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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少也罢,妇人居多也罢,事已至此。而战祸逢临,避无可避。如今退缩也是一死,迎敌也是一死,就不妨死个痛快,死得其所。
从小哥哥就说,死的意义,比生的意义,更重要。人可以平庸而生,但不可混沌而死。
这句话被她铭记在心,教她长大,如今又教她学会选择。
她手中的匕首一直没有放下,在乌泱泱的恸哭声中,她径自去了旁边村民家,借了片瓦罐。身后的女孩儿帮她用匕首敲击,她扬声道:
“若不想死于胡人之手的,走到我左手边来!若是觉得无望,想被胡人杀的,就出城去哭!”
总有一些坎儿,不得不去迈。这是他们所有人都将面对的。
她重复了几遍,清脆的声音在城内回荡,四下哭声渐渐低下去,陷入悲恸中的民众抬起头望向她,一时反应迟缓,眼神还在懵懂间。
她们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她。
白婉仪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动员她们。
可忽然有个影子,冒上了心头,悄无声息,猝不及防。
甚至少年时期,她曾经为了那个人,和韦不宣争执过。
这一时心潮澎湃,她抓住了心底的震颤,问道:“你们可还记得,从小到大听的《张女传》?”
不止是民间赶集时候有皮影戏,连平时的民谣,乐府的词,都有张将军的传说。距离她死去,也才五十年时间,中原人听的不多,但北地民众全不陌生。
“听、听过……”有个细弱的声音响起,她循声看去,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子。在并州,这年纪已经可以持家做活,算不得女孩了。“她是了不起的人。”
白婉仪目光掠过全城,她们衣着灰扑扑,站在风尘中,枯黄的发丝被吹起,懵懂的双眼怔怔看她。
那风沙吹寂了千年,却总有新芽在贫瘠中蓬勃萌发。
“你们比她幸运,你们未必会死。”她一字一顿道:“但你们也有机会,成为像她一样的人——被边境传唱,被后世铭记。”
“……”所有人都愣住了。她们从未想过,从小到大听到的传说,会与她们有什么干系。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们迷茫地看着白婉仪, 可想到胡人的狰狞与凶戾,就害怕得几乎站不住身子。
她们做不到伟大, 只想活着。
白婉仪分析道:“现在是这样的情况——西关口失守,并州军府必然很快得到战报, 此刻援军应该已在路上。只要等来援军, 我们就可保无虞。”
听她这样说,她们脸上的神情才为之一松,有人额手称幸,有人合十祷告。
可白婉仪话锋又一转:“但, 西魏人也不会干等着。他们抢下了西关和关宁, 下一步, 就会占据附近的村落、鸡鹿塞的四周——好在这里设伏, 重创我军。”
这是她的推测, 胡人下一步的战略企图——鸡鹿塞在汉代之所以是塞北隘口,全仗地势高,前面就是狼山峡谷, 是个天然伏击的好地方。西魏人当然不会放过这里, 重创晋军的大好时机。
方才关宁城门抢杀时, 鲜血刺目的红还留在眼中, 尚未褪去。要是西魏人追过来, 又会发生什么?
“——西魏人的残暴,你们都已见过。同方才一样,他们的屠刀会落在我们身上,马蹄会踏过孩子们的头颅!”
白婉仪的猜测令人绝望,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个头发枯黄的女人,胸前布包里蜷着熟睡的婴孩,凑过来问道:“那……那我们现在,往哪里逃?”
“哪里都逃不了。”白婉仪平静地回她,那女人浑浊的双眼浮起一层雾气。“你们再怎么跑,脚程也比不过西魏人的快马。还记得祥和年间的两脚羊比赛么?”
没有人吭声,脸色均已惨白。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但边境依然流传有胡人吃人的传说,当时的胡人掳杀大批汉人女子作为食粮,甚至还比赛谁抓的多。
白婉仪道:“所以,唯一能活命的办法是坚守不出,以鸡鹿塞为屏障,支撑到援军到来。我知道你们害怕,可……总要克服这种恐惧,才能让自己和在意的人活下去。”
她们怔怔站在风沙里,眼泪不知何时被吹干。
人很难战胜心中的恐惧,但她们已经被逼入绝境。正如婉娘子所说,为了孩子,为了活命,也是为了生的尊严,不能再哭哭啼啼,不能再任人**。否则援军还没等来,大概会先被敌人屠戮。
如果都是死,那就像她说的那样,要死的值当一些,至少要换回孩子的性命,把被抢走的土地和牲畜、庄稼夺回来!
