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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

阔袖从容,其上细腻的丝缕轻擦过长案、漆器,将玄鹤十五盏连枝灯一一点燃,褐眸映着火光,瞧不清里头的情绪。

上玉坐在原地,双手环膝,是个防御的姿势。

那烛火的幽光微微一动,仿佛她眸中的波澜也轻晃了一下。

经纬织就的袍摆无声地走到她身旁,能瞥见底下纤尘不染的云靴,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上玉:“......”啧,这古怪的气氛啊。

她不知自己为何总有股别扭劲儿,遇到某些事老想着逃避,跟缩头乌龟似的。

清浅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在整座大殿中回响,仿佛同谁赌气似的,他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

良久,她看到他动了一下,鬓边擦过一片柔柔的东西:“你这个......怎么回事?”声嗓夹杂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啊?”下意识摸了摸鬓角,却摸到光秃秃的......

“咳咳咳,你...你甭看!”她赶紧转过脸,真尼玛,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都怨鹞子,非要给她修什么鬓角,这下好了,别说是鬓角,就连毛囊都被一刀割走了......呜啊啊,人家变丑丑了啦!

她的表情让他忍俊不禁,这个小姑娘一直都是这样奇奇怪怪,他有时候觉得很有趣,世上怎会有她这号人物,嬉笑怒骂,自成一体,偏生就叫他碰上了。

他走神的瞬间,上玉别着脸,小心地凑了过来,整个人扭得如同一条过油的麻花,她道:“你......你不会传出去吧?”

他摇头,当然不会。

得到了一个轻易的保证,她眨眨眼,权且信了,又预备挪回去。

藕色的襦裙在眼前翻出一朵花,带起一阵香风,很像初挂枝头的野莓果子,叫人陶陶然微醺,他自己也没想到,做了有生以来最恣意妄为的一件事。

上玉只感到耳际一凉,身旁广袖微张,被带入一具不算宽阔的怀抱,鼻端瞬间盈满了檀香。

她下意识地伸手抵住:“......”啧啧,又硬又凉,顾客体验太差了。

“你......你做什么?”她问他。

男人垂下眼,眸中有霎时的失神,仿佛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股莓果子的清新香气唤醒了他,仿佛有一只小小兽物,安静且温顺地呆在他怀中,她并没有什么激烈反应,甚至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两颊透出微微的绛色。

“我想......”

“什么?”她凑近了些。

他温柔地笑了笑,眉间亦拢起了几分蜜色:“既然过来了,不如多待一会儿再走。”

“......”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虽然碍着男女大防,但自己并不排斥,不排斥,那便坦然接受吧。

......也许以后,不会再有这样机会。

她也想逾越一回。

试着放松自己僵硬的身子,调整略微别扭的姿势,仄过脸,正对着他的垂发,似乎比她的还黑直些,她好奇地伸出手,让头发在指头上绕成圈。

他自然由她动作。

连枝盏上的烛火安静地燃灼着,晕影打在二人精致的袍子上。时辰久了,原本微微发凉的胸怀似乎也暖热起来,她靠在他怀中,只觉得有一种乘着小舟,微微摇荡的感觉,那是另一片无哀无恼、无忧无虑的桃源。

上玉:“......”妈鸭,好想睡。

向上抬了抬眼,这大哥要是一直用肉/体交流,那她就睡一觉先。纤手攥住对方的衣襟,两眼皮半阖半开地,打起了架。

“安平殿的事,往后你无须再理会。”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猛然再次睁开,殿中的空气因为“安平殿”这三个字瞬间凝固。

上玉:“......”他妈的,你是终结者吗?!

提起这个真心把人拉回现实,她语气不太好:“怎么,你要替我摆平?”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对着那挺立的小脑袋道:“她不会再有机会见你。”

嗯......这话还算顺耳,上玉靠了回去,想了想,有些揶揄道:“你是想让她消失,还是要送我走?”

