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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已经将一贯拥护他的公公逼到这个地步了么。嬴妲脑中千头万绪,无限复杂,只怕此战并不如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细雨微霏,廊檐滴水如幕。从身后徐徐走来一人,青衫博带,嬴妲定睛望去,见是苏先生,她便放下了平儿,让侍儿带着儿子入殿,以免受了寒气,自己恭敬地朝苏先生敛衽行礼。
苏先生微笑道:“我是来辞行的。”
“先生要走了?”
苏先生叹了口气,在寒雨中热雾倏忽便散了开来,“本来是念着故交的情分,不想那坏小子死了,过来看他一眼,如今么,你将我的本事都学去了,我还留下来做甚么!只要有你在,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嬴妲,“不会有大事。”
嬴妲的面庞微微浮红,“苏先生总是如此。”
说话的口吻神态都让人感到那么不正经。
“其实,”苏先生转过了头,落寞感慨地发出又一声叹,“苏家世代肱骨,亦是大卞忠臣良将,何至如今我转入了杏林……唉,原来我祖父见大卞日落西山,回天无力,就劝着我们家急流勇退了罢了。苏氏到底是不如萧家,数代封疆大吏里,手积雄兵十万,不然……哈哈,这也是假话,并非所有人都有萧弋舟的枭雄之心。”
“东方愈会算卦,占卜,想必一早就能看出,萧弋舟身上不同凡俗的……龙气?”
嬴妲心头惴惴,“苏先生?”她怔忡地望着苏先生,盼她说句准话,喉间发紧。
苏先生笑着挥了挥手,“没有那个命的人,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气候,譬如我了。萧弋舟能折腾这个份儿上,不论结果如何,史书上都必定会留他一笔了。你不必担忧他回不来,不是庸人何须自扰?”
“沅陵公主啊,我瞧你第一眼时,便看出了你是公主,东方愈那种奸猾的老狐狸,不至于看不出,他从来不在萧弋舟跟前说你坏话,因为他懂得‘乘便’二字。有你在,萧弋舟无坚不摧,无你在……就难说了。”
嬴妲渐渐地一头雾水,“先生要说什么?”
苏先生见她还不懂,板起了脸一根直杆捅出来:“我的意思是,你们俩是天生富贵命!他离不开你,你离不开他,只要有你在萧弋舟就不会出事,以后不需要苏某人了,所以你可以放我离去。”
嬴妲道:“我不放先生走了么?”
苏先生“唉”一声,“令牌给我一只,现在平昌戒严了,我出不去。”
不然依照他的个性早撂挑子跑路了。
嬴妲听话地从腰间取了金令,双手捧给苏先生,“这是弋舟送我的,我转赠先生,出入平昌应是无碍的。”
苏先生总算展颜,取了金令往回走了,随着冷雨寒雾消散的,还有绵长的语声。
“三十年后再回来同你们喝酒,记得为我埋坛上好花雕,就埋东宫后的老栗子树下!”
嬴妲的掌心已空,感到有些冷意。
而苏先生随意吐出的“三十年”,听着虚无缥缈,让嬴妲禁不住困惑之中生出了无限向往。那时,或许已还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之世,不再有战争纷杀之世,他们已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苏先生离去之后的第二日,古丘之战的鼓声奏彻大地,登高而望,南地几乎处处烽烟四举。
渐渐地平昌回暖的春潮涌入,整座城池都陷入了湿润的雨幕之中。
这几日,嬴妲开始持续地做着噩梦,噩梦中萧弋舟亲自握槊退敌,在刀光剑影、血沫残肢之中穿梭,满身血污,梦里,萧弋舟在战场旧疾复发,被敌人挑落马下,无数长刀举起,往他身上捅去!
“夫君!”嬴妲惊醒,拥被坐起。
周氏举着烛灯领着三名美婢走了进来。
四人无一例外地脸色苍白,嬴妲心如重鼓敲得肺腑都欲震出血来,瞬时花容失色,脸颊惨白,她的手颤抖起来,此时说不出完整一句话:“说……”
周氏与众婢都神色黯然,末了,她跪了下来,“夫人……”
嬴妲似乎还未准备好接受答案,承受这后果,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褥子,指节泛白。她比谁更明白,周氏一贯稳重,也从不开玩笑骗人,能让她如此凝重的,能让她身后数名美婢都脸色苍白潸然泪下的,一定是一个极坏极坏的消息。
周氏用干涩的嘴唇颤抖地发出几个音来:“侯爷……殁了!”
嬴妲的手指骤然松开,她脸色惨白地盯着周氏,“周妈妈,您再说一遍,父亲怎了?”
周氏与身后的婢女几乎要哭出来,她只好大声回禀道:“侯爷殁了!”
“太子约侯爷古丘交战,效法夏侯家与萧家的陵原之战,可是暗中,他们却对侯爷设伏!他们熟悉地形,故意诓骗侯爷入谷,不至古丘西绥军便中伏了!侯爷轻信了太子,他们使用狡诈的诡计谋害了侯爷!上万将士几乎……几乎全军覆没!”
