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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其实也是,三番五次欲要下屠城令的是我,一心想要给月霜江宁他们报仇的也是我,我并未把天下家国放在前头,遇到这些事,第一个想的,还是要挽起袖子打一架,杀人全家解恨最好……所以你看我……我其实是个心毒手辣的残暴之君。我并不是见你杀人摔婴清皇室血脉的所作所为有所不满,有所不忍……但她们……”

阿兰指着军总台殿外一排排,在士兵监视下,乖乖瑟缩在墙角的女人们。

“她们,我不想杀。”阿兰说,“时至今日,即便再悲伤,再想报仇,我也不能让自己对平民百姓下手。即便是默认楼二军坑杀屠城……那也都是南兵,并不是平民……”

“殿下,格局太小。”江迎台道,“你说来说去,还是在为自己辩解。你就是不忍罢了,从不考虑以后。”

“可是,她们能对我的以后有什么威胁?我只是要放她们自由……”

江迎台不愿再多说,只道:“好了殿下,这些就交给我来。”

沈莺儿哭昏了过去,她再不喜这个女儿,当她忽然在自己眼前死去时,她也是伤心难过的。

沈莺儿醒来后,脑袋就不清不楚,见人傻笑,下一刻就尖叫着大哭。

阿兰让士兵简单安葬了那个女婴和公子府的那几个小女孩,自己躲在军总台的长廊拐角处,在夜雾的遮掩下,蹲在地上,捂住心,咬着牙无声的落泪。

在此之前,还在气头上时,她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是个硬心肠的帝王。

自古明帝多是硬心肠的,不是吗?阿兰以为,自己也是。

然真的面对这些时,阿兰发现,自己的心还是会颤抖,会内疚,会难受。

尤其是沈莺儿醒来后,大哭大笑,她认出了自己,癫狂叫着,让她到她身边去,说要给她看女儿,她说:“阿兰!小主子哭了你没听到吗?!你聋了吗?!”

她哭闹着,旁边的嬷嬷姑娘们,都战战兢兢缩在一起,惊恐地看着春夫人。

阿兰慢慢走过去,背着手,静静注视着沈莺儿。

仅仅一年时间未见,她们两个……都好大的变化。

阿兰扯动了嘴角,想笑,也想哭。

沈莺儿忽然停了笑骂,瞪了眼睛,好奇的看着她:“阿兰!!你个贱婢!!你把胎记藏起来,是要勾引谁?!你以为皇上能看上你这个……”

她自己又停了下来,嘴唇抖动着,默默重复了几声皇上,忽然放声大哭起来:“皇上……皇上……皇上啊……”

阿兰就这样看着沈莺儿,看了好久,这才发觉,自己这一年来,长高了不少,沈莺儿现在又小又瘦,苍白着嘴唇,疯疯癫癫。

江迎台走来,阿兰扭过头,低声说道:“你看,她疯了。”

江迎台欲言又止。

阿兰说:“我很佩服你们……也很高兴,有你们这样的人。我做不到的,可以放心交给你们。但我刚刚想了想,我要仁爱天下,起码……要让百姓知道,要一统南北的皇帝,是个仁帝。如此一来,我若今晚把余樵这边的南辽皇室都杀光,定会落下暴君骂名。这样,顺水推舟,也……也能让我心里好受些,就留下她们,并告诉天下人,我给她们安排昭阳宫住。她们代表南辽皇室,但并非南辽皇室,不杀她们,与我今后天下无半点威胁,此外还有我对南辽皇室网开一面,收留安养皇室妃子们的仁爱之名,岂不两全其美?”

江迎台无可奈何,又见阿兰看向那些人的眼神里既不舍又焦急,说道:“那就按殿下的意思来。”

城外,冗长的号角声响起,江迎台立刻派兵去城门口接应。

不一会儿,果然,这夜欲要逃走的大臣们以及太子王临都被押送而来。

有些姑娘看到王临,立刻哭叫起来,嘴里喊着殿下救命,也有的看到王临这副阶下囚的样子,一下就昏了过去。

阿兰心中颇不是滋味,想道:“这些人为何这般蠢笨?殿下救命?她们为何不知,能救她们性命,且救了她们性命的,是我这个殿下,而不是什么伪太子王临呢?”