人群外,有几个倚着残墙而立的女子,她们从进鸡鹿塞起就和人群隔开,一眼望过去泾渭分明。她们的衣裙和香粉,向人们昭示着身份,关宁县唯一一处风月馆的官妓。
她们似乎也不想同别人混在一处,事不关己地看着白婉仪,想看她这楚楚纤细的身影,能说出什么撼动人心的话来,让这群一盘散沙想要活命的人,能听从她号令。
结果听到她说,她们每个为活命而抵抗西魏铁骑的人,都会受张将军的庇佑。
张将军至死无名,只是代父出征,在军中因战功彪炳,凭本事升任武官。但其实直到死的时候,也只是六品武职——她出身寒门,这个品级已经是走到头了。
她殉国后,在当时的宣宁侯世子极力争取下,朝廷为她追封三品将衔。当初受她所救的将士们心怀敬慕感激,敬称她一声张将军,是以有了她的传说。
听她娓娓的声音,那几个官妓一怔,不禁直起了身子,原本平淡而麻木的神情,逐渐龟裂,底下蓦然闪过一丝难言的光。
她们其中,有人憎恶这个朝廷,有人憎恶这个人间。
这世道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这人间万象有什么值得珍重?她们活到如今,不是因为被珍重,而是靠着被**,以被**来换取性命苟活。
让这扭曲的一切统统毁灭于刀与血之下,湮没在黄沙尘埃中亘古沉寂,才是想看到的。
天下兴与亡,不在意。百姓生或死,不在意。她们自己的死去与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白婉仪一身素衣、混杂着血迹和沙尘、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却唤起了她们心中埋藏已久的渴望。
因为这些年,每逢绝望时,那个被活剐于敌人阵前却隐忍不言的张将军,就好像被一笔一划勾勒出了鲜活容貌,生气勃然地驻在心里,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信仰,告诉她们——虽然她们沦丧尊严苦苦挣扎,但这世间,也还是有女子被万人敬仰,是被尊重和善待的,是希望与光芒。
虽然她的枯骨早已埋入了黄沙,甚至不知其名,然而她似乎总活着,精魂未绝,依旧注目着她们。
所以,如果要死的话,也要死得壮烈一些。而不是浑浑噩噩,以官妓之身病死老死在边关,背负一辈子的屈辱不甘。
“我跟着你吧。”官妓中,有个女子站了出来。四周的人纷纷朝她们投去惊异的目光,仿佛在震惊——什么时候妓-女也心怀家国,知道出来抵抗胡人了?
白婉仪循声看过去,微有错愕。她动员人们坚守鸡鹿塞,没想到却是这几个官妓先出了声。
“那我也来。算我一个吧……”
“若是赢了,还活着,我们能赎身吗?”
她们无视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面色是解脱的释然。比起这些人,她们是真正不在意生死的。倘若死了,至少是死得其所,以后也会有人铭记她们——不是以记得她们官妓身份的方式,而是……记得她们为什么而死去,记得她们脆弱而又壮烈的尊严。
比起苟活,她们更想要一个体面的死法。
素来被人们瞧不起的妓-女,竟然比旁人还有胆气,其他人也坐不住了。便有人道:“我们也来,只要兵爷来的时候,把我爹爹和两个女儿带走就好……”
也还是有些人犹豫,毕竟西魏人是边境汉民多年噩梦,无法直面这种狰狞的恐惧。她们四下张望,见有人踟蹰着离开,便也跟着走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血性拼上性命一搏的,白婉仪明白,她没有阻拦,并不强迫她们。
人都有选择生或死的权利。
若非情势所逼,她也不想在陌生的战场上出生入死,连葬骨之处都无。可并州是萧怀瑾花费巨大代价守住的,安定伯为它重伤,武明贞为它停留,韦不宣的祖坟在不远方。她无法抛却这里。
留下来的人,不少是精壮干练的妇人,常年在田间劳作,脸上沟壑里满是尘沙,其实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白婉仪带上她们,绕出鸡鹿塞的古城墙勘地势;城内的古巷道掩藏在房屋后,众人将坑道刨开,偶尔会遇到几具白骨,她们翻拣着把一捆捆兵器抬上来。过去有十多年了,韦不宣放在这里的兵器不免生锈,附近的村民将磨石抬过来,磨刀声霍霍。
当日头西移,过去了大半晌的时候,跪在架子上擦军鼓的人,忽然感到木架一阵晃动。随即,地面上的人也发现了地面的震颤,仿佛千军万马正呼啸而来。
她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恐惧,以及孤注一掷的决意。
绝境中的勇气,往往有着不惜一切的力量,甚至压过了恐惧。虽不知援军什么时候来,但她们的躁动没有持续太久。
远处天际已经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影,正在快速地往这里行进。
西魏将一部分兵力留在关宁县,主军则往朔方行进。
此刻的拓跋乌无比自得。这是自去年开战以来,最顺利的战况。去年,他和叱罗托十一王子等人兵分两路,均遭遇了不利,王庭已经含沙射影指责过他数次。他现在改变策略,不再奇袭朔方或高阙等地,而是从西关口一撮一撮地消灭晋军。眼下,占了关宁县,就可以把晋军截断在鸡鹿塞和关宁县之间。虽然打得慢,但是胜负稳。
况且,有从关宁县躲去鸡鹿塞的民众,正好抓过来当人质,省了去其他村落。就像去年,柳不辞在高阙塞一战中,将西魏士兵在城外活活饿死,如今,也让晋军尝尝有人质的滋味!
