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不敬现世报应(对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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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娘回屋里打开了蓉姐儿的箱笼,去岁一年因王四郎出了事,前半年都不曾给她添过新衣,还是穿了妍姐儿的旧衣裳,裙角磨坏了的还拿同色的布打着布丁。
到后头王四郎越发有钱往家里寄,才给蓉姐儿添置起来,一多半儿全是从夏到冬的衣裳,春日里倒没个几件。若是自家要走,就得先给她添置起来,潘氏年纪大了,再一个孙兰娘又要看蚕,妍姐儿且料理不过来,哪里还能管到蓉姐儿身上。
秀娘一开箱子,蓉姐儿大白就凑到她身边,见她拿了箱子里存下来的布往自己身上比划,就知道要给她裁新衣,绕了箱子转几个圈儿:“娘,是不是做斗篷?”
王四郎说过一回拿了大红罗呢子给她做斗蓬,再拿羊皮贴金滚边,她这小脑袋里拿记着牢牢的,一知道是做衣裳,就惦记起那斗蓬来。
要在平日秀娘定是不允的,此时正怕她受了委屈,点头应道:“做,都做。”说着叫一声梅姐,让她把间壁的徐娘子请了来。
徐家娘子细论起来倒是她的恩人,平日里也多得她的照顾,这一回开箱笼也有挑些个礼单独谢谢她的意思在。年礼的时候送了一只羊,叫徐娘子冻在外头拿快刀片成薄薄的片儿,又送回二斤,叫他们涮了锅子吃,秀娘想寻个更可她心意的。
想到自己做的那件衣裳她不住的夸口,便取了匹差不多纹样颜色更深的出来摆到桌面上,梅姐儿请了人来,又到灶下提了壶,泡了两枚浸橄榄端上,瞄一眼桌上的布,自家又往屋子里去。
徐娘子一来先是笑:“你可算得了空,我都等了你几日了,怎的,这个富家太太不好当吧。”说着拿了滚茶捂手:“今年倒比往年更冷着些了,雪都下了两场,还都不化,你家的那个茶叶生意要旺呢。”
秀娘待要再叫梅姐儿把灶下蒸笼里的粉糕拿出来,唇还未启就又作罢,自家一面应声一面切了糕来:“可不是呢,这几日正在兴头上,有模有样儿的念几句瑞雪兆丰年,就跟那酸秀才似的。”
徐娘子一通笑,挑了块糕儿送到嘴里,才咬一口里头的玫瑰酱便溢出来,她急急拿手托了,吸溜了酱赞道:“这糕蒸得比点心铺子出来的还强些,明儿入你一股,跟你一道开个铺子赚体己钱。”
这糕是拿新下的糯米磨成粉,用的又是足料的玫瑰酱,刚出笼还带着热气,咬一口满嘴都是玫瑰酱的香甜,无怪好吃,蓉姐儿挨在徐娘子身边,拿两只手摇她的裙子,徐娘子“哎哟”一声:“倒忘了你。”拿起一个给吹了吹叫蓉姐儿拿了,小口小口咬着吃。
两人说了一回话,秀娘才把那绸拿了给徐娘子:“我那一件已上过身,是旧物了,偏巧有一匹花色相像的,便拿了出来送给姐姐。”
徐娘子推了不肯要:“这匹绸能值多少银子,怎的,你富了就扮那散财童子了。”说着喝一口橄榄茶,把那枚浸橄榄捞出来吃了:“街里街坊的哪要这些个礼,再这般客气,我怎么好意思上门来。”
秀娘拉扯了一回见她不收,才把话透给她听:“原是想叫姐姐多看顾蓉姐儿,等今年收了茶,四郎要到外头置铺子去的,身边没人打理怎成,我便想跟了去呢。”
徐娘子听了一惊,转念一想又是这个理,拿手指头刮了杯子:“倒可怜她小人儿离了娘,你这去了,便把她搁到哪儿心里都要记挂,也罢,不过就这几步路,我常替你去瞧她便是,你那个小姑子,又要怎办?”
