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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啊,兵部报上来的战报,近日定有耳闻罢。”

汝宁侯眼皮不抬,军中大部分情况他都有掌握,否则也对不起这些年的煊赫:“陛下亲政,在幽州西重挫了北燕;另外并州那边,宣宁侯也将西魏人驱逐到西关外……形势一片好,可惜陈留王不长眼。”

形势好,那就更要争功了。

他们在棋盘前谈笑风生,出棋却步步为营招招致命。

也正如他们所料,此刻长生殿大门紧闭,何容琛召了谢令鸢几人,整日不出。

铲除桂党之后推行试策,是她早就一环环计划好的,就从这次衙门缺人、官吏递补开始,准备先以恩科的办法来试探。

试策便是科举。晋国上层习惯这么称呼。

只是科举的步伐之大,意义之重,超过她的权力所能试探的范畴,互市的失败犹不敢忘却,使她如今无比谨慎。

她对她们说了心中打算。对她而言,如今能够成为她后盾的,不再是娘家,而是宫里的她们。

科举的道理谁不知道?萧怀瑾十五岁刚亲政的时候都明白。然而那时没到时机,反而得罪了一片人。

何韵致沉吟道:“这时机是好的,只是眼下,后宫难以服众,若试行恩科,他们不见得买账。终归还是要看……看汝宁侯与曹相的意思。”

她是何汝岱的孙女,与她爷爷的思绪如出一辙。她太知道汝宁侯是什么样的人。

若想所有官位以恩科取士,朝中必掀起反对声浪,继而报复性怠工,闹得政令不畅,君臣不睦。尤其她们是女子,士大夫对她们总是更苛刻。

到时候诸如“牝鸡鸣日出,茼蒿掩禾黍”之类的歌谣,又得满大街小巷流传了。萧怀瑾也要跟着背上昏君骂名。

宋静慈道:“曹相与汝宁侯相争多年,近日为举官一事,定又生了罅隙。所以要说动他们,还是找得到办法的。”

办法当然是有的。何韵致唇角一牵,却并无笑意:“反正吏部侍郎这等官位,也轮不到以恩科取之,满朝都在盯着,爷爷与曹党必然争得厉害。若这些事能趁了他们心意,回头卖咱们面子,恩科之事就可少些阻碍。这空缺的百多人,咱们也不多要,四品以下差使,留一小半给恩科取士,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这事儿有八成的盼头能成。”

说起来就是巧妙妥协,大头让出,在夹缝中争取她们现阶段能要的。

她说得有些惆怅,从什么时候起,她将家里教她的心术,用在了对付家人身上?她尊敬爷爷,亲慕伯父,这感情不会变。但她也会与堂姑姑一道,在巨浪汹涌的朝堂上驶出稳行的舟,不仅不能被风浪打翻,还要征服风浪。

而那些世家勋贵,包括她出身的汝宁侯府,也终将成为打翻她们,或被压制的风浪一员。

她们的顾虑取舍,何容琛都明白不过。她道:“这些事,就不需要你们操心了,我能搬得动他们。只是需要你们,助我。”

她说得郑重,令人肃然。

谢令鸢对她们的朝堂博弈不在行,但她知道该做什么。遂道:“国之事,何谈‘助’一说,是我们众力齐心而为。况且科举之事,正如贵妃所说,人之良贱不因出身而论,乃改变世道之理,我没什么不能做的。”

经过兵变一役,该懂的道理,九星都已经明白。再不能发生前朝乱事,为了私利而陷天下于不顾。其她人也没有犹豫,丽妃一汪如水的眼睛忽闪着:“大家铁了心做的事,我有何惧?朝中帮不上什么忙,至少我能不让家里添乱。”

何容琛向她们微笑颔首。想来她也是幸运的,虽置于深宫如陷黑暗囹圄,然而一生总有光明相引,总有温暖相靠。这光与暖构成她生命中残存不多的美好,陪伴她翻过一道道山头,望百态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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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是泰山老母和赵公明元帅诞辰,籍着这个由头,长生殿颁下懿旨,准许妃嫔们回家省亲。

