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第1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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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寺庙后,谢菡收敛了。她这些年顺风顺水,很快乐,没有别的所求。只希望家人朋友都健康平安。
她拜完佛,见黎里一直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闭着眼,不知在求什么愿。
这些年,她每每回国,必上山求佛;在国外巡演工作,碰上教堂寺庙也必去祈求。有时候,她会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彩绘玻璃下坐一下午。
她还能祈求什么呢。她事业如日中天,影响力一流,什么都有了,还能求什么呢。
谢菡从没问过,也不打扰。
她在外头转一圈,碰上个算命的,百无聊赖算了算。大师说,她这一生没什么大成就,但很顺遂。四十岁以后才会结婚,命中无孩子,但婚姻幸福。
谢菡说,我是不婚主义,不想恋爱不想结婚,只想跟朋友一起玩乐,你算得不准。
大师说,那你到老了再来找我吧。
黎里过来,听见他们说话;大师见了,问她要不要一算。
黎里不好奇,不想算。正要走,却不知怎的,退回来说,帮我算一个人吧。她给了一个生辰八字,说:“是男的。”
大师说:“这人是你朋友?”
“嗯。”
“长得很漂亮啊。文曲星,艺术天赋极高,很罕见的天才。”
黎里待他继续,就听他把此人各种夸赞一番,说他为人如何如何,成就如何如何,未来的地位如何如何。
谢菡皱了眉,心想果然江湖骗子。
黎里倒没表现出来,说了声谢谢,起身要走。
大师说:“不过,流连人间,不肯转世,大概是有实在放不下的人。”
谢菡顿起鸡皮疙瘩,黎里很沉默,问:“他过得好吗?”
“自由了,但心中有牵绊。”
黎里又没吭声,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句:“那就好。”
下山的时候,谢菡回过味来,说:“你别信他,我觉得他乱讲。他完全是揣摩你的态度和反应,来猜的。这种所谓大师,都是察言观色。”
黎里淡笑:“是吧。”
“还说我会结婚。我一个完全对恋爱对男人没兴趣的,怎么会结婚?不想结婚的人,婚姻怎么可能幸福?瞎扯。”
谢菡不信玄学,她不知黎里信不信。如果黎里信,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法,超度一下。但黎里并没有,她什么也没做,在出国的飞机上昏睡一路,落地后就重新投入工作中了。看来是不信。
那一年冬天,陈乾商的终审维持了原判。过沙洲出国巡演,黎里跟他们合作了。再见到崔让,谢菡忽又想,黎里或许可以和他在一起。
有一年过寒假,同学聚会,谢菡发现过崔让的秘密。
那天,一帮人坐公交去游乐场,燕羽和黎里坐在前排,崔让坐他们后边。当时,黎里的发丝散在椅背后。崔让一直看着,竟伸手触碰。发丝被风吹着在他手指间缠绕,他的手好一会儿没放下来。
他不知道坐在后边的谢菡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她没跟任何人讲。
如今,他看黎里的眼神,依然克制。谢菡想,除了她,其他人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那次相逢,黎里对每个朋友都笑了,轻松而游刃有余。
但崔让私下问谢菡:“她过得还好吗?”
谢菡说:“挺好的。”
这是实话。黎里确实过得挺好的,很充实,很忙碌,没有太多的烦心事,只是,也没有很幸福。
但,幸福本就是很难的东西,没那么容易落到每个人手里。过满则缺,人生之必然。
谢菡虽一开始幻望黎里有个伴,崔让不错。但后来发现,那是不可能的。黎里的音乐里,充斥着大量打破规则,重塑世界,构建公平的元素。
她和崔让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
当初,燕羽自我曝光时,谢菡莫名想,如果求学的是崔让,陈乾商再怎么妄想也绝对不敢碰他。她并非对崔让有意见。只是,她和黎里一样,从小以为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不知为何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去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沉默地接受了,人生而不平等,且不再反抗了呢?
只有黎里在她的音乐里奋力地呼喊着。
她像个孤独的女战士,带着追随着她的信徒,在抗争着。
不过,这些话,谢菡没说。她虽然是个话很多的人,但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比较好。
崔让似乎想和她多讲几句,但他也不知从哪里切入,最终,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日子按部就班地进行,一年又一年,谢菡陪着她的朋友黎里,过得成功而快乐。黎辉哥哥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黎里很喜欢他们,带两个小孩出国玩过许多次。何莲青将孙子孙女带大后,闲来无事又开起小作坊,跟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很自在。
一切都很好。
直到多年后,黎里33岁那年,她去伦敦参加鼓手节。表演完后,有工作人员到后台来,说有人找她,自称是她的家人。
黎里奇怪,工作人员说,是个18岁左右的中国人。黎里让人进来,竟是燕圣雨。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那个小男孩长大了,很英俊,眉眼和轮廓有点儿像燕羽。满脸都是青春年少的气息。
黎里怔住。谢菡也愣了。
燕圣雨说,他刚高考完,被清华录取,趁着暑假跟爸爸妈妈一起出来旅行。他这些年一直在听她的音乐,很喜欢她。看到她暑假有伦敦演出的计划,就选了来英国。
黎里看了眼他身后,没见到燕回南跟于佩敏。
燕圣雨说:“他们在酒店,没来……”他张了下口,最终没解释原因。
没来好。见了,互相伤心。
他说:“姐姐,我还有爸爸妈妈都希望你过得幸福。”
那晚回酒店的路上,谢菡忽然感慨:“圣雨好年轻啊。黎里,我们老了。”
是啊,时光匆匆,永远在舞台上鲜活,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呢。可今天看到燕圣雨的脸,才发现,一晃竟过去14年了。
她老了。燕羽去世很多年了。
黎里一路无话,在酒店电梯里,忽然说:“要是我死了,把我跟燕羽埋在一起。”
那是14年来,她第一次对外人提及“燕羽”这个名字。
所以谢菡很震惊,没反应过来。且这话太过无预兆,她懵了懵:“啊?”
