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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一看,一盘八宝蒸糕,一盘核桃酪与红枣青团。
滋味不知,但还像模像样。
这几样小点,比起桂花糯米糕,还真是她从前爱吃的。
“这是我晨起准备的,原来做个糕如此费劲儿,差点要来不及带出来。”宇文玨语带怀念道:“那时第一次正式相约出游,你也是做了好些糕点来,我还记得那糕的味。”
他这一说,勾起如玉的记忆。“可惜卖相颇好,并不如何好吃。为难你一边忍耐著吃一边搜肠刮肚地恭维了。想来相爷总是能面不改色地说著违心的话。”那时她情窦初开,想讨喜欢的人欢喜,特意找来酒楼大厨指点,出游前一日忙到大半夜,清晨又爬起来继续忙活,等蒸出满意的糕时已经快到了约好的时间,来不及梳出满意的妆容,在马车上都要急掉泪了,把晚画给吓得。
“那是肺腑之言。喜欢的人亲手准备的,都是人间美味。”宇文玨道:“用看看吧。”
他们绕了大半个镜湖,早膳早消食得差不多了,如玉此时确有几分饿,便挨个捻了一个起来尝,那味儿竟还不赖。比她初次做的差强人意的那些好上不少。
宇文玨静静地看她吃,嘴上噙著一抹笑,彷佛看人冷脸看得很愉快似的。
如玉吃完,两人又在草地上坐了许久,直到日光从头顶直直洒落,影子完全缩到了脚下,宇文玨这才收拾著起身。
“这么碰巧,居然午时了。”他扬著一张笑脸:“虽然今日并非三生湖,不过许个愿也没差罢。”他从篮里摸出个小莲花糕。
哪儿碰巧了,他们枯坐了那许久,分明是特意等到午时的。
如玉看著他低头虔诚不知许了什么愿,而后将莲花糕抛入了湖中。
“我一直都想同你来这儿再许一次愿。”宇文玨笑笑。“我曾经在这儿,这个位置上,两次看见你与苏珩在对面。”
如玉不语。
出了镜湖,宇文玨又拐入了戏棚子。
“如玉,我也一直都很想和你一块听听戏。”他又笑:“戏棚子正午才开,午后才唱戏,下午便歇了。当年我又刚升为户部侍郎,整日忙得陀螺打转,旬假也总是脱不开身,你屡次邀我看戏我都失约,还为此起了口角呢。之后的几十年回想起来,一直都很遗憾。”
那时她无法理解他为何连一个下午都抽不开来,他也不解她为何无法体恤他的忙碌,他们起了第一次口角。
如玉安静地看戏。
看完了戏,她回过神,见宇文玨含情脉脉地凝视著自己,问道:“戏曲如何?”
这是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破镜重圆的故事。
如玉不回应他,只道:“九个时辰。”
然后他们上了市集。
市集上满布著各色各样的摊子,有卖香囊香袋、脂粉香膏的,也有南北杂货、土产、各地特色吃食,也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如玉意兴阑珊,倒是宇文玨兴致颇高。
“如玉,你可有要采买些什么?”宇文玨在一处织绣摊子前停了下来。
这织绣挺特别,绣线不是特别好,但七彩艳丽,款式新奇别致,是回纥那儿的图样,摊子上各式各样的织绣,有防尘的罩子,有灯台织绣罩子,暖水壶罩子,镜罩,也有小钱袋,小荷包与大布包,全是姑娘家喜爱的,摊子四周围了不少小娘子。
如玉神色复杂地看了小摊一眼,摇了摇头。
以前,她也同他上过热闹的集市,这些摊子卖的东西虽然不是挺好,但胜在稀奇新鲜,如玉鲜少见到五彩斑斓的织绣,便在一个相似的摊子停了下来,她看哪个都好,兴高采烈地买了一堆下来。摊子十足诚意,赠了两个织绣大布包给她装东西。那两个大布包塞得饱满,十分大一个,如玉拿了一个,想让宇文玨帮忙拎一个,但他东推西推百般不情愿,那布包美则美矣,却是艳丽的粉色,十分女气,一眼即知是小娘子的东西。
宇文玨觉得有损颜面,不愿拎布包,如玉最终自己拎著两个大包去集市□□给等在那边的晚画,同宇文玨呕了好几天的气。
宇文玨道:“我记得你挺喜爱彩绣,既然来了,不如看看罢?”他拍了拍肩道:“我如今臂膀结实,不论你买多少都拎得下。”
如玉扫了他一眼。
算了,爱拎便拎。她不怀好意地挑了几个桃花粉与海棠红的女提大布包,还顺了临摊捂肚子的暖水壶,直接选了个暖水壶织绣套子套上,一并丢给宇文玨。
宇文玨倒是面不改色,只看了看如玉一脸解气的模样淡淡笑了笑。
出了市集,时辰也差不多到了。
如玉在市集外头顾了辆马车,坚拒宇文玨要送她回侯府的提议。
“如玉,有你相陪,今天一天我很欢喜。”宇文玨两眼弯弯,温声道:“也很期待明日。”
如玉垂下眼,道:“八个时辰。”
“如玉。”宇文玨叹息一声:“明日见。”
隔日,宇文玨约她在京城外大街碰面。
他们先去了街尾的馄饨铺子。
颜凛不爱馄饨与饺子,颜府便先少出现面皮类的吃食,如玉却意外地喜欢,跟著宇文玨吃了一次馄饨后,三不五时便会相偕溜来打牙祭。
宇文玨给如玉与自己都点了虾肉馄饨。
如玉奇怪道:“相爷吃虾不会犯喘?”
