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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彻亮了手上的咬痕,雁卿见不过红了一圈,更觉得他不可理喻——月娘都让他打出血了,月娘还没说要让他死几回呢!何况月娘素来都是温柔忍让的性子,若不是元彻欺人太甚,她也不会还手自卫。
反正他也不讲道理,雁卿就道,“不跟你说话了!”
便只硬扶住月娘要走。
元彻何尝被人这么无视过?
一面喝道,“我让你站住!”一面就又要动手去推雁卿。
手腕却被人握住了。
元徵终于追了上来。他心里万般不愿意太子和雁卿碰上,可他们还是碰上了。这是他的劫数,躲是多不过了,也只能正面应对。
他晓得这位太子的品性,你越拧着他他便越要打压你,你越喜欢的他便越要和你抢——若再是你极珍惜的,他抢到手后还要当着你的面打碎了。元徵记得白上人说过一句话,“从旁人的痛苦里取乐”,用来形容这位太子真是再贴切不过。
这怪癖也并不是独独针对元徵,只不过落到元徵身上,他会做得尤其残酷和彻底——他早早的便将元徵当作他的假想敌了。
元徵拦下了太子,便道,“她是燕国公、太子太傅赵大人的女儿。”
换一个人来劝,或是提旁的公侯都还罢了。偏偏是元徵拿着赵世番的名儿来压他,太子岂会认账?
且他先前去寻月娘的晦气,还不就是因为她是赵世番的女儿?此刻自然性子越发左起来,非要变本加厉不可了。
就道,“这就有趣了,竟是太子太傅让她来打我的不成?”
这自带神逻辑,连来救太子的那个不识字的太监都听不明白了。却也不能就这么僵着,那太监便悄悄的来规劝元徵,“太子殿下愿意这么了结,岂不最好?就让女公子跪下来认个错吧,不冤。”就拿眼神指了指翠竹。
元徵看了一眼雁卿,见雁卿倔强的护着月娘顶在太子跟前,分明就是认死理的。他从未想过竟是自己先让雁卿去做她不喜欢的事,他想要事事纵容着雁卿,可终究还是不能。
便到雁卿跟前去。
雁卿目光便望过来,她看元徵时倔强里便带了些委屈。她是觉着七哥能替她裁断的。
可元徵轻声道,“跪下吧。”
雁卿就有些愣住了。片刻后她又觉出月娘在轻轻拉她,扭头去看时,就见月娘也是哀求规劝的模样,“阿姊,是我连累了阿姊……我们认个错吧。”
偏偏这两个人都是雁卿拒绝不了的。她有些护短,脾气发不到这两个人身上,变更恼怒的去瞪太子。
那目光落日般灼热又明亮,元彻看到了胸口便跳得激烈。一时就有些痴迷的想:这眼睛真是漂亮,真想给她剜出来舔一口,不知是不是滚烫的。便更强硬道,“你今日不跪,便别想走。”
元徵见雁卿又要反弹,便低声道,“他是太子,纵然是你父亲见了他也要跪的。”
雁卿听他这么说,才垂了眼睛——她对元徵信而不疑。既然连她阿爹都要跪拜,那她硬梗着不肯跪反而冒犯她阿爹了。
心里依旧不情愿,可还是硬着腰杆跪了下来。
月娘也忙跟着跪下。
元徵才松了口气,便去看太子——太子扳回一局,已得意洋洋的踱到雁卿跟前,俯下身细细的打量着她,扭着头追看她的目光,道,“你现在怎么不瞪我了?”
他折磨人都讲究循序渐进,逼雁卿跪下不过是第一步罢了。此刻一面看着雁卿的目光,一面就抬起脚,对着月娘的心窝狠踹下去——月娘咬他那一口,他可还没忘呢。先收拾了月娘,也好让雁卿晓得什么叫害怕。
雁卿可不懂这么多手段。她嘴上有多迟钝,身上反应就有多敏锐。见他要去踹月娘,一个扑身就抱住了他踢起来的腿,将他撞出去。
踢人时原本就重心不稳,雁卿这一抱一撞就将他扽倒在地。倒没摔疼旁的地方,就是屁股结结实实的砸在地上了——也幸好庆乐王府与旁处不同,一向不用石板铺路,只拿青苔烘干了铺在地上,既防杂草乱生,青苔得水萌发后还更油绿亮眼。便没摔坏了。
——身上不疼,心里可被挫得不轻。
太子简直气急败坏,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指着雁卿道,“打她!”