黎里说:“他爸妈会同意的。你记着就行了。”
谢菡还要说什么,黎里说:“下周的行程过会儿发我。”说完出了电梯。
遇见燕圣雨后,接下来的一年,黎里仍一切正常。春节回了家,跟妈妈兄嫂和侄子侄女其乐融融,去看过燕羽,清明也照例回去过一趟。
之后的夏天,纽约很多的雨水。有天黎里淋了雨,感冒引发心肌炎。出院后在家休息了几天就去参加音乐节了。
从音乐节回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是她积极地生活了许多年,突然累了。她推掉一切工作,在家休息。
有天中午,谢菡问她要不要去公园走走。黎里说先午睡一下。
但她一觉睡了很久很久。谢菡想她或许很累,没打扰。但那晚她们约了一家很好吃的餐厅,时间快到了,谢菡蹑手蹑脚推开门看,发现黎里已经醒了。
房间很昏暗,暮色已降临,墨蓝的天空只剩最后一丝残霞,万物萧条。
黎里坐在床中央,蓬松的被子围绕她身边。她望着窗外的暮色,侧影说不清的孤独和寂寥。仿佛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她瘦瘦的身体里涌出,黑影般席卷整个房间。
在舞台上爆发过巨大力量的人在那一刻,看着那样脆弱无力。
谢菡掩门离去,想让她自己平复会儿。半小时后再去看,黎里重新躺下睡了。
谢菡见时间真要迟了,上前去叫她。微暗天光中,黎里闭着眼,很安详。
她心跳停止了。
黎里的葬礼很盛大,爵士乐圈摇滚乐圈有名有姓的音乐人都到场了。无数乐迷在网络上悼念她感谢她曾给过的引导和鼓励。
谢菡整理她物品时,发现了一个小号的黑色行李箱,里头装着很多的便利贴,年轻男生的衣物,小狐狸玩偶,泡泡机,玻璃的心……底下一小缕黑色的头发。
谢菡能猜到,将那缕头发和她一起火化了。按她的愿望,把她带回国,和燕羽葬在一起。谢菡是第一次去废船厂。过了那么多年,船厂里覆满野生植物,像人迹之外的荒野。谢菡不知,以前那些年,黎里每每来时,在想什么。
小屋很破旧了,但不算脏乱。每年都有打扫。屋后香樟树高大,草地尽头是无尽的江水。
墓碑上,燕羽的照片依然清晰。
江风吹拂,树叶唰唰。
燕圣雨抬头,忽说:“燕子没有了。”
“以前这个树上,每年都有只燕子的,现在没有了。”
谢菡仰头望,光芒在树叶间跳跃。天空又高又蓝,玻璃一样。
黎里找到燕羽了。
(正文)
plan b(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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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羽再看了眼长江, 江水绵延去远方。
正要抬头,可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黎里。
一道白色的小小的影子从江堤尽头的绿树中冲出来, 像地上的蚂蚁, 一点点朝这边移动。
但他知道, 她跑得很快,她拼尽了全力正奔向他,发了疯一样狂奔着。
他怔怔看着那个白点,一瞬间,龙门吊上的风停息了。
极致的心理斗争停止了,燕羽很累,前所未有的疲累。他双脚发软,缓缓坐下。他将脚伸出去,坐在龙门吊上, 看着那个白点疯狂地朝他跑来。
他太累了,脑子一片空白, 仰头望一眼高高的蓝天,张开双臂平躺下去, 闭上眼睛等她过来。
风刮着他的黑发和衣衫, 他慢慢平复了呼吸,阳光照在他身上, 针刺般热烈。
不知过了多久, 楼梯上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哐哐当当。终于, 黎里爬上来了。他脸上的光线被挡住。
燕羽睁开眼,黎里浑身汗水, 头发全湿,衣服粘黏在身上;她跑得太狠太凶,几乎断了气,此刻双眼笔直而惊恐,满脸热汗,嘴唇干枯,剧烈喘着气。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她呼吸着,呼吸着,突然冲上去,扑跪到他身边,狠狠几下疯打他身上。她太害怕太恐惧,下了狠力气,打得噼啪响。
燕羽没动,任她打。
她打了几下,揪住他手臂用力来回扯晃,发出几声啊啊的嘶叫,叫完了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无力地打他,“啊——啊——”发泄地惨叫着,又紧紧搂住他,仿佛生怕他会消失,仿佛终于确认他还留在这世上,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