他们每回来吃馄饨,如玉偏爱虾肉大馄饨,而宇文玨始终都点菜肉小馄饨。
“不会。”宇文玨笑笑。“我也一直很想同你一起吃碗大虾馄饨......当年我虽是户部侍郎,其实一穷二白,被谢璃管控著俸碌,要不是私下偷偷仿画寄卖,怕与你出游都付不出银子。当时舍不得花钱在自己的吃食上,脸皮还薄不好意思同你讨一颗尝尝,一直都很好奇大虾馄饨是何口感......”
“当时可真没瞧出来你拮据。”
“少年时期一直很穷困,后来当了官也未见多好,宇文家旁支太多,全靠著祖产与我一人的俸碌撑著。”宇文玨道:“只是在心仪的人面前,如何也拉不下自尊,打肿了脸也要强撑著。其实每回相约出来,我回去都要通宵仿字画,不然维持不下去......不过即使是那样,也是甘之如饴的,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愉悦。”
如玉睨了他一眼:“你当时那样穷,还上我家议亲?”
“那时宇文渠刚中了举,我又搭上了七、八皇子的线,觉得晋升有望,”宇文玨温声道:“绝不是要你同我一起过苦日子。”
如玉扯了扯嘴角。“可不是哪,只有我一人过了苦日子,你逍遥快活得很。”
宇文玨低头。
他吃完了馄饨,道:“的确是很鲜。”
如玉道:“宇文玨,既然你也曾经穷困,当知没钱的苦,那便更该出手助人了,那些成千上百的可怜种药人家,你身居高位权势顶天,帮他们一把反掌折枝,李自在做不到的事,于你而言轻而易举!”
她话一出口,瞬间怔愣住。
她并不是个慈悲为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她不行恶,不害人,路遇不平之事也会顺手相帮,心肠不坏,却也不是个主动热心的性子,有人在行善,她会搭把手,但不会自己去发起善行。
如今却如此对人说教,如玉自己都诧异到了。
宇文玨也是一怔,然后道:“柳随那些人我本就打算严加清查,就算李自在不来,我也是要清算他们的。”
“那你还提出条件?十二时辰?”
“我并非真想以此作为交换。”宇文玨一噎。“不过想为难一下李自在--”
“那为何我如今坐在你面前?”
“你主动找来,答应了陪我。”他苦笑,“这是我想了多少年的事,做梦都想,又如何能抗拒得了......”
如玉不语。
他们吃完了馄饨,沿街散步消食,不久来到了街口。
宇文玨在街口停了下来。“还有这儿。那时候你扑出去保护孩子,没能抢在你前头护著你,让你受了伤,我也一直很愧疚。”
“当时我......”他略略有点儿尴尬道:“被一颗地薯绊倒了。”
“无碍,反正也只是些皮肉伤。并不要紧。”如玉道:“比不得在相府受的那些......”