阿兰悲戚一笑,微叹了口气,自语道:“我现在就有些后悔……”

但办法是个好办法。

这些人,不要官位,不需她做什么前朝安排,也威胁不到以后的大一统,让她们活着,根本不用顾虑什么。

最合适的安排,就是她之前说的那样。

收留她们,把她们安置在昭阳宫,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老了死了就给她们安葬,费不了她多少心思,何况她们还有用。

让她们活着,没有威胁,没有危险,还能给自己挣一个仁君之号。

尤其是沈莺儿,她若能安置好沈莺儿,沈莺儿就能在十三州百姓那里,给她挣个宽宏大量的名声,让百姓知道,阿兰这个皇帝,是个好皇帝,不计前嫌,不忘本,还仁慈爱人。

阿兰想完,在江迎台的示意下,走上军总台正上方的龙椅,她威严地坐着,静静看着王临。

王临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似是还未回过神来,似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北军给抓了。

“不给你这些妃子们说句话吗?”阿兰说,“她们看到我们时,还不知道你已抛下他们,带着各地抢来的姑娘们,登船逃跑弃国不要了。”

王临仍是呆滞着脸,呆愣愣看着阿兰。

阿兰觉得无趣,一点都没有攻破城池,亡他人之国的快感,满满都是也在心头的石头。

她说:“王临,既然都下决心弃国而逃,那就是不想当储君做太子的意思了,对不对?”

王临愣了一下,摇头几下,又仰起脖子,哈哈笑了两声。

阿兰说:“我很好奇,你既能抛弃皇位出海做贼,为何就不能扔掉你的太子身份,老老实实给我投个降,当平民百姓去?你若真如此,我也不会为难你,而且还会留你一命。”

王临笑罢,说道:“我竟然也有今日,做了你这个小宫女的阶下囚!”

他一下子戳到阿兰痛处,阿兰无声笑了,压着怒,笑道:“王临,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说完,我就送你上路。”

“我死,也只是死了太子。”王临说,“我不是亡国之君,我并非辽的罪人。”

“是啊……”阿兰说,“现在还不是亡国之时。的确,我明白……所以,余樵这边结束后,我就会到南都去,你也不必在地下等太久,那个狗皇帝会立刻下去陪你的。”

王临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过了好久才又道:“我死,也还只是个太子……他太长寿,他活得太久……他终于保住了他的龙椅,他的宝座……我抢不去了,抢不去了……”

“真是不明白,为了这点东西,你们竟生如此执念。”阿兰说,“你们南朝剩下的这点家业,也就东南盐运和织造还入得了眼,其他的……你们有何好争的?”

王临不语,似是沉浸在了某种回忆里,眼神渐渐变直。

阿兰轻声道:“我明白了……你只想当个皇帝,至于是什么样的皇帝,你根本不在乎。是在海上做海贼们的皇帝,还是以后继承老废物的皇位,做个像他那样恶心的昏君淫君,你都不在乎,你只要个皇帝名号。”

江迎台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士兵领悟了,默默把手放在刀柄上,准备随时拔刀。

阿兰说:“天下不好打,听我爹说,他们之前,与你们拉扯了三十多年,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和基业……他要我成才,是要我撑得起以后的天下,做一个明君,一个留名千古的有为帝王。而你……活了这么多年,竟然只是想做个皇帝,要个龙椅,过把瘾?怪不得,你会有今日。”

“也万幸。”阿兰说,“今日是我坐在这里,你跪在阶下。”

王临抬起头,忽然从回忆中醒过神,哈哈笑道:“小小宫女,竟有今天!好,好,我认命!我认命!我是没有皇帝命,没有皇帝命啊!!”

阿兰闭上眼睛,忽然,如潮水般涌来的空虚感和疲惫感淹没了她。

阿兰深深吐出一口气,说道:“就是如此吗?”

七月一日,余樵城破,南辽太子王临自刎,公子炽,公子邈,以及三位小世子,饮鸩自尽。

大宛储君萧兰卿,昭告天下,决心善待南辽皇室遗属,以安抚南朝人心。

被塞上去北朝马车的沈莺儿,坐上车后,仍是一副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模样,嘴里一直默默念着什么奇奇怪怪的句子,大家都以为她失心疯了,没多放心上。而沈莺儿的手,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的肉中,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轻轻说了声:“贱人,贱人,储君竟然是你……”

她垂下头,眼中利光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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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莲华必不可少

江迎台留江六军接管处理余樵事物, 发信萧九后, 当日便前往南都。

一路上,阿兰神色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江迎台问她, 阿兰也只说无事,但看神情,明显是有心事的。