拓跋乌远远眺望,西魏军队在荒漠中行进。
鸡鹿塞四面的墙也已经加高,墙外攀了许多倒刺。
拓跋乌命令行军放缓。他是征战沙场多年的人,有一种荒谬的直觉涌上,仿佛那些汉人不再是从前那样顺从、可以肆意掠杀……为什么这风中,似乎裹挟着坚不可摧的韧性?
但他不可能因为城头有些抵抗的人,就放弃占据一个伏击的绝佳高地。想了想,他断喝道:“中军右军疾行冲城!”
得他命令,前方铁甲骑兵迅速整阵,反应极为机动,几乎小片刻就赶到了城塞下,向着山头古城墙骑射,一时间箭矢如雨,能听到城墙内此起彼伏的惊呼惨叫,隐约是女子的声音,还听到有小孩哭嚎。
“咚咚!”塞内几声巨响。这鼓声响天彻地,声如洪钟地裂,瞬间慑动四方。随即鼓声齐鸣,城内连-弩反击,溅起尘土飞扬。
因鸡鹿塞内多是妇人,射箭准头不好,又射不了太远,不少箭乱糟糟飞出来,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所幸城内有连发弩,代替大部分弓箭,伤了不少西魏骑兵。
地面藏了一排排尖刺拒马,随着鼓声令下,拔尘而出。西魏人当然不会放任她们设伏,两方乱箭纷飞,血岚四起,鸡鹿塞的堡头上,黑色的箭雨铠甲,白色的衣襟飘带,黄色的沙土城墙,红色的鲜血飞扬……那是一幕混乱而惨烈的画卷。
古城墙不如后来修的城墙结实,随着中箭而碎石纷纷,逐渐露出缺口。不断有人被射中,从城头上掉下来,身上插着箭矢滚落;亦有骑兵被连-弩所伤,连人带马倒地,被后面的人闪避不及踩踏而过,溅起血雾黄土漫天。
拓跋乌远看着,深深地蹙起眉头,这与他原本的计划相去甚远。本可以轻易抓些俘虏人质,照如今的情势来看,少不得被拖延一阵子。
这让他无端生出了一些火气,不断地吼着,叫他们冲击城墙缺口,务必在晋军援兵到来前,占领这片高地。
日头不断西移,塞堡下滚落堆积的尸体也越来越多。拓跋乌已经感觉到,鸡鹿塞内的防守越来越乏力,直至斥候回来报前头的战况,两方的死伤,他听着睁大了眼:“你说他们死的都是妇人?”
斥候道:“大多是妇人,所以很好分辨,她们死的人要多一点。”
拓跋乌骑在马上,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怪道从方才开战,总听到些妇人惨叫。城头里还在做着绝望的抵抗,风中似乎夹带了别的声音,拓跋乌身子前倾,似乎听到了隐约的歌声,十分微弱,但他蓦然想起了一个女人。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王叔曾在阵前,活剐了晋国一个女将,激起了晋国边塞的愤慨,当年的宣宁侯世子,即如今的宣宁侯方将军,后来带兵三次杀入西魏,终于杀了他的王叔。
如今他似乎又听到那首民谣了,那绝对是他讨厌听到的,想要将她们掩埋在这漫天黄沙和连绵山脉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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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长发银白的甲,红红的血啊把人剐,一身忠骨喂了黄沙!
风吹过黄土荒漠,吹过起伏山峦,吹过旷野千里,吹得冀州的天空万里无云。
歌声在平坦的原野上久久回荡,穿透苍穹与亘古时光。
萧怀瑾站在王车上,听着士兵们扯着嗓子唱这粗鄙的歌谣,好像回到了他在朔方城里,老兵们倚着城墙抱着刀,北风正起,幡子烈烈。
他觉得有些怀念并州了,比起冀州的边境,并州更烈性、更荒凉,无论男女都仿佛能够迸发无尽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面前,尹婕妤高束着马尾,跪下行军礼,萧怀瑾将她扶起,笑道:“这次铠甲合身了。”
铠甲是专为她量身而制的,腰带上有将衔。尹婕妤笑了笑:“还要谢陛下赏识。”
萧怀瑾赐她酒,道:“是你凭本事,信都一战,连那个赫连……勇,都败给你们,实至名归。”
尹盛兰跟着萧怀瑾亲征到了冀州,怀庆侯见到她后,本有些惊讶,但兴许是想到了自家女儿,便也没反对什么。尹家与武家也是故交,怀庆侯自然不会难为她,她被任命为右军前锋统领后,反而受了怀庆侯不少提点照顾,在几个小的阵仗中得胜。
如今,北燕大军由赫连雄挂帅,赫连家的人脾气都硬,绝不会为几次小阵仗失利就退缩。赫连勇在信都县败给了晋国后,他的亲妹妹、赫连大帅的侄女——赫连嫣,便主动请缨,在阜城和扶柳一带布兵,扬言要击垮晋国天子大军。
“打退一个大的,又来一个小的。”尹盛兰对赫连家族的人没什么好感,尽管赫连嫣后来将头盖骨偷出来,还给了尹家,然而两家毕竟血仇难泯。
萧怀瑾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就像对着方宁璋、罗守准那样坦然:“那个赫连嫣,你们在马球场上相遇过,朕相信你,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