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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日太子出巡,永王筹谋半年的事都系于这一场搏斗, 焉能安心?

在太子出京后,他仍如往常般回宫陪伴景明帝片刻, 月朗风清,心平气和,只字不提政事, 只拿些文章诗赋来说。过后为避嫌疑, 也没去两位萧贵妃那里,径直回府,从后晌到深夜, 便如热锅蚂蚁, 焦躁不安。

到此刻夜深人静, 他也没去美人帐中寻欢,只管站在窗边,瞧着深沉夜色。

夜风侵入衣领,冰雪般寒冷,他仿佛浑然不觉,两只手扣紧了窗沿,眸色深浓。

目光望向远处,苍穹如幕,入眼漆黑,但他知道那个方向有皇宫的金銮玉阙,至尊权位。而今日过后……永王冷沉的眼底逐渐浮起笑意,直到看见墙头那道黑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仿佛是眨眼间冒出来,又仿佛站了很久,而他满府侍卫如云,却没半个人察觉这不速之客。

永王眼底的笑意霎时僵住,定了定神,再瞧过去,便见那人仍负手而立,衣衫翻飞。

——梁靖!他是何时来的,来做什么!

不是说前两日太子已遣他出京,去别处办差了么!

诸多惊惧疑惑袭来,永王瞧着梁靖那堂而皇之的样子,惊出半身冷汗。

他费尽心思,自以为良机难寻,派了人去伏击刺杀太子,而此刻太子的人手悄然潜入府邸,他却无知无觉。倘若此刻梁靖骤然行刺,他如何躲得掉?

满心惊惧令永王面色微变,旋即强自镇定,屏退左右。

——梁靖既不是为刺杀而来,闹出动静显然有害无益。

殿外仆从侍卫皆退出去,梁靖脸色冷沉,一跃而至门前,沉声道:“殿下倒不惊讶?”

“不速之客也是客,何必惊讶。”永王倒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回身斟茶来喝,“夜闯王府可是重罪,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小舅子,仗着我每回都不计较,竟这样无法无天了?”

“小舅子?”梁靖咀嚼这个称呼,眼底尽是冷嘲。

墨色的夜行衣微动,他藏在背后的左手伸出,将一枚带雨的斗笠仍在地上,“殿下未必认得这东西,却应该知道它来自何处——怀德驿的眼线连夜赶过来,脚程倒快,只是人太蠢,自投罗网。”

怀德驿三个字吐出来,永王心里已是咯噔一声。

尚未缓过神,梁靖下一句话便如五雷轰在他头上,让他几乎没能站稳。

“怀德驿那边递来的消息是,太子已经遇刺,回天乏力。”

轻描淡写的语调,甚至带着诡异的笑意,仿佛太子被刺的事无关轻重似的。甚至有那么一瞬,永王怀疑梁靖会不会是梁家安插进东宫的卧底,处心积虑,只为今日一役,而后借便来向他传递消息。

但他很快否决,亦从中觉察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压低声音道:“再说一遍?”

“太子遇刺,回天乏力。”

简短而清晰,字字撞进永王心里。

永王惊愕莫名,却听梁靖续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很高兴。”

永王一时哑然。倘若此事当真,他当然高兴,但此刻……他眉目冷凝,沉声道:“太子视你为挚友,一向器重提拔。”

“无需提醒。我只是转述那人的话。”梁靖扯了扯嘴角,享受过将对方心绪玩弄于股掌的乐趣,退后半步,“那人已进了东宫,连同刺客同谋,也都会押回来。这些人里总会有骨头不够硬的,太子叫我提醒殿下,若亡羊补牢,他或许还存一念之仁留下性命。若执迷不悟,这些证据送到御前,刺杀储君的罪名,没人担得起。殿下,好生掂量吧。”

说罢,转身出了殿门没入夜色,如同来时无声无息。

只留永王愣在当场,脸色青白交杂。

焦躁不安了整个后晌,他想过会传来刺杀失败的消息,甚至做好了撇清干系的准备,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等待他的会是这般结果——梁靖既对东宫忠心耿耿,如今云淡风轻地来他跟前耀武扬威,显然是太子安然无恙。

那么这一回,不是他阴谋刺杀,而是太子设计诱他入觳。

梁靖不会无缘无故上门,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有恃无恐。倘若对方真的是有备而来,那他的诸般筹划安排都会落入对方掌中,先前谋划好的退路便也荡然无存。

这念头腾起来,永王身上又惊出了满身冷汗。

他心中犹豫不定,当即派人去刺探消息。

因太子出巡的队伍车驾走得慢,心腹快马疾驰来去,在翌日天明时分,终是将消息带了回来——说昨晚太子遇刺,正在客栈休息调养,随行的官员心惊胆战,将士们也都严阵以待,守卫格外严密。

永王听罢,当即追问道:“死了么?”

