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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 帝收拾了雍王,才有余力整治荆州。派去的荆州刺史也是两朝老臣,老成干练、素有威望,到任两年却依旧无所作为——荆州世家手下多养着悍兵,家风也凶恶,收 买山贼袭杀长官的事都做得出。事虽未成,荆州刺史也是胆战心惊。不得不密折入京,求朝廷派悍将外镇南郡、协理荆州军务。而受命前去克化硬骨头的,便是无名 小卒赵文华。
太夫人是不愿意儿子离家千里,去那险山恶水做这苦差事的。但皇帝破格提拔,赵文华也觉着到了一展所长的时候,太夫人岂能固执阻拦?
而彼时赵文华也颇有些郁郁不得志——上有成名极早的长兄,下有天赋卓越的幼弟,不显山露水的老二在家里是容易被忽视的。就算在外头他也是三兄弟里的异类。赵世番敦厚,赵文渊洒脱,都有君子之风,人缘极好。赵文华的风评却近小人。
原因无他——沉默、好杀。
十 五岁上他护送太夫人和林夫人进山烧香,路上遇着些纨绔任侠少年,对林夫人说了些不敬的话。按说罪不至死,教训教训也就罢了,太夫人和林夫人也说不必去追。 结果赵文华明着放过了,背地里又追去将人杀了——两个时辰里擒、杀了五十余人,刀上血迹还没擦干,回头就能面不改色的伺候太夫人烧香拜佛。十八岁上做亲 卫,有一回皇帝外出行猎,深夜遭遇刺客。正赶上他那一班不当值,聚在营火旁烤肉。外间追捕,他闻声出去查看,没一炷香功夫就夹着具尸首回来,往旁边一丢, 随手从尸首上割耳朵烤了下酒。因先头他丢獐子时也是一样的表情动作,人还以为他又猎了一头回来,听他吃着脆,要割肉来烤才知道他刚刚吃的是刺客……
是以他身旁人看见他少有不寒毛倒竖的,都说他是豺狼野性,是杀星。
不 过这真只是误会,赵文华就是天生面瘫、又不擅言辞罢了。先头他擒杀那些游侠儿,是因探知他们要回来劫财劫色。真的游侠儿哪有五十多人的寨子?摆明了就是落 草的山匪。后头他击杀刺客,回来是打算吩咐布防、待命的。谁知道他才喝口酒压压惊,手下那些孙子就兴冲冲的以为他又猎了好肉回来……他真没割尸肉下酒啊, 都是谣言,谣言!
但是世人爱猎奇,说一个人变态总是比说一个人正常更吸引人。唯君子能明辨是非。
赵文华的阴沉、擅杀的名声也就这么传开了。
有人背地里让人小心她儿子,说他阴险不仁,杀人如切菜、下酒用人耳,纵有才能也不堪重用……太夫人心里也是一直都憋了口闷气。她家老二不就嘴笨些吗尽逮着他欺负!
如今太夫人听人说赵文华如何算无遗策、一步步化解险恶局面,如何立威、立德,将人人视作畏途的荆州收拾得服服帖帖,也真是神清气爽。
听着杜煦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襄阳杜氏在荆州的地位也一步步清晰起来。
略 作分析便能想到——赵文华初到到荆州的时候,杜氏在荆州虽不是十分显赫的门第,却也举足轻重。彼时朝廷忙于讨伐梁国,无多余的兵力支援赵文华。荆州刺史自 己也身处困局。正是因为拉拢住了襄阳杜氏,轻装简从去赴任的赵文华才能顺利的将荆州土著士族分而化之,进而打压、拔除其势力,站稳了脚跟。
襄阳杜氏同赵文华之间,其实是互相援引为盟友。十余年来两姓修好,赵文华给儿子鹄哥儿娶的就是杜家闺女,这会儿又看上了杜煦,可见对杜家的倚重。
而杜哲在荆州也是颇负盛名。如今携子入京,虽是为赵文华所举荐,却也颇有些二陆入洛的意味。
这门第真不算低,就是在京城根基略浅罢了。可有底蕴在,一二代内也必能崭露头角。
月娘心烦意乱的思忖着——赵家对杜氏父子很是尊重欣赏,先头在松涛阁里她就已察觉出来。这会儿赵世番更是让鹤哥儿引着杜煦来拜见太夫人。二叔那边自不必说,杜煦本就是他给自家闺女相中的女婿。
月娘知道,这门亲事很不差。至少她家中诸父都十分满意,她的眼光还能比这一相一将更高不成?