此乃开国头一遭,兴许也是几朝罕见的,因此阖宫上下感激不尽,这日异常热闹。

御史大夫郑有为的书房里,回府省亲的郑妙妍,跪在了他的面前。

何韵致也坐在了何汝岱的面前,廊下挂着汝宁侯养的鸟儿,她拈起棋子,陪爷爷手谈。

兴许是桂党掀起的这场皇城保卫战,也兴许是九星的使命觉醒,在经历了宫闱中心如沉水的枯寂岁月后,她们发现居然找到了能实现价值的道路,使活着不再是一抹单调苍白的色彩,那会是一种怎样不惜一切的心情呢?

——大概就是,宁愿燃烧殆尽地死去,也要绽放这一瞬的光辉。

谢氏府邸里,谢令鸢坐在谢节的面前,心想,这就是他们士大夫无法理解的,这个时代的女子的心愿啊。

南郊兵乱平息不过几日,朝廷经历了这场地震,还在余波未息中。可对虢国公而言,这次人事的变动,却有着更重的意义。

因掌粮食积储、朝官禄米供应的司农寺也有出缺,以及太府寺下辖的少府监、杂卖场、和济局等衙门,亦有受“南郊兵乱”牵连之人,因此太后委任钱昭仪,辅助太府寺调补官吏、管理人事。

虢国公原配夫人的娘家当年牵进“正月之祸”,差点连累他,多亏是曹相搭了把手,才能一步步做到户部左侍郎的地位。眼下,他的女儿在宫中,得到天子和太后的重用,甚至能够协助太府寺卿,招募选用官吏,虢国公惊讶于这个女儿出息的同时,又动起了心思。

太府寺,掌一国金银财帛发行流通以及番邦贸易、贡赋(虽然并没有朝贡);少府监,掌皇室私财、一国之铸币,虽无户部之权,作用却不容小觑。

可见钱持盈是被陛下作为了心腹在培养。

所以,今日她回国公府探亲,钱舒才破天荒地,将她叫去了书房:“爹有话同你谈。”

钱持盈一阵受宠若惊。她从小到大,从未被允许涉足父亲书房。能有资格进书房的,只有她的嫡出弟弟钱定顷。

钱舒才的书房布着茶桌,她有点陌生,又有两分局促地落座。书案后,虢国公随手斟了杯茶,难得和蔼道:“自阿盈入宫后,还是头一次能归家探亲,我和你母亲挂念了许久,得知宫中的归宁令,高兴了几天。宫里……过得如何?可有委屈了自己?”

钱持盈何曾得父亲这般和颜悦色的问候,不禁鼻子一酸,差点眼眶发热。

可转念又想,嫡母高兴个什么劲儿?她向来看自己当不存在。更何况,自己入宫好几年了,也不见他们嘘寒问暖过。

一点点感动,莫名其妙被这疑心打散,而烟消云散了。

察觉父亲说的是客套话,她竟觉得有些讽刺。

钱持盈演技不比德妃,装不出感动的样子,就木木地低垂着头,下唇微微嘟着,看上去像个白黏香软的肉包子,是个狗都想上去咬一口。

虢国公看她不说话,有点失了耐心。他知道她是在小时候被自己吓破了胆,留了后遗症,可到底不会放在心上。父母对子女有生养之恩,杀子亦不为过,把女儿吓破了胆又如何?反正只是个女儿罢了。

他开门见山道:“听说,陛下走之前,托你监理少府监事务,所以这次南郊之乱后,九寺五监缺人,太后娘娘也命你协助太府寺卿?”