“没有。”心腹老实回答,“据说只是受伤。”

这话说出来,永王立时面色灰败。几乎无需再费力查证,这一场较量,于他是殊死一搏,于太子而言,却是观望已久,只等他自投罗网。做过的事总能留下痕迹,太子既然早有安排,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撇清的。

倘若坐以待毙,甚至如梁靖所说的,去向太子服软,这行刺储君的罪名便是铁板钉钉。

届时,若太子心狠按律论处,他便须把阖府性命搭进去。即便太子顾忌景明帝,留一丝余地,他往后几十年的光阴,都须在幽禁中度过,生不如死。

往前是绝路,退缩是深渊,而唯一能转圜的可能是……

永王面色惨白地踌躇半天,终是阴沉着眉目退入内室。

……

太子出巡遇刺的事并未张扬,随行的官员将士都被下令封口不提,只飞马报于景明帝。

景明帝闻讯大惊,生怕太子再出事动摇国本,当即遣人飞马传旨,以有要事商议为由召太子回京城,余下官员仍往梁州。他居于地位十余年,两个儿子各自是何心思,自是一清二楚,先前俩人暗里较劲,如今出了这般大事,自是头一个想起了永王,遂命人召他入宫。

谁知内监出去跑了一趟,带回的消息却令他惊诧——

永王近来向高僧大德请教佛理,昨晚独宿于静室,谁知今早仆从去扣门时却无人应答。仆从等了半晌都没动静,实在担忧,便去请王妃,哪料王妃进屋后却不见永王踪影,寻遍整个王府,也没半点踪迹。

王府侍卫各处找寻,没见到永王本人,却只寻到昨晚有人夜闯王府留下的蛛丝马迹。

如今永王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王妃哭了好几回,也不知是永王有事外出,还是有贼人大胆闯入王府。几个侍卫头领胆战心惊,王妃也不敢跟皇上奏禀,只各处忙着寻人。

这消息全然出乎景明帝所料,不过太子性命攸关,便也未深问。

待太子回京后,立刻赶赴东宫,这才得知贼人猖獗,在途中设伏,利箭几乎射穿那辆坚不可摧的车驾。太子纵有侍卫守护,也被箭支擦伤,哪怕那么点皮肉之上,因箭有剧毒,瞧着也是触目惊心。

景明帝大怒,当即责令刑部和大理寺压着风声严查。

太子既是等永王上钩,自是将对方底细摸了七八成,加上刑部和大理寺不敢懈怠,短短数日之间,便将诸般证据搜罗出来。

所有的证据皆指向永王,而那位却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

萧贵妃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瞧出太子有铁证在手后,立即收了从前杀储夺嫡的狠厉姿态,每日里往景明帝跟前跑,询问儿子去向,哭湿了手帕无数。而于外面遮遮掩掩的太子遇刺之事,她也不曾深问,只在景明帝试探时,哭着说永王这是遭人陷害。

自先前萧家的事上受了责备,永王早已听从教诲,息了争执之心,哪会对亲兄弟操戈?

如今永王生死不明,就是千万个罪名压下来,如何能辩白?

不过任人宰割而已。

案子的事她已顾不上,只求景明帝能多派些人手,将儿子寻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纵有万般罪名,她也愿去背负。

一通胡搅蛮缠和哭闹,愈发搅得景明帝左右为难,又是气怒又是担心,愁白了头发。

他并非薄情寡恩之人,当年迫于无奈舍了韩太师,便在心头藏了十多年,至今耿耿于怀。而今上了年纪,更是贪恋天伦,添了点优柔寡断、疑心甚重的毛病。他膝下荒芜,两个儿子各有所长,手心手背都是肉,自问不曾过分偏袒,如今太子险些丧命,永王却下落不明,外面还摆着悬案,哪能不头疼?

倘若永王在场,他还有心追查深问,如今儿子失踪,萧贵妃和永王妃轮着来哭,反倒激起他些许慈父之心。最初的盛怒过去后,也不似从前焦灼。

案子推了数日,始终没能定论。

梁靖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待最初几日的风声过去,便仍如先前般奉命外出办差。

不过这回他却不曾立时出城,而是在辞别东宫后,孤身回家,去寻玉嬛。

第74章 第74章

玉嬛近来过得甚是悠闲。

太师案得以澄清, 韩家恢复清名, 压在心头的事卸去,整个人便轻松了不少。她随梁靖住在京城, 虽说屋宇陈设不及侯府阔丽轩昂, 胜在没有长辈妯娌的繁琐事,不必每日晨昏定省, 闲暇时便能抽空翻书,同谢鸿一道整理太师遗物, 乐在其中。

而永王的事,玉嬛只消揪出宫中内应,剩下的自有梁靖和太子安排。

她前世在宫中劳心劳力, 无可依靠,如今有夫君帮着出手, 何必再去添乱 ?