可是少女心事也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的清楚的。她对太子真的无多奢望,只是到了与旁人谈婚论嫁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就会拿来同太子相比……旁人纵有千般好,可偏偏她就是不喜欢。
未婚姑娘一旦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遵从不起来了。
荆 州的事在问答中很快说完,太夫人又泛泛的问了问杜煦的年纪、学问,家里有些什么人——实则这些赵文华早在信里说的一清二楚了。太夫人鼓励夸赞了他几句,又 道,“你是儒门子弟,若给你旁的见面礼反倒俗套。这样……我手上藏书也有近十万卷,其中不乏孤本、善本。你去挑一挑,有看中的,就算是我送你的劝学礼,可 好?”
杜煦便笑道,“学无餍足,得入书海取一二本归,岂能甘心?晚辈一本也不要,太夫人准我常来借阅,便感念不尽了。”
虽如此,杜煦也知道太夫人是想留谢景言说话,很快便跟着鹤哥儿离开了。
“婚期定在八月十六日。”两人去后,谢景言就对太夫人说道,“祖母原想请您做正宾,提点六姐姐宫里的礼仪应对。得知您犯了腿疾,便不敢再劳动您。又很挂念,便催促我再来看看。”
对 着谢景言,太夫人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便笑答,“不是什么大毛病。还要谢你阿娘给老三做媒,他的婚事定下,我身上的病就去了一大半了。”又道,“你六姐是嫁 入东宫做太子妃的,想来皇后也选派了女官辅助她。”谢景言道是,太夫人便说,“她们说的比我说的有理,规矩也就那些规矩罢了,没什么可紧张的。倒是婚礼上 若忙不来,让雁丫头她阿娘过府去帮忙也使得……”
谢景言便笑道,“有您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太夫人笑道,“就说说罢了。有你祖母在,必然事事条理。哪里还用旁人?”
家常闲聊并无什么主题。太夫人将谢景言当自家晚辈,同他说废话也开心。
再听也没什么意思了。雁卿便又悄悄碰了碰月娘的手臂,想拉她出去说话。月娘却好一会儿没回应。
雁卿先头也能看出月娘心乱如麻来,这回却只觉着她目光空洞,仿佛失了魂一般。便又担心起来。正焦急的思忖她究竟是怎么了,就见月娘缓缓的回过神来。她面色苍白,一双黑眼睛空茫泫然,却还是故作平淡的想回雁卿一个微笑。
雁卿想说的话就这么一清而空。
月娘轻轻拉了雁卿的手示意她出去说,雁卿只觉着让一块儿冰给箍住了,便沉默无声的跟着月娘出去。
一直走到屋外游廊前,让初秋明亮耀眼的日光照着了,月娘才松开雁卿的手。
游廊对面就是那两颗海棠,繁茂的枝叶下锦绣花簇早寻不见,铃铛般的海棠果累累满枝。
月娘就失神的站在那两棵海棠树前,半晌方轻轻的透了一口气。
雁卿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这才稳稳的安放下来。
月娘忽而想到什么一般,回头对雁卿轻笑道,“春天的时候还在同姐姐争论这花该何时开……如今都已子实累累了。”
雁卿便道,“花开自在。我们再争论,也不过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月娘叹道,“是啊……”
正发呆的时候,忽闻轻咳,两人循声望过去,便见鹤哥儿已带着杜煦从书房里出来。绕过小竹林,便可望见这边的情形,此刻已打了照面。姊妹两个便也不躲闪,就侧身立在一旁,候着他们过来。
雁卿还担心月娘尴尬,月娘却还平静。待两人到近前了,便一同向鹤哥儿行礼道,“二哥哥。”
太夫人那边也就派了丫鬟出来传话,“你们兄妹四个都进来吧。
☆、94第六十三章 下
鹄哥儿娶的是杜煦同族的姐妹,杜煦也算是赵家的亲戚。在长辈跟前确认过,彼此就以兄妹相称起来,避讳便也没那么严密了。
太夫人对杜煦很满意。不过从准许姊妹俩出入松涛阁那时起,家里的态度便已陈明——要旨还是她们自己相中。赵世番同林夫人也早商议过,不会将子女的婚事当作同某家某姓结好的手段。雁卿的不会,月娘的自然也不会。
月娘心有抗拒,加之杜煦入京时日还短,家里便也不急着开始议亲。
进了八月便要册封太子妃,授金册、告太庙,随即便是太子大婚。
储君大婚,挑选的自然是黄道吉日中的黄道吉日,最宜嫁娶。自公布了婚期,京畿一代赶在这一天前后婚嫁的不知凡几。接连半个月,长安都洋溢着一种全民婚嫁的气氛,人人都喜庆带笑。
赵家也不能免俗,甚或更喜庆些——无他,艰难曲折的蹉跎了十几年,三叔终于要娶上媳妇儿了!