“说不得也只好叫她回娘家去。”这又是另一桩秀娘头痛的事,梅姐儿好容易家来,还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再叫她到朱氏眼皮子底下过活,怎么也不肯的。
“她那几个姐姐,竟不肯应承?”徐娘子啐了一口:“就只占便宜的时候是亲戚,轮到要担肩挑重担了,一个二个都不肯出头。”
槿娘是怎么也不肯的,桂娘家又是这般模样,纪二郎是个藏奸的,再不能把梅姐儿放在她那儿,杏娘又是个只顾自家门前雪的人,打小就叫抱养出去,跟梅姐儿哪有姐妹情谊。
这三个都不行,便只有住回王老爷那儿了,秀娘叹了一声,待送走了徐娘子,她到梅姐儿屋里,见她桌上摆了各色彩料,正拿画眉毛的的笔在纸上画美人图。
秀娘说不出个所以然,却能评得出好歹,看见她一笔笔在勾勒美人的头发,一条条细细的描出来,这个美人头上还带了花钿。
“倒是越发画得好了。”梅姐儿没甚爱好,便只这一样怎么也不厌,无事便呆在屋里描画,原是绣花样子上的花鸟鱼虫,无天无地的一丛花儿一株树,也不知花了多少,一张载开来的纸从角落到正中,满满当当画的全是,叫桃姐儿一把火烧了去,新得的册子,再不肯当着人拿出来了。
“嫂嫂。”她听见秀娘进来把笔搁了,秀娘也不坐:“我正预备裁衣裳,有几块料子倒衬你,你来瞧瞧。”说着带她到屋里,因着节前先做了袄裙外袍,这一回便不给她做冬衣,只拿一匹银红的出来给她做裙子,还有比甲外衫儿,一应都全了。
从春天一直盘到冬天,平日里一季两件衣裳的做,这回一气儿要给她做十件,梅姐儿便是再蠢也觉出不对来:“嫂嫂,这是怎的了?”说着眼泪就要掉出来。
秀娘赶紧止住了她:“为着你哥哥要在外头置铺子,我得跟了去料理,这一回四季衣裳不劳动了她们给你裁,也免得不如你意还吃她们说嘴,再一个,你既去了少不得一日三餐,这一回嫂嫂带了你去,也给包上餐费,你有个甚想吃的,只管说了。”
梅姐儿还是拿袖子遮住脸哭,两只眼儿红通通,蓉姐儿从外间进来,见她挡了脸,从她袖子底下钻过去,瞪大了眼儿“哇”一声,原想唬她一下,一看她竟哭了,缩回身子,大眼睛直往秀娘身上看,趿着家常的毛鞋子往后拖,到了门边叫一声大白,猫儿半个身子正团在窝里晒太阳,听见叫它只动一动耳朵,蓉姐儿抱了它躲回自己屋里去了。
秀娘找了紫帽儿街有名的戴裁缝来,带了小徒弟量了身,把布绸包了带回去,统共二十件衣裳,秀娘自家只得五件,绸的布的混在一处做,支了四两银子的工费,叫清明前头送了来。
戴裁缝点头哈腰,给蓉姐儿量身也不用小徒弟,自己弯了腰,还不住的蓉姐儿说话逗她:“给姑娘的腰封上绣一只蝶,跟裙子上的花正好配上了。”
蓉姐儿喜欢家里来人,咯咯咯的笑出声儿,还指了大白问:“它能不能穿衣裳的?”
“哪有猫儿穿衣裳的,赶紧立直了叫裁缝量腰。”秀娘量完了裙长,又跟戴裁缝说:“给她的裙子里头包个边儿,等再长的高些好放长了穿。”
除了做女人们的,给王四郎算盘两个也裁了些,戴裁缝不意竟接了这一笔大生意,新衣新裳全在年前做完了,这才刚过了年又算是开年头一笔,给他发了利市的,脸上赔尽了笑,带着徒弟回去就开了工。
这一头秀娘打理女儿小姑的衣裳器具,那一头王四郎乘了船到了王家塘,先把带的礼到族长叔伯家里分送分送。
王大郎从来没到过王老爷的家乡,也不知王四郎这一回是来走亲戚的,等再要推又已上了船,他一路尴尬着,王四郎只作不知,进了门儿便一路叔叔伯伯的叫了,有的还磕了头拜年,奉上礼坐到下首同人说话。
他身上这一件皮衣后头又跟了小厮,还拎了这许多的礼,便是村中原不信他发达的人,也知道他这回是真的大发了,又是留茶又是留饭。
王四郎是这些人的座上宾,王大郎却被他们看得同小厮一样儿,给一碗茶便不再理,王大郎又不能如在泺水江州似的,把王老爷的名字叫出口,灰溜溜的垂了头喝茶,只盼着旁人不理会他才好。
可王四郎偏不如了他的意,到了亲大伯家里,拜完了年招手道:“