四下里人都跪着呢,且这是庆乐王府而不是东宫,谁敢打雁卿?众人只越发垂下头去装没听见。太子爬起来便自己要去揍雁卿,却不留神撞在元徵胳膊上。
他恼火,元徵比他还恼火——令雁卿当他的面给旁人跪下认错,他已十分难堪。怎么可能容忍雁卿当着他的面挨打?
便伸手强硬的拦住太子。那太监也在一旁连劝带哄。
太子闯不过去,但他此刻仇恨在雁卿身上,反而没心思理会元徵。便隔着元徵对雁卿伸拳踢腿。
雁卿哪里是由着人打的性子?她敏捷,太子踢她她就拍他的腿,太子打她她就拍他的手,连格挡带闪避,太子竟一下都打不实她。片刻之后缓过来,雁卿就拉着月娘躲到后头去了。太子够不着她,越发火冒三丈。
偏雁卿见他被元徵拉住了,又开始无视他——其实也不是无视,此刻雁卿终于弄明白了,太子就是个武疯子!不讲道理乱欺负人的,且必然是盯上了月娘。便推着月娘道,“你赶紧去找阿娘。”
月娘哪里肯自己走?拖着雁卿便跑,“阿姊一起逃。”
雁卿才不逃——她若逃了,那个疯子岂不要将气全发泄到元徵身上?雁卿算看出来了,元徵对太子绝对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由欺负的。她得留下转移疯太子的仇恨目标。
便说,“你不快走我就生气了!”
她生气?太子都快气死了!
他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尝被人这样违抗过?便对那太监道,“去传侍卫,给我拿住她!”
他逞凶不止,元徵终于也耐心告罄,一把将他推回去,怒道,“适可而止!”
他素来性情温和,因君臣之分,对太子一贯容让再容让。众人竟都不曾见过他金刚怒目的模样。此刻他发了脾气,所有人竟都静下来了。
一时只听风过竹林,萧萧肃肃。
片刻后太子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明知本王的身份,竟也敢拳脚相加。以为本王微服出行就奈何不了你们了吗?”
最怕的便是这熊孩子搬出皇权来压人,偏偏雁卿痴性,并不懂皇权是什么——若先晓得她会不期然与太子遇上了,林夫人必然会教她,此刻却是来不及的。
先前的违抗尚可说是“不知者不罪”,此刻太子点明了,雁卿再不遵从,便少不了藐视之罪。
可纵然雁卿再跪下请罪,太子便能放过她吗?怕只会如对草芥、鱼肉般趁势碾碎、宰割了她。
雁卿不懂,元徵便只能揽下来护着她。也不去请罪求情了,就道,“臣不敢,也绝无此意!今日之事,臣不敢自辩,唯有请圣上裁决。”
太子听他搬出皇帝来,先还正中下怀——连太子都敢打,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片刻后设想该怎么告状时却忽然犹豫了——雁卿之痴能传到他耳中,可见是有名的。一个幼女、一个痴儿,他竟与她们厮打起来,皇帝真能向着他?
他两股又隐隐发疼起来,想到皇帝上回打他板子,越发觉得自己今日做得不聪明。
……他其实也不是那么蠢,只是碰上雁卿这个痴儿,被惹恼了一时失去理智而已。又是微服出行,身旁没带什么侍卫却要耀武扬威,岂不是就让一个痴儿制住了?
意识到自己此刻竟是处处被动,立时便清醒过来。
含怒道,“不用找阿爹裁决了,本王不同女人一般见识!”然而看到雁卿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便不甘心,就又道,“你再跪下给本王道个歉,本王今日就不和你计较了。”
先前也是说跪,结果他回头就打人,雁卿哪里还敢再信他?
可看到元徵,想到他对太子的退让,想到他令她跪下。迟疑了片刻,还是抿了唇跪下来。
她跪过父母、祖母、外祖父。可每回跪他们都是欢欢喜喜的——因给长辈磕头往往都是在喜庆热闹的节日里,或是合家欢聚、久别重逢时。她便从未将屈膝同屈辱联系在一处。可今日连着两次跪下,都妥协得极委屈。她心里是不愿意的。
她跪下了,太子便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再流窜,令人浑身酥麻、蠢蠢欲动。他就又去看雁卿的眼睛,那眼睛真是漂亮,如水般纯粹又干净。若染上屈辱的颜色,大约就更美妙了。
他上前时,元徵又警戒起来。太子倒还会拿捏分寸,在元徵忍无可忍前停了脚步,就这么蹲下来托着脸颊跟雁卿平实着。他便如一只梵猫,炸起时凶狠愚蠢,一旦懒散平静了,便又美貌惑人。他甚至还笑着,道,“我叫阿雝,你叫什么?”