太 子大婚前一天,辽东信使送回了消息,贺敏的弟弟贺琦正赶往长安。同赵家的心情近似,贺琦也想让姐姐风光大嫁,这些年早置办好了丰厚的嫁妆。如今他运送嫁妆 过来,对姐姐从晋国公府发嫁一事颇有些异议。差信使先一步赶过来,是想同赵文渊和谢怀逸商议,由贺家出面在长安近郊购置房产,成婚时赵家去那里接人。
赵家自无不允的道理,谢怀逸也觉得很妥当,只私下取笑赵文渊,“想来新娘梳妆要颇费些时候了。”
贺敏从娘家发嫁,自然就不急着开门出来上花轿,尽可以耐心细致的梳妆。想把新娘接出来,就得很费些心思催她梳妆……所谓催妆,说到底就是新娘子刁难新郎罢了。
喜事临近,赵文渊是被刁难也开心,就嘿嘿的笑道,“应该的。”不过若贺敏能稍稍放他一马,别让他催妆到东方欲晓霞,那就更好了。便又对谢怀逸这个贺敏的义兄说道,“你家老三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吧?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赵文渊:有我刁难你儿子的时候。
谢怀逸便笑道,“不急,到时候会告诉你。”
谢 怀逸当初是“不告而娶”,严格说来,纵然不算私奔也相去无几。杜夫人有鸿运,谢怀逸平生唯一一次受伤落难,就让她给捡回去。她也确实是个好姑娘,善良坚 强,外柔内刚。短短月余相处,就让取次花丛懒回顾的谢怀逸倾心爱慕。谢怀逸也不可谓不幸运。杜夫人上要帮着爱面子的父祖维持体面,下要喂养七八个弟妹,富 有牺牲精神、从未有过私心。但父亲为了五万钱聘礼要将她嫁给乡绅的傻儿子时,她头一次生出要反抗的念头——谢怀逸就在这时表白。短暂的取舍之后,杜夫人果 断的跟着他私奔了。
等谢怀逸领着杜夫人回府,晋国公气得当即就要动家法。待查清杜夫人的家世,得知她曾经被她父亲许给一个傻子,更是火上浇油……谢怀逸自然有办法摆平杜夫人的娘家,也令晋国公不得不承认他同杜夫人的婚事。但也因此同父兄闹得势同水火,几乎反目。
不过,晋国公也不可能因为儿子不告而娶就真不要他了。见谢怀逸心意坚决,再发火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就不作态了。
这 件事流传不广,外人只知道为了娶到杜夫人谢怀逸艰苦卓绝的同晋国公斗智斗赢,并不知道他压根就是先斩后奏。但赵家可是知晓底细的。赵文渊一听谢怀逸说“到 时候会告诉你”,就觉得头皮发麻,生怕他也是这么教自己儿子的——“看中了先拐回家再说”。稍微一想就知道,他二侄女那也绝对有跟人私奔的胆量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他家,子女同父母之间什么都能商议。尤其雁卿,凡她看中了的长辈无有不允。也没什么私奔的余地。
便放下心来。
八月十五日,皇太子婚礼成,百官于紫宸殿朝贺皇帝,命妇也要入宫朝贺皇后。
因此这日一早,从太夫人至赵文渊,连同鹏哥儿、鹤哥儿都不在府上,家中就剩下雁卿、月娘和青雀姊弟三人。
太子大婚,又赶上是月娘的生日,月娘心情显然不好。
不过她素来性子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外人也看不大出来。雁卿知道她难受的缘由,便不教她落了单,独自胡思乱想。一大早就去慈寿堂里找她玩耍。
进屋去的时候,月娘正在给锦匣子落锁。一尺见方木匣子,里头满满的都是珍珠。
——太子总是赠给月娘珍珠,这些年林林总总加起来,早不知有多少。但要说里头究竟有多少心意,也未必。至少雁卿知道,月娘也没那么喜欢珍珠。或者说她喜欢珍珠,只是因为太子说她明灿如珠,
月娘常以珍珠为饰。女为悦己者容,似乎也是佳话。可雁卿时常会想,太子纵然喜欢月娘,也只是喜欢月娘佩戴珍珠取悦他罢了。他喜欢的只是明灿如珠和被取悦,而不真的是那个她所喜爱的敏感脆弱又耐心温柔的小妹妹。
若月娘是睹物思人,雁卿还真有些不高兴。
月娘见雁卿进来,显然也略微局促。不过随即便解释说,“我在收拾东西。”她便扫了一眼桌面,自嘲道,“这些年赏下来的东西真不少,可是回回都差不多,压根就分不清楚哪一样是什么时候的赏赐了。”
“这一匣子是珍珠。”她也就随手将锦匣往旁边一摆,又搬起一个小小的妆匣,里头大都是明珠簪子、璎珞、玉佩一类,一样样摆放得整齐,“珠串是那年花朝节赏了一串,生日上又赏了一串……他压根都不记得给我一样的了。”
雁卿便道,“好好的佳节,说这些做什么?”