哦,这该死的爱情,把她从一个老逗比活生生变成爱撒娇求抱抱的小娇娇。

身下那胸膛一起一伏,呼吸轻稳平缓,阔袖悄然攀上她的肩头,松松地环住:“与安平殿无关。”

“......?”

他道:“正因无关,日后无须再提此人。”探手触了触她的颊:“某些姑娘也不必再为其拈酸动怒。”语中隐隐带着笑意,分明......分明是嘲笑!

上玉:“......”你币没了!狗子!

今儿晚上过于腻歪,她是大而化之的性格,一向不喜欢别别扭扭的,然而此刻,却也觉得受用,缘起情浓,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心中了然便罢,不需要硬拗给别人看。

又在怀里蹭了一会儿,小姑娘突然抿了抿唇:“但......我还是要走的。”

“你知道的吧?”

“是。”他回答得很利落,几乎不见分毫犹豫。

“那我......”

“你并非豢养在笼中的鸟儿,如若呆久了,就会永远失去灵性,你不属于这儿,宫墙亦不能与你相配,唯有离开最好,天高云阔,自在归处。”男嗓一字一字,语带轻柔。

原来......原来他是明白的。

内心震颤,沉默的人换成了上玉,她这点小心思,平素无人谅解,一个个地,大约都会说她愚蠢,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非得去外头过什么烟火日子,五娘或许能理解她的难处,然而真正懂她的人,竟是他?

这个让自己充满了复杂感情的人,前世送上毒酒,今世却......引为知已,岂非太可笑?岂非太荒谬?

“上玉。”

“......嗯?”

他缓缓地放开她,薄唇在烛火下白得令人心惊:“有个好消息,忘了同你说。”

不待她说话,径自道:“再过几日,你我的交易即毕。”

“你可欢喜?”

交易即毕,也就意味着,交付承诺的时候到了......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所以今夜,他才会对她这般......

上玉看着面前这个人,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那,那我孃嬢?”

“不必忧心。”他牵唇,给出了保证。

“哦......”她有些机械地点点头:“那...那我,我得......好好准备准备......衣裳,褥子...干粮......”

他摸摸她的头,眉眼弯弯的模样:“好。”

小姑娘,你永远不用知道,世间总有一人,不愿你被俗世束缚,不愿你在这枷锁之中,失掉翅膀,垂垂老矣,难享欢年。

漫长的一夜终于逝去。

日暖,北地灰蒙蒙的天空中,难得出现了一轮硕大的日头,就是宫苑里的枯木,瞧着也精神许多。

可这些,并不包括安平殿的一草一木,毕竟刚有一个婴儿夭亡,整座秀美的宫殿此刻皆呈现出一股颓然之气,寂静,荒凉。

金丝滚边的皂靴,一步一步走得不徐不缓,仿佛食后悠然的闲步,唯有略微低沉的足音,泄露出主人不同寻常的心绪。

女侍匆匆开了殿门,随后就被遣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两个人,一坐一卧。

日光有些昏暗,斜照在站着那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榻上半卧的人试图坐起:“太子...殿下,妾身子不便,殿下恕罪。”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缓步走了过去,撩袍坐在榻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我何必如此见外?”

见矮几上放着未喝尽的鸡汤,便随手拿起来,喂她。

她乖乖喝了。

他似乎颇为满意,长指揭过她的唇,来回抚触:“你一向乖顺听话,父皇宠你,孤亦宠你。”

“殿下......”苍白未褪的脸上浮现赧然:“好端端......您怎么说这个?”

“......那孤该说什么?...孩子?”

“不......”如花玉面上迅速淌下一滴泪:“......孩子,孩子,妾的孩子......”

她喃喃不停,眸中水泽盈盈,倒进他怀里:“......殿下,妾心痛...我可怜的孩子......我们可怜的孩子,就这么...这么没有了,是妾无用......留不住殿下的血脉。”纤手攀住男人的衣袖,她将脸贴靠在那玄衣丝绸上,娇弱更胜西子。

太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肩头。

“殿下...殿下,殿下要为妾做主......妾自中原而来,在此处无依无靠......所依仗者,唯有殿下......殿下...孩子,孩子就这么没了......”