“夫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周氏几近哽咽,拜服于地。
嬴妲的心跳骤停半拍,险些晕死过去。
第83章 出发
“夫人, 侯爷……没了……”
几乎同时噩耗传入了嬴夫人耳中。
她正拈针穿线,尖锐的针忽然刺入指腹,扎出一滴猩红的血珠来。嬴夫人蹙了蹙眉,并没有太多悲怆的脸上, 只有两行没有收住的热泪滚落, 胸口一片濡湿……
嬴妲来时只见母亲已歇下了, 正歪在榻上,睡得昏沉,绿瑚同嬴妲说,从嬴夫人知悉侯爷不幸后深思恍惚,朦朦胧胧睡下之后,这个时辰还没醒。
嬴妲不敢惊扰婆母, 纵然有话要说, 也只能等着。
铜壶滴漏之声清晰不绝, 水殿内萦绕着浓郁佛檀香。
她望着榻上安睡的婆母, 那颗被激起无边悲凉和懊恨的心, 渐渐绝望了下去。
她甚至不知该拿什么面目来见婆母。
公公遭奸人陷害,她难辞其咎。
如果不是她听了苏先生的话便想着发兵救回太子皇兄,绝不至于让公公以身犯险,带来这种恶果。归根结底都是她。她的夫君,萧弋舟,原本那么骄傲的容不得失败的男子, 不知道这样的全军覆没对他而言是怎样的打击, 她一刻都不敢在此处多待, 恨不得立时插上双翼飞到他身边去。他怪她也好,恨她也好,她只想抚平他的伤痛难过……
嬴夫人凤目紧闭,她做了一个梦。
少年时纵马驰骋草原,于马背上与弯弓射雕的少年一见倾心,他跃下马背,将手中的一双猎物送给她。从此芳心暗许,神魂颠倒,不知终日。
那时她还是家中骄女,不服从父母之命,执意与西绥世子成婚,不惜与严厉的父亲反目,生平第一次,决绝地叛出家门,从此踏上了二十余年不归之路。
当初成婚时,夫君待她极好,甚为宠爱,贪恋她的一切,几乎恨不得将她日日拴在身边,夫妻甜蜜相爱的结果,便是入门不久她便诞下一个男孩,取名为泊,泊舟彼岸之意,宁静惬意,寄予了父母期盼一生平安到老的奢望。是老萧侯觉得怕这个字误了孩儿本该一飞冲天的前程,又在孩儿满月之际,替他取字弋舟。
其后不久,萧旌继承侯位,出战北漠。他们之间开始聚少离多,跟着数年不再有子嗣,公公嫌怨她有了孩儿弋舟之后不再将心思放在开枝散叶、广延香火上,便要替她夫君纳妾。彼时嬴夫人心气还高傲,嘴上并没有顶撞老侯爷,心中却在想着,他的夫君如此爱她,恋着她,必不肯让她受委屈,她只管等着他回来。
哪知萧旌回来后入府先见了父亲,才来见她与儿子,他神色凝重,好像有许多不得已,求她准允纳妾。那时嬴夫人心凉了半截,望着他只顾落泪,没有只言片语。
萧旌在她跟前发誓:“我一世心中只有夫人一个,绝不移爱她人,如有违背,教我万箭穿心而死!”
他说他是不得已的,家中威迫,萧家数代单传,他拗不过严父,只有暂时委屈了她。
嬴夫人最后没有说话,抱着儿子回了寝屋。
那日之后,她搬出了萧侯的庭院,自立琅嬛轩,家中对她育有一子之事还感激着,何况长在她膝下的萧弋舟自幼活泼聪慧,五岁识千字,实在神童,便为她拨了不少婢妇,将母子二人仍旧当做主人供养着。
萧旌一月还是会花大半时日来琅嬛轩,他在床笫间依旧那样要不够,嬴夫人却不再如以往那样快活,一想到他在凤氏身上也是如此恣肆驰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只感到恶心。她不再配合,渐渐地萧旌也察觉到没趣,也面色讪讪不敢再来了,只抱着她歇息,偶尔动些手脚罢了。
后来连手脚也不动了,萧旌彻底戒欲了,过程尤为痛苦,他在自己阁楼足足待了一年,不近女色。从此之后他晚间便鲜少去女人院中,父亲只当家中出了变故,定是嬴夫人行为不端,叱责了她一顿,嬴夫人便只好自己殷勤去萧侯阁楼伺候他,维持着表面上相敬如宾的夫妻之情。
她还爱着他,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只是独处多年,凤氏之死,她的理智最终胜过了情爱,不愿再给自己往后余生寻不痛快,不如一刀两断。
只是没想到最终也没断,他竟走了……
嬴夫人从痛苦的呜咽之声抽回神来,泪水沾湿了软枕,双目红肿着,视线模糊着清醒过来。
嬴妲已经手足僵直地在原地等候了近一个时辰。
她望向同样红着双目的婆母,大喊了一声“母亲”,她走过去,跪在她榻前,俯身趴在嬴夫人床边泪流不止,“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父亲。”
“若不是执意救回太子,父亲不会……”
嬴夫人一语不发,静静看着哭到发抖的嬴妲,最终轻声道:“怪不得你,起来。”
嬴妲便立起身来,“母亲,”她声音哽咽,“我怕弋舟难过,我想去见他,您愿意与我同去么?”