她忽然道:“即使再努力忘记,但看见你,我就避免不了的想起那些年......宇文玨,很多事再也回不去了。我们都知道彼此经历了什么,也再当不回当初那对无忧的小儿女了。知道么,我前些日子,在宫里,要陆无双跪著给我磕头,我居高临下地看著她跪在我身下,狼狈疯狂的模样,心里竟闪过无比的快意,直想一辈子就这么狠踩著她。那一刻内心的阴暗扭曲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了。你若真在意我,还想著我好,便彻底放过我罢,你忘不了相识时的美好,正如我忘不了那些年的痛苦。”
“如玉......”宇文玨递上帕子。“别哭。是我不好。”
如玉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湿意。
宇文玨站在街口,看著川流不息的车马与人流,低声道:“我还有很多地方想同你去,想去京畿看金黄之丘,去醉仙楼喝茶,去泗水放灯......如玉,再陪我去一个地方罢。这十二个时辰便不作数了。”
如玉看著他,眼前一片模糊。
宇文玨唤来了叶九,驱车往京畿而去。
如玉看著马车远离了繁华热闹的市井,绕经护国寺,在山间小径穿梭,半山杏黄半山枯,马车渐行渐远渐荒凉,远处山峦层叠,雾色深重,不禁开始感到不安。
好在她不安没多久,叶九便在一处矮丘山腰停了下来。
贫瘠的黄土,秋风阵阵扬起半空黄沙。
那坡上有一处被人小心地以木栏围了起来,一旁有一个石碑,上头写著黄土坡三字。
而不远处,是一片占地广阔的墓地,整理得相当好,似是哪户名门望族的祖陵。
如玉下了马车,这才看清了那祖陵入口处标著宇文两字。
一阵萧瑟寒风袭来,宇文玨连忙取了件大麾给她披上。
“这是?”
宇文玨出乎如玉意料并未将她带到宇文祖陵那儿,而把她带到了那个黄土坡旁。
宇文玨静静地看著脚前的黄土,“在你走后的许多年里,这是唯一能让我宁静的地方。”
“难不成......”
“前世,我将你的碑立在这里。为了不让人扰了你的安宁,这是我以权谋私最厉害的一次,我将周围的山丘都划入皇室围场预定地,不让任何人动这片土地。”
“我曾在此无数次立誓祈求,愿舍出一切,换得你来世安稳。如玉,你或许不信,我虽亏欠于你,却没有亏欠大雍任何一位百姓。我废寝忘食,疏通凤阳二峻,兴建淮南、浣南大堰,防旱止涝,也自请监军南蛮北羠之战,只望能替你多积累一点福泽......”宇文玨轻叹:“原先是只想著你来世安稳便好了,可人的心总是贪婪的,当我见到鲜活的你出现在我眼前,我控制不住,欣喜若狂,重回到户部侍郎那时,我三日夜没睡,害怕自己闭上眼美梦就碎了。我总觉这是老天感念我一片赤诚,再度给我的机会,好让我与你重新开始......”
“当年我头顶谋反重罪,一片绝望,曾跑出来偷上将军府求你出来见我一面,却遭到驳斥与拒绝。管家说你带了句话给我,要我有多远滚多远,别上门祸及颜家......而后我就在你家门外被捕了,锒铛入狱。”
那时陆家朝他伸出了援手谈了笔交易,他以为陷害他入狱的仅有太子,错把仇人当恩人,直到晋升为相,受命回头清查七皇子时,才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不对。
“数年之后,我回镜湖看见了你与苏珩二人在镜湖边谈笑风生......我不甘,嫉妒,甚至怨恨,更害怕你被他娶走,我当时年轻气盛,冲动又自负,做下了不可挽回的事。如玉,我不是要为我的错误辩解,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境。”
“我从来不知你来找过我。”如玉摇头:“当时父亲将我禁足,你谋反的事我都隔了大半个月才知道。我与苏珩去镜湖,不过是想去三生湖斩断过往的感情......那时都过了几年,而我仍然忘不掉你,夜里时常哭哭醒醒,真是讽刺,宇文玨,我曾经那样喜欢你,好几年都忘怀不了。”
宇文玨忽然大笑。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哑声道:“原来如此。是我自作孽......如玉,我不会再逼你,但我会等你。”
他转头看著人,眼里是浓烈的哀伤。“如果你此生都没有再遇见更好的人,或是你已经能放下一切......待到那时,我希望你能,回头看看我。”
又是一阵凛冽寒风扫过,漫天黄沙扬起,滚滚沙尘之中两人伫立无言。
*
雍京酒楼。
李自在此次彻底昏睡了近两日才醒来。
他一醒来,便见柳茵茵一脸忧虑,抱著女儿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唔。”
“喝点水吧。”柳茵茵递了水给他。
“......阿嫂,这是阿宝的杯吧。”
“嗯?”柳茵茵恍然,回过神来赶紧换了瓷杯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