江迎台问不出, 回头跟万归雁说了, 原本想让万归雁问问试试, 哪知万归雁一针见血道:“她是日子过得顺了,假仁慈起来,眼里开始见不得刀与血了。”

江迎台诧异道:“可殿下并非心软之人……”毕竟是她带过的学生,她平时什么样子,江迎台是知道的,在她印象中, 阿兰并非是个软心假仁慈之人,但万归雁所言, 江迎台下意识是相信的。

万归雁脸上的刀疤动了一动, 说道:“她本就不是心软的人, 所以才会这副样子。”

江迎台这才明白,阿兰现下正处在矛盾中。

这就难办了,君主没主意时,别人怎么劝, 都没什么效果。

万归雁又道:“要我说,就该把那些女人干掉。总共放了多少人?”

江迎台说:“四十九个。”

万归雁抱胸,手指敲着,嘟囔道:“斩草除根才对……”

“她怕留骂名。”江迎台说。

万归雁嗤笑一声,显然十分不赞同江迎台的话:“骂名?根都除了,以后再落骂名,她也是皇帝。如今留着这些南朝废物,骂名也不见得能减去多少,最主要的是这些没用的,我们北朝还要花银子养着,到时候前朝多少眼睛盯着,给反贼们留个把柄,什么时候北朝力不足了,还会被反咬一口。这群人,都是后患。”

江迎台温温柔柔道:“这可怎么办呢?”

这句话问的可真妙,万归雁想,你江御史明明可以让护送那些南朝后妃的士兵半途解决掉她们,如此顺手的事,却要问我如何办。

江迎台明显就是不愿冒这个风险,并非是怕阿兰,而是怕萧九听说她领了阿兰的命令,私底下却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置了这些后妃,给她扣上阳奉阴违的帽子。

萧九之所以派江迎台与阿兰同来余樵,就是因为他认为江迎台信得过,靠得住。

所以,被萧九给予信任的江迎台不好违背阿兰的命令行事,即便她认为那些人的确该根除。

她江迎台不能,贺族也不能啊!万归雁本就是外族人,萧九提心吊胆防着的,怎好擅自行事,让人抓住此事大弄文章?因而,万归雁自然也不会开那个口,只笑道:“对啊,这可怎么办呢?”

两个人沉默片刻后,默契地翻篇,不再提。

阿兰的确如万归雁所说,正处在矛盾中。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她不愿杀了那些人,尤其是沈莺儿。明明心中对她,对她们,对整个南朝是厌恶的,可每次决心要下令全部除掉时,脑海中就响起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你做了储君,想趁机报私仇,你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你无帝者风范,你是个自私又狭隘的人,做了储君之后,你就滥下命令,自卑懦弱!”

不管她怎么安慰自己,总是绕不出这句话,她又无法与人说,只好闷在心里,愈发郁闷矛盾。

“我不是这样的人。”阿兰心说,然而没有什么用。

尽管阿兰留下了她们,让人送她们到昭阳,但话说完的那一刹那,她就后悔了。

她本应该狠下心,眼睛一闭,让她们给南朝陪葬的。

如果她当时这么做了,现在的自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矛盾。

阿兰焦躁不已,气息都乱了,晚上也歇不踏实。她在路上反复思考着,想要再次下令,承认自己后悔了,把那些人,包括沈莺儿都处理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她都张不开口。

最后,阿兰额头抵着车壁,有气无力道:“想莲华了……”

起码,他在,她还有个人能把心里想的这些说出来给他听。

临近南都,看到不远处飘的龙旗,阿兰才稍微平静了些。

他们来的巧,一战刚歇,鸣金收兵,萧九见了女儿,军盔一脱,大步走来,揽着肩膀先哈哈,揉脸捏辫子,见她毫发未损才放心,夸道:“好样的!”

阿兰心知,没了朝突,万门炮一被清走,相对于南都,余樵很好打,因而萧九才会放心的让她去攻余樵。

如此简单就赢得了夸奖,换作以前,阿兰即便是知道个中缘由,也会高兴一会儿,但今天,她心情低落,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委屈之感,江迎台摔婴的画面,沈莺儿发疯的画面,处决王临的画面,放走的那些女人一个个漠然蹬车离开的画面,以及臆想中,自己一路上不像个英明帝王,想东想西首鼠两端的样子,都飞快地在眼前闪过。

阿兰红了鼻尖,半埋怨半委屈地说:“一点都不好!爹,我都知道的……你不要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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