侯爷尸骸听说还未找到,山谷里起了一场大火,上万人的尸骨堆在里边,也许只剩下一捧黑灰了。
嬴夫人苦笑着抚摸她的手背,“我走不动了,便不去了。”她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从得知萧旌死讯时起,便双腿发软,直至现下周身都没有力气,血液仿佛都是僵的。
“沅陵。”
嬴妲抬起了头。
嬴夫人充满悲凉和慈和的目光望着她。
“你若去了,记着劝弋舟,不要扶棺回来,等到尸首都臭了,让他就地火化,带着骨灰坛回来,交给我。”
嬴妲怔忡无言,泪水模糊了双目。
嬴夫人道:“这是侯爷自己的意思。”
嬴妲不懂,但仍旧郑重地点了头。
“去罢。”
嬴夫人抽开了手,让她早些动身。
嬴妲留恋不舍,怕母亲身体有变故,担忧地回望了好几次,这才垂下眼睑咬牙去了。
周氏替她收拾打点行装时,几个姑娘眼眶仍然是红肿的,她们与萧家没有亲,只是受过萧家恩惠,便已难过至此,嬴妲不敢想象萧弋舟此时是什么状态,他越发沉郁、暴戾、弑杀,以他现在的状态,能作出什么举动来?
她不敢想,只想快些驾马车飞奔到他身旁。
周氏陪同嬴妲上了马车,一路疾驰。
平儿被留下来交给祖母,渐渐地会说话的小孩儿,整日里嘴里念着“娘亲”,嬴夫人心中无限酸楚,将平儿紧紧搂着,泪水沾湿了他初生的软绵绵的毛发。
嬴妲动身之后不久,传闻说萧侯的尸骸已经找到了,他的遗物也被收拾出来,收拾了整只大箱子送回平昌。
嬴夫人翻开箱箧,从中寻着当初恩爱时不少旧物,见萧旌一直带在身边,原本不住翻着遗物的手忽然滞住,她冷静了下来。当中有一张纸,已经发黄了,落款是二十多年前他在边地征战时所写,不知何故竟没有送出。
“吾妻,征战在外,数月不得见,我心中深感相思,怕你不知我故意寄情纸上,虽不敢送你,也可暂时留作证据,等你拆见,必能明我心意,不说我欺哄你,没在战场上想你了。甚想。昨日背后中刀,怕自己一命呜呼,倒地前脑中全是你。怎能不想呢?你太好了。”
像是仓促之中写就,断续的墨迹毫无规则,当时他几乎已经拿不住笔了。
这信上,字里行间都充斥着那一年少年萧旌的小聪明和憨傻。
那时候他们还浓情蜜意着,他怕他回家之后,她误会他没有想着她,便先提笔写下一封信留作证据,还自作聪明地署了时日。可是啊,他就没想到她可以诬陷他是现写的只是填了个数月前的日子么,这又作不得证据……他后来大约也是想到了,信没有送出。
这封信嬴夫人以前没有看到过,但几乎能想到他后来发现这法子不管用时的懊恼羞愧。
嬴夫人将信纸折好,脸上仍旧没什么风浪,只是两行热泪却源源不绝地落在那发黄的几乎已如豆腐渣随意一扯便碎成齑粉的信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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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妲辗转了数地,始终没有见到萧弋舟。
仿佛萧弋舟凭空在南边这块大地上消失了,又或许是他眼下根本不愿见她。嬴妲就怕是这样,若说萧弋舟因为她皇兄欺骗并害死父亲而迁怒于她,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更何况他原本并不想再兴战事,是她听说太子和太子妃都落入了林平伯手中,才将原本应该休养生息的战士们又派上了战场。
是她一念之差,酿成大患,她当初就觉得战况恐有不对,是她没有及时警觉……
从沅陵转战焚阳,又过峡谷穿隧道,嬴妲只找到几个萧弋舟行军驻扎地,可每次赶到时,只留下残锅断灶,早已没有人烟。虽然不至于死心,心中仍是不免难过,她没有停下,还是坚持去找萧弋舟。
然而这里大多是林平伯的地盘,嬴妲不想激起林氏注意,随行的军马不多,几乎只够抵御一小伙山贼罢了,于焚阳南城外林间不幸遇上劫道的,当时双方起了冲突,马车内周氏等仆婢都骇得面如土色,暗道性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