钱持盈听他提起这茬,心头泛起些荣光似的甜,颇有些骄傲地抬头,眉眼也绽开了笑意:“是啊,父亲。女儿先前为少府监督账,觑出了几处错漏,蒙太后娘娘拔擢,命我协助蔺大人一道,督录人事呢。”

她目光盈盈,猜想父亲听了应该会很高兴,甚或能得他几句夸奖。她从小被送去庄子,从未得父亲什么辞色,内心不免殷殷盼着。

然而她迟迟未等得。虢国公听了,只道:“如此甚好。你主母的表外甥,陈家的十一郎和十四郎,都是国子监生,分别入的国子学和太学,都是可以官拜郎中的。你既然为太府监掌管人事,举荐他二人也是轻而易举。”

钱持盈一怔,心头掠过些淡淡的失望。可她没敢说什么,只觉得有些不对:“既然是国子学,只要过了五经策试,就可以入仕,进台省,前途不可限量,何必要来太府监?”

虢国公被噎了一下,陈家那堂兄弟俩,是什么纨绔秉性,她钱持盈能不知道吗?他们进国子监读书不过是凭着门第,有父兄在朝为官。镇日里也是混日子,当然过不了明经策试,任不了官职。

不然,他又何必费这个心思?

本来照他的想法,凭着陈家祖荫,给这两个草包举荐个一官半职,再想办法调入户部。正好眼下太府寺缺人,主母陈氏便动了这个心思,天天在他耳旁吹枕边风。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是户部侍郎,若掌握太府寺、少府监的状况,就可以作为本钱。眼下钱持盈协助太府寺卿,她是宫中昭仪,高位妃嫔,又是虢国公府出身,背后有曹相,她要说句话,举荐个人,太府寺卿还不是得乖乖听着?

往日钱持盈都很听话,可今日她居然还反问。钱舒才皱眉道:“台省哪是那么好入,陈家盯着,别家的子弟不也盯着?”

钱持盈犹豫道:“可是……女儿已同蔺大人商议过了,太府寺要的是算学出身,且要考试的,主考《九章算术》。那两位表兄,恐怕不能胜任……”

国子监学生按门第划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些通过策试即可为官的地方,是给七品以上官僚子弟就读的。而算学这一类地方,过了考试也只是个吏,都是寒门子弟或官家庶出的孩子来学。

所以虢国公简直想骂她榆木疙瘩!太府寺有位置,居然要留给算学生,而不是留给国子学的表兄弟?

“他俩国子学出身,入你太府寺也是绰绰有余。”钱舒才强行压抑住不耐:“你招些算学生,这些人出身低贱,该如何取舍你还不懂么?”

出乎他的意料,钱持盈摇了摇头:“太府寺不看出身……我只看本事,要经得住考验才能任用……”

钱舒才听得十分光火,怒而起身。

不看出身,只看本事?好个油盐不进!真是嫁给了皇帝之后染了些矫情的毛病,从太后到皇帝个个没有省心的,如今连长女也要为他添堵!

他本觉得这个事情挺简单,只要同钱持盈说一声,根本连商量都省了。他是户部侍郎,只要她能按着他的意思,往太府寺安插几人,国库皇库他都可以了然在心,并以彼此为杠,暗中做多少事!

他压着怒火道:“你一介女流,懂得什么?太府寺对为父而言十分重要,你就听家里的,将你两个表兄安插-进去。你难道连父亲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他目光瞪过来,高大的身量遮挡了门窗透入的光,巨大的阴翳笼罩了钱持盈。

“我……我,”钱持盈慌了,她心头剧跳,那缠绕于儿时的噩梦虽然已经是前尘旧事,然而面对父亲时头皮发紧的恐惧,依然挥之不去。

她手心全是冷汗,攥紧了衣袖。

猛然又想起德妃。仿佛谢令鸢以前在她耳边说过……怕什么,他虽然是你父亲,但决定还是你自己来做。

他不能再把你怎么样了。

有后宫的姊妹在,何贵妃会帮你,丽妃会替你不平,宋婕妤会想办法,韦女官会为你反驳,你怕什么呢。

对了……不怕。曹皇后教了自己那么久,遇事千万不能慌乱。

她的眼前逐渐清明,依然听得见自己心跳,不知是脖子还是手心有个地方突突的。但她又奇异地觉得很安稳,仿佛……再也坠落不下去了,就算站的很高摔下去,也会有很多双手伸出,稳稳接住她。