太子凝着眉,不知如此娇柔的佳人能打动他几分,略带薄茧的长指挑起她的下巴,一滴泪正坠在他手上:“依你说,孤该如何为你做这个主?”

“......自然......自然是查明孩儿夭亡的真相,冤有头...债有主,哪个害了你我的孩子......就让她...血债血偿!”

“哦,”太子突然轻笑了一声:“孤也,正有此意。”

“......殿下…”

“萧宁,你与孤苟且几年了?你可还记得?”

“......”那玉颜微微一顿,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妾,妾近来心哀过度....很多事都......”

话未说完,因为男人抬手打断了她:“你本是大辰皇室进贡给父皇的女人,父皇老矣,你却正值青春,又得孤喜爱,于是你便将自己献给了孤,多年来与孤柔情蜜意,东宫之中有正妃,有良娣,有妾侍,可孤唯独爱你,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

“你不知道,那么孤来告诉你,孤爱你绝世的容颜,以及,愚蠢。”

酱唇开合间,说话便如谈论公事一般。

美人不再垂泪,她看着他,表情慢慢变得僵硬,就连声音也僵硬了起来:“......殿下,是在羞辱妾?”

“孤还没有如此无趣,”太子负手而立:“孤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自作聪明。因为孤,向来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甚至讨厌到......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的地步。”

“......”

“......殿下你...”她露出惊恐莫名的神情:“...你,你知道了什么?!”

“那需问夫人,究竟瞒了孤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不,不!太子......迁...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把一切都给了你,我的身子......我的一切,你......你不能......”她猩红着眼,有液体从里头缓缓流出:“...你现在......该指责的,不是我......而是,而是那个女人!......是她,是她害了我们的孩子!”

“孩子?”

“……是,是我们的孩子…”

“哈,哈哈哈——”男人仰头大笑,厉眸中俱是漠然:“你以为,区区一个私生子,孤,真的会在乎?”

“......你!你不能...…你…”

他全不理会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从容地踱了几步:“说起来,有一事,孤倒要请教夫人。”

声嗓忽而放得极轻:“昔年你荣宠后宫,周旋在孤与父皇身边时,心中所为、所想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孤?是父皇?或者.…别的什么人?”

话落,殿中一片死寂。

女人苍白了玉面,呼吸渐重,却说不出一句话。

“哼,”太子冷斥一声:“蠢货,你以为,孤与一个大辰妃子交好数年,当真会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查?你以为,凭自己的温柔乡,就能将孤与父皇玩弄于鼓掌之中?”

“本来,若你乖乖地,孤或者看在孩子的面上,还能保你一世荣华,可惜,可惜......你如今这般丑态,让孤...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听到最后一句,女人的瞳孔骤然紧缩,理智已被彻底吞噬,她在枕边抽出一物,翻身下榻:“……你,薄情人!我......我要杀了你!”

囹圄中犹作困兽之斗。

尚未触及男人半片衣角,一道暗影从天而降,银光闪过,女人定在原地,举着匕首,双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低下头,见有温热的血从胸腹中潺潺流出,她扔下刀,下意识伸手去挡,忽而身子一软,整个人颓然倒下。

“......呃...”五指大张,似乎仍想抓住那把匕首,却被人一脚踢远。

她困难地翻了个身,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不住地咳出血:“......你...呃....”

回想她这一生,托胎于世家,却日渐迷失在权力与风月中,沦为男人的玩物弃子,果然可笑,所以死得也这样可笑,自己除了这张脸,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

孩子,丈夫,爱人,情人.........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失去。

有泪,从右眼角缓缓淌下,她再不动了。

太子负着手,冷漠地看着那一具冰冷的尸体。

“殿下,”暗影单膝跪地:“咱们今日如此做,他日,陛下那里......”

“有什么可忧虑的,”他不屑地吐了口气:“父皇早就老了,再说,没了孩子,这个女人就什么都不是。”

“把这里处理了。”男人一挥袖,毫不留恋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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