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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首辅是个倔驴脾气,他才不管周孝先的面子不面子,把手里的账目一摔,推门就走,众人拦不住,再瞧,周孝先的脸色都变了,乌选倒是冷静下来了,把清单放下,冷哼道:“去江南一趟,怕要到七月底才能回来,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去不了了,周大人年轻,不如跟着去吧,也趁着身子骨好的时候多走走看看,没坏处。”
周孝先起初还没明白乌选的意思,直到看到了长青有些惊讶的眼神和众人纷纷反应过来的神色,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过来乌选是要把他排挤出阁臣的圈子,内阁掌管天下政事,每日里处理的大小事务信息量巨大,别说两个月,就是少待十来天都得花费无数精力补上,而当他两个月后从江南回来,会有人给他补上这些吗?
这竟然是要完全断了他在内阁的前程!
要是换个人来说这话,周孝先还不至于那么怕,可说这话的是乌选,阁臣只有十来个,然而内阁从建立之初就被划分为三个小圈子,一是以首辅孙朝远为首的清流实干党,二是以乌选为首的主力决策党,三则是几个说不上话的边缘阁臣抱成团,几乎算不上势力。
乌选并不算干净,靠他自己的俸禄,他在京中一块地皮都买不起,为官之初他就比别人油滑,这也是孙首辅一直不喜欢他的原因,然而他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即便拿了也是有数的,有数到就算把这些全都摊开给江承看,江承也会一笑置之的程度,官场盘桓几十年,乌选比那些纯粹的清官更有手段和门路,因为能官大多数是贪的。
内阁里名义上以孙朝远为先,然而真正做出决策的,大多时候都是乌选手底下的官员,周孝先脸色青青白白,第一次有了那么些许后悔。
然而不管周孝先是不是后悔,次日江承还是启程了,如今正是运河顺风期间,走水路要比陆路快得多,往年先帝乘的龙舟还在,倒是省去了一笔开销,按着孙首辅的意思,长青是不必要跟着去的,东厂事务繁忙,京畿大营扩军事宜也还在商谈,平白空出两个月,很多事情都要耽搁了。
长青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孙首辅盯着他半晌,似乎很新奇他一个太监还有这样儿女情长的心思,换了一个人必定要被惹恼,但长青知道,孙首辅性子直,但没有侮辱他的心思。
“你,好好的呀!”打量半天的孙首辅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对自家后辈子侄一样说道。
长青不明所以,有礼有节地应是。
宝儿两天前就在准备行李,衣裳压在最底下,想起前些日子爹娘传信说她有了个嫂嫂,又拉着长青去买了好几样首饰,准备用作见面礼,京城这边的特产也带了不少,出发前一夜,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去了绸缎铺子,买了一大堆的上好布料。
长青由得宝儿折腾,他知道她心里有多紧张,上京一趟不容易,山高水远的,宝儿的家人也只在她刚刚进宫那一年来过,算算都要有八年多了。
龙舟顺着运河下江南,长青和宝儿走的却是陆路,宝儿的家乡在扬州不远,略靠淮地,也在去年受灾的范围内,不过不重,后来疫病蔓延,也没能在这寸土方圆肆虐多久。
到底是私人的事情,长青也没带太多人,除去五十来个京畿大营挑选出的精兵随行护卫,就是几个机灵些的小太监跟着跑腿,途中又添了两个买来的丫鬟伺候,一个叫松香,一个叫木棉。
上次来京城,还是和一大帮吵吵嚷嚷的丫头一起被送来,沿途什么风景都成了泪景,夜里只能缩在车里咬着衣角哭,连出声都不敢,这一回却有些游玩的心情了,长青体贴宝儿的心情,让车驾放慢了速度。
长青不是第一次出京城,江承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格外喜欢微服私访,可惜京中稍有头脸的勋贵都认识他,后来四处当差,这兴趣才算是真正起来,托江承的福,他也跟着了解了各地风土人情,对于沿途风景之类,他算是看得很淡了。
走走停停小半个月,就到了扬州城,宝儿记得这里,当初她就是和一群同龄的女孩一起被赶到府衙里任由那些宫里来的人挑拣的,那些宫里来的人压根不把她们当人看,前头的人被赤条条地脱了看身上有无瑕疵,掰开嘴开牙口,笑得丑了些都被会鄙夷,轮到她时,是她娘塞了一锭银子到那老嬷嬷手里,才没当着那么多人给脱了衣服瞧。
也是进了宫她才知道,那些被派到各地州府遴选宫女的所谓宫里的嬷嬷,大部分都是宫里最底层的嬷嬷,而遴选宫女也不必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得赤条条,这只是她们抠油水的手段。
长青听了宝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笑容有些顿住了,问道:“还记得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吗?后来在宫里见过她们吗?”