“父亲,”她小声说:“这个事情,是我、我来主张,我不能听家里的。”

虢国公一怔,怒而上前一步。他呵斥道:“你这孩子,是进宫翅膀硬了不成!不看看你能身居九嫔之首的位置,是谁在背后撑着你!若没有国公府,你什么都不是!谁还会给你这个面子,让你协理太府寺!”

钱持盈坐在席上,吓得后退两步,手撑在身后,黑葡萄似的眼中映出父亲恼怒的面容,她咽了口口水,又僵硬地摇了摇头,脑袋似有千钧重。

“陛下临行前,将少府监托给女儿监督,是出于信任;太后娘娘让女儿协理太府寺,亦是因女儿的……才能。至于宫中姊妹待我好,乃是出于众志齐心。倘若没有国公府,女儿进不了宫,也当不上昭仪。但,女儿不能因此,就不分是非,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女儿不能妥协。”

她前面说得磕绊,后面越说越快,盯着父亲威压的目光,舌头沉重得近乎麻木。

虢国公简直没想到,这样的一番话,居然是他的女儿说的,是她发着抖说的。她声音越来越稳,身子越挺越直,目光不再躲闪,敢直直地看向他了。

他不禁心想,她在宫里这几年,是谁改变了她?谁给了她这种克服畏惧和自卑的勇气?

“这件事,我说了算。”钱持盈抿了抿下唇,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任用,我看中的,有才能的人。”

她十分坚定地拒绝了父亲,拒绝了如噩梦般缠绕她多年的,国公府的威压。

虢国公愣神一刻,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用劝了,这次她不会听你的了。她会自己做决定了,再不依靠你、畏惧你、服从你。

自然是愤怒的,可更多是震惊,他一时心乱,拂袖而去,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书房,却依稀听到背后有个很小的声音——

“我不害怕了……”钱持盈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

她一遍遍地在屋内重复,不知是重复给他,还是自己,还是故去的陆氏和姨娘。

**********

宫中热闹过后,难得冷清下来,除了承晖殿。

虽何太后下了归宁令,后宫妃嫔可回府省亲,但林宝诺并没有回府上。她本来也没同林家人见过几面,何况在她深陷巫蛊案时,林家早忙不迭放弃了她。

静坐在花园里,一边思乡,一边想到丽妃、钱昭仪她们在做的事,忍不住唏嘘。她仍记得昔日她们互相看不惯的样子,便禁不住想,自己在见证的,究竟是怎样的奇迹啊。

她曾经觉得谢令鸢的任务荒谬极了,可是,竟然真的实现了。她们一起全力以赴,燃烧着热情与信念。她置身其中,都可以感受到这执着。这让她头一次感到了黯然形秽,从前的那些优越感已经悄然无息。

她能为她们做什么呢?

翌日,当谢令鸢从府里回宫的时候,却看到承晖殿方向浓烟滚滚,后宫内侍们惊慌提着水大叫道:“不好了!承晖殿走水了!”

谢令鸢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承晖殿,那是林昭媛的宫室!怎么竟然会走水?

她也顾不得去向长生殿复命了,赶紧提起裙子往承晖殿跑,身形如彤风,惊吓了宫人。

承晖殿外。

大火降降扑灭,尘烟滚滚,宫人们一片惊悸。

台阶都已经烧黑了,谢令鸢抚着胸口,几步跨过殿阶,站在承晖殿主殿前,目光扫视一圈,只看到瑟瑟发抖的女官和内侍,却不见林昭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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