怀着这般念头,她安居府中, 就等着尘埃落定,看永王自食恶果。

这两日太子遇刺的事虽没传开, 宫廷内外却都知悉内情,景明帝的态度由最初的盛怒强硬转为过后的和软, 甚至流露对永王的担忧, 压着案子悬而不决,背后藏着的态度心思, 细想起来, 未免令人心寒。

这会儿她倚窗坐着, 才将一篇碑帖整理完,看了两遍甚为满意,便搁了笔。

十月中旬的天气已然转凉,却也没到要笼炭盆取暖的地步,玉嬛身上披了件外裳,执笔久了,指尖有点僵,不自觉搓了搓,才想叫石榴送手炉来,一抬头便见梁靖站在门口,默然瞧着她。

他身上玄色的官服还没换,磊落而修长,那双眼睛深邃沉浓,也不知站了多久。

玉嬛微诧,随口道:“怎么不进来?站那儿等着吓人呢。”

梁靖一笑,举步入内——倒不是想吓她,只是她红袖执笔,沉浸在碑帖里的模样实在好看,不忍打搅罢了。遂过去握住她手暖着,一捏肩膀,觉得轻飘飘的,便皱眉道:“这么冷的天气,也不知多穿点。”

“穿得不少,只是窗边有风,比里头冷。你今日回来这么早?”

“太子命我出城办差。”梁靖回身扫了眼外面,见没旁人在,遂低声道:“你的行囊都收好了?这趟要去遂州,正好同行。”

“早就备好了。宫里没什么动静么?我听说萧贵妃昨日又去皇上跟前打探永王的下落,哭晕过去两回,生怕永王在外死于非命,皇上心中不忍,还陪伴安慰了许久。提起永王的时候,也不像先前那样怒气冲冲的了。”

“永王躲得隐蔽,这一路又没亮身份,他们大海捞针,自然寻不到——萧贵妃倒是聪明,成天过去哭闹,皇上再硬的心肠也该软和下来。”

玉嬛颔首,露几分哂笑,“论起揣摩皇上心思,玩弄父子亲情,太子确实不及永王。这么些天耽搁下来,皇上怒气渐消,时常担忧他的安危,就算永王此刻回京,怕也会为儿子死里逃生而高兴,罪名上从轻处置了。若再耽搁一年半载,永王将当时的证据抹去些,做出被人挟持后逃出生天的假象,倒打一耙说是太子构陷也未必不能。皇上看重情分,倒给了他恃宠生事的底气。”

“何尝不是。”

“这样看来,夫君当初的忧虑是对的。哪怕永王不耍花招,皇上盛怒之下按律论处,真到了要决断的时候,未必不会心软。届时恐怕会重拿轻放,断了永王后路再教导惩戒一番,往后**幽闭,哪会真舍得取儿子性命?”

“他和太子都不肯杀——”梁靖眸色微冷,沉声道:“便由我来!”

……

夫妻俩筹谋许久,等的便是这机会,遂换了暖和劲装,纵马出城。

梁靖这回挑遂州办差,其实是另有打算。从京城到遂州,途中有处山谷叫黄陵岗,林木茂盛幽蔽、山势险峻连绵,离最近的城池也有五十余里,是人烟罕至、林深险要之地。这里平常只住猎户僧道,哪怕有周遭豪贵之家的别苑,冬日里也清冷凋敝,而如今,却藏了一位京城内外掘地三尺都没能寻到的要紧人物——

逃匿出京后杳无音讯的永王。

当日行刺未遂,得知事败后,永王在静室犹豫挣扎了许久。

他从前能与东宫争锋,除了自身一点手段外,萧敬宗在朝中的权势、两位萧贵妃的助力、世家的辅佐都功不可没,而最要紧的,则是景明帝对他的宠爱信任,甚至不自觉的些许偏袒。而今萧家倾塌,两位萧贵妃虽仍独宠后宫,行事却比从前掣肘许多,而他一旦背上刺杀太子的嫌疑,先前倚仗的帝王宠爱便能消去九成。

那般情形下,他要对阵太子,无异于以卵击石,半分胜算也无。

是以几经琢磨,他便选了这迂回之策,先逃出京城销声匿迹,任由太子将诸般铁证拎出来砸在他头上,哪怕景明帝盛怒之下定了斩首的重罪,只消他不现身,便难以奈何。待风头过去,太子在朝中春风得意,景明帝在两位贵妃的念叨下重拾对他的疼爱,许多事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何况朝堂争锋,本就是你退我进,你进我退。

太子的铁证摆到明面,他便能从中作梗,设法搅出疑云,日后重整旗鼓,总比如今坐着挨打要好。

因怕随行太多招人眼目,便知挑了六名精锐暗卫随行,逃出京城一路藏匿行踪,到这黄陵岗后暂且驻足,只命亲信打探消息,寻找破绽,不许走露半点风声。

却不知那日他趁天色未明逃出王府时,背后便多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隐蔽机警,一路尾随过来,他身边数名暗卫,竟无一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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