月娘就叹了口气,“总觉着不说出来心里便不痛快。”雁卿便不做声了,也上前去同月娘一道翻捡妆奁,捏起一枚珠簪来,道,“这个没有我们自己打的好看。”
月 娘瞥眼一看,便抿唇笑起来,“可不是?光看着精致,却不好戴。就那次入宫带了一回,要许多首饰来配它才好,压得我头皮疼。”她倒是想起来,抬手在发髻上一 摸,果然取下一枚珠簪来,簪头只是简简单单的银花托顶着一枚南珠。朴素却又大气。还是那年太子头一回赠她珍珠,她和雁卿令人打的,两人一人一枚。雁卿倒不 常戴,她却喜欢,自梳起发髻来便一直戴着。
此刻待要放进妆匣里,戴习惯了,却又不舍。
雁卿笑道,“就是这个,你带着最好看。”已从她手里接过来,又给她攒上,道,“还是留着它吧,其余的都不要了。”
月娘略一愣,便抿唇笑起来。
她确实也是想将这些东西都锁起来丢进库里去的。
然而待要落锁时,忽瞧见白帕子裹着块珮,心下又沉重起来,她就将那玉佩连同帕子拾起来。
雁卿探头来看,月娘便将手帕打开来——里头是一枚五色流光的玉雁。
雁卿便记起月娘当初收到这玉雁时魂不守舍的情形。本以为她会宝贝异常,如今看来却是一直丢在匣子里令它生尘。
月娘望着那玉雁,也有片刻走神,叹道,“唯有这一件不知该怎么处置……”
雁卿皱眉道,“一同锁了便是。”
月 娘便摇了摇头,说,“这原不是要赠我的。”见雁卿只疑惑,全不往坏处想,月娘才又垂了头解释道,“那日他在檐下同我说话,起身时将这玉雁遗忘在阶前。我提 醒他忘了东西,他随口便说‘你留着吧’。那时就用这帕子包着。先前他也一直笼在袖子里,同我说话也心不在焉的,倒有些小心宝贝着要拿给什么人献宝讨好,却 没能够的意味……”她便一顿,眼角余光撇向雁卿,叹道,“因没讨好到那个人,这东西也就贱了。是以能随意丢给我。”
雁卿哪里知道太子的心思?也只负气道,“既是如此,你又犹豫什么?难不成他丢了不要的,你反而看作珍宝?”
月娘便一笑,心情也是苦涩……太子白白单相思一场,雁卿竟是半点都没有察觉,也就半点都没有怜悯。
不过,太子倒是察觉到她的喜欢了,又能怎么样?
月娘就又叹了口气,“还是想还给他。”她就又将那玉雁包好了,搁回妆匣里,“总觉着必要当面掷还给他,才能出一口气似的。”说完才又觉出底气不足来,小心的问雁卿,“呃……是不是太忤逆里啊?”
雁卿才笑道,“是有些,不过也确实很解气。”
想到那情形,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月娘也觉着如释重负、心情舒展轻松起来。
不过她终究还是对元彻心存怜悯,最后又叹道,“也是说说罢了……其实还是希望他能坦白自己的心事。在心里藏一辈子,那得多难受啊。”
雁卿却不认可,“他才不是会让自己难受的人呢……”她其实不愿意去看四周这一桩桩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不过太子和谢嘉琳都是她的熟人,她也不可能不有感而发,“只愿他不欺负谢姐姐就好了。”
☆、95第六十四章 上
朝贺之后又有赐宴,家里一行长辈都得午后才能回来。不过节庆的统筹早几日就已完成,到了中秋这一天反而还算清闲。
姊妹两个一道把零零散散的杂事处置完了,闲下来便又去西厢书房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