雁卿跪着呢,只别开头去不理他。
他就道,“你不说?”待又要凶狠起来,可想到今日处境还是压抑住了。便转身去笑眯眯的问月娘,“她叫什么?”
月娘抿紧了嘴唇,双手微微的发抖——不同于雁卿,她晓得权力的不可反抗。林夫人统共有多大的权力?对柳姨娘便能打杀、买卖随心所欲。何况太子分明连元徵、赵世番都能压制住了。
她咬紧了牙,不肯出卖雁卿。可她太害怕了,她头一回被人打得知道疼,又差点被太子一脚踹死。此刻对上太子那双金褐色的眼眸,越发觉得他如一只磨牙吮血的野兽。
她潜意识里竟觉得自己必定会怕的将雁卿出卖了。只觉得又恐惧,又不甘,又自厌。
就将指甲掐进手心里,颤声道,“不知道……”
可耳中听到的却是“雁卿”,她以为是自己说出来的,忙用力的捂住嘴。
却又听到,“雁卿,我叫赵雁卿!”
雁卿真恨不得咬太子一口——欺软怕硬的,他就非逮着月娘去吗?月娘才六岁!她阿姊还在这里呢就敢欺负她。
不想太子却弯了眼睛笑道,“哦,你叫雁卿——”就缓缓念道,“‘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我们两个的名字竟是一对儿的。”他目光就一深,眸中凶狠终还是流露出来,“有你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第二十六章
太子终于离开了庆乐王府。
元徵却没去护送他——好歹他也是庆乐王孙,论起尊贵傲慢来也并不比太子差许多。往常容让太子,是因为君臣位分不得不如此。可他也是有脾气的,此刻他心里雁卿远比太子重要得多,便顺着自己的心去行事。
他去将雁卿扶起来,待要俯身帮她拍去膝盖上的尘土时,雁卿却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心里有些委屈,不太想令元徵看见。
元徵手上就一滞。
雁卿不想说话,就四下里忙碌。先把月娘扶起来,又去扶翠竹,连带世子妃和元徵临时差遣来侍奉她的下人也扶了个遍。就是不肯停下脚步让元徵和她说一句话。
元徵也不知该难过还是该笑她,便默默的等着她忙完——这院子里统共才十来个人,总有她慰问完的时候。
眼看着大家都起来了,元徵才走到她身旁去,才要开口,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唤道,“雁卿,月娘。到这边来。”
——竟是林夫人来了。
雁卿闻声一望,见是她阿娘,又欢喜起来,又仿佛有一肚子委屈要向她阿娘倾诉。却也没忘了先拉起月娘的手,再向她阿娘奔去。
元徵才伸手要扶住她的肩膀,她就一闪身就又跑开了。
当着林夫人的面,元徵自然是不能再做什么。心里虽失落,却也还是温和微笑着向林夫人行晚辈礼。
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伴在林夫人身旁,林夫人也不偏不倚的轻轻摸了摸她们的头顶,垂眸间尽是慈母情怀。待安慰过两个女儿,才对元徵道,“照应两个不懂事的丫头,辛苦世孙了。”
元徵听她言词疏离,便不大自在——又想也许因雁卿的冷落,他心里慌乱才觉得旁人都疏远他。片刻后才意识到,月娘嘴角都肿了,林夫人还能想不到这院子里出了事?令娇客受伤,也确实是他照应不周。
忙又将竹香坞借与林夫人使用,又传府上当值的大夫前来诊治。
林夫人也并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只令丫鬟们细细的帮两个女儿重新洗漱梳妆,又亲自帮月娘清理了唇角伤口,道,“委屈你了。”
月娘对林夫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恨有之,畏惧有之,憧憬亦有之。她是没料想到能得到林夫人温柔照看的,但今日出门在外,也确实只有林夫人为她撑腰、解围。外间的人谁将她放在眼里,乃至当个人看的?
此刻心绪便越发复杂了。她亦不知林夫人有几分真心,只谨慎的轻声道,“有阿姊在,不委屈。”
林夫人就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元徵便大致和林夫人说起太子的事,想要解开误会。又再三致歉。
林夫人也只沉默了听着,待元徵说完了,才道,“雁丫头是有些傻气的,月娘又小。多亏世孙从中周旋,请不必愧疚。”
这话说的友善诚恳,可元徵依旧能觉出里面少了些什么。
他此时却已无话可辩解了。
便又去看雁卿。雁卿触上他的目光,便静默的垂下头去。
元徵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终究还是生气了。他知道雁卿一时转不过来,她生性包容,此刻他去解释她必然会听从,却未必会打从心底里谅解。时日久了,只怕就是一道隔阂。因此元徵也并不急着上前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