没出息,我就找儿子去。”

“你倒是闭嘴。”觉得她甚是烦人韩二老爷冷哼一声,琢磨着要怎么样拿到那笔钱。

梅氏见他竟然敢让自己闭嘴,怔了一怔,气道:“你说什么?韩有焕,你胆子大了,没脸也没心了是不是?”

韩二老爷着实是厌烦了她的絮絮叨叨,本就心烦,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一听她哭鼻子骂人,就更是烦躁:“我忍了你二十几年,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哪里像是从梅家出来的大家闺秀!你爹娘也不是人,所以才把我这女婿当狗。这么多年我是亏待你了?亏待你娘家人了?大庭广众之下,半点面子也不给我,这就是你们梅家的风范?”

梅氏被他骂得愣了神,抬起手要指着他的鼻子骂,就被他一巴掌拍了下来,还满脸不耐烦:“你除了会骂人和哭哭啼啼,还会做什么?”

“韩有焕!”梅氏气得发抖,“你中邪了是不是?!”

韩二老爷哪里是中邪了,只是当年那股狠劲被他给藏起来了,而今他对韩有功起了杀心,对妻子也再无忍耐的心思。

梅氏见他满面嫌恶,当即哭了起来,哭了许久都不见他有所动作,心下更是气恼,起身说道:“我要收拾东西,去找儿子,不要再见你这窝囊废!”

她这都已经去收拾东西了,可她的丈夫还是没动静,连个台阶都不给她下。她拉不下面子,心中又气愤,拿了那还未放好的细软就直接走。走了两步还回头瞧他,盼着他能把自己拉回去,她便勉为其难留下来。

但直到她拖拖拉拉到了门口,他还是没动,甚至拿起了茶,悠哉地喝了一口茶。梅氏又哭了起来,碍于面子,没法回去,就真的拿了细软坐上马车走了,去远在百里外的儿子那去。

在耳边念叨了二十余年的人一走,韩有焕突然觉得两耳清静。他倒身躺下,顿觉惬意。

人生何必有妻儿,自己一个人过,才是最快活的。

韩有焕笑了笑,这个家,也没几个人了,倒挺好的,清静。

“二夫人走了,我问过伺候他们的下人,说是和二老爷大吵一架后,拿着细软投奔三少爷去了。”

阿卯将自己听来的说给谢放听,自己倒奇怪了起来:“平时二老爷懦弱怕妻,这次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他何曾变过,一直是个心狠的人。”谢放眸光冷然,提及这人,他还能想起当年他扬刀杀死自己母亲的场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只是他知道邵家的钱对半分只能让他过一段快活日子,所以他没有分走那笔钱,同时将此事作为把柄,便可要挟韩有功养他一世。”

“可每次跟大老爷讨钱,他不难堪?”阿卯说完都觉得自己说得可笑,“也对,他那种人怎么会觉得难堪。”

“嗯,韩有焕极其能忍,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他能忍受梅氏二十余年的念叨。”

“那如今他突然不忍了……”阿卯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可以说,他也不愿忍大老爷了?”

谢放笑笑,看她的目光温和赞赏:“举一反三。”

阿卯得他鼓励,也笑了笑,继续说道:“你的激将法奏效了。”

韩二老爷便是那温水煮青蛙,没有人刺激一下,就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但谢放突然来放一把火,韩二老爷就从水里跳起来了。

韩家家产看似后继无人,谢放又流露出了吞噬家产的野心,韩二老爷不得不防,甚至想先下手为强。

“只是二老爷他会用什么法子来夺走这些钱?就算是大老爷死了,可他之前立过一份遗嘱,琴姨娘和韩光还活着,那钱也落不到他的手上。”

“所以撕毁之前的遗嘱,再立新的遗嘱,就是韩有焕最想做的事。”

“撕毁遗嘱容易,但再立新遗嘱,谈何容易?”

谢放说道:“无外乎两个,一个是找人模仿字迹,还有一个就是偷得韩有功的印章。前者并不难,后者……”

“有你帮忙,更不难。”

“阿卯。”谢放笑道,“跟你说话,我至少可以省下一半的力气。”

阿卯笑问:“那是好还是不好?”

“好。”谢放探身抱住她,低声,“话多话少,只要是你说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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