“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记不太清了。”宝儿摇摇头,说道:“而且记得又怎么样啊,我又没有吃亏……”
长青哑然,见宝儿认真的神色,忍不住笑了,抬手揉揉她的发,说起来,宝儿一直都是关系户,没进宫前靠银子,进宫之后靠姑姑,然后被靠的人成了他,他不仅不厌烦,反而,甘之如饴。
昨夜的驿站似乎已经给扬州衙门通了信,车驾在扬州府衙前还未停稳,就听外间一道喜气洋洋的声音道:“督公远道而来,本府蓬荜生辉,下官已经备下美酒佳肴,为督公接风洗尘!”
随行的青衣太监上前,毕恭毕敬掀起车帘,帘后,露出一张年轻俊美得有些过分的脸庞,里头的人没穿官服,然而那身气势却不容错认,扬州知府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做出点头哈腰的样子来。
长青起身出了车驾,把宝儿扶出来,宝儿的视线落在扬州知府的脸上,发觉这不是当年的知府了,她倒是没想太多,却不知道当年的江南贪墨案,连着几任扬州知府都被先帝杀了满门。
“一路颠簸,内子受不住,不知府内可有备好的房间?”长青瞥了一眼扬州知府,若非要给当地府衙一个面子,他更喜欢住在官驿,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他还好一些,宝儿明显不是很喜欢。
扬州知府连忙点头道:“回督公的话,下官早已经备好一切,请夫人安心歇息。”
宝儿确实是很累了,她睡不惯昨夜驿馆的软床,翻来覆去折腾一个晚上,又从早上颠簸到了傍晚,听到可以休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扬州富庶,当初抄没府衙时抄的大多是现成财物,已经建造好的装饰摆设只能放着,抬脚进去,处处奢华,即便只是用来待客的地方也是精致繁复,长青让松香和木棉伺候宝儿休息,在外间还留了两个机灵的太监。
知府也称太守,没什么讲究,只按各地习惯叫,扬州一贯是称知府的,扬州知府比寻常的知府要高上一个品级,却也高不到哪里去,正四品,放在京城那是官轿都不敢打肃静回避的小官儿,长青态度却不坏,由着这位新上任没两年的扬州知府前头引路。
看得出来这人为了给他接风洗尘,也是费了心思的,宴上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菜肴精致,歌舞起兴,几个地方官员态度殷勤又不讨厌地奉承,若是寻常京官,怕是承了这个情,态度就软了。
长青对此没什么感觉,他跟着江承的时候,什么排场都见过,再不要脸的奉承也都听过,远的不说,几年前江承下江南办事的时候,当时的扬州知府给江承办了一回洗尘宴,把自家娇养了十几年的嫡长女推给喝醉的江承暖床,夜里人就被折腾没了,第二天江承都心虚,人家愣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笑得殷勤。
几轮酒后,长青正要起身,忽然就听那新任的扬州知府一脸暧昧地笑道:“督公大人瞧那领舞的少女如何,那是下官的爱女,若督公有意,下官愿将爱女许给督公为妾……”
作者有话要说:长青:扬州知府都什么毛病?
江承:就是,碰瓷都碰床上来了!
宝儿:嗯呢,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第84章
宴席上的歌舞还在继续,长青抬眼瞥了一眼扬州知府说的爱女,不由一哂,他本来也纳闷,说送女儿就送女儿,这要巴结也太露骨了些,等瞧上一眼,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席上那少女一身水红舞衣,眼神身段都撩拨得很,绝不是闺秀的样子,却又比青楼里出来的姑娘多上几分高洁,听得席上扬州知府说话,那少女眼神越发婉媚,清丽的面庞带了娇红,似瞥非瞥朝他看来。
这哪里是知府爱女,分明是自小教养出来的扬州瘦马,而且一见就能瞧出来,是瘦马中的顶级货色。
长青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扬州知府,那知府也大大方方朝他笑,一点也不在意是否被拆穿,反而低声附耳道:“不瞒督公说,下官养了这如烟一十三年,自小教养琴棋书画,百般技巧,接人待客,身份上……明面上也是良家,督公若有意,下官立刻认了她做亲女儿。”
“夫人还在府衙里,大人这是要我晚上睡官道啊。”长青没说不要,也没说要,只是含笑淡淡说了一句。
扬州知府似是从来没遇见过当面拒绝他的,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心下觉得是这瘦马身份太低,京城里来的高官瞧不上,咬牙说道:“督公,下官有一亲女,年方……”
“本官累了。”长青瞥了扬州知府一眼,起身离席,“大人自便。”
席上几人面面相觑,就有一个瘦高官员摇头说道:“大人,刚才我就想说了,如烟什么身份,东厂督公什么身份,您让如烟悄悄地去给人家暖个床也就罢了,提什么做妾不做妾的,得罪人了!”
扬州知府心下也害怕,他本来是打量着宫里出来的太监没见过世面,想用个瘦马混一混,没想到给人家瞧出来了,还看不上,早知道他就送亲女儿了。
“听闻早年那位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圣上的性子……怕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
“就是,圣上早年也是爱瘦马的,尤其咱们扬州的瘦马……”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扬州知府烦躁地挥手,自言自语道:“让我再想想。”
离了酒席,夜风微凉,长青回到客房时宝儿已经睡着了,客房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却不是给督公的规格,长青知道,他们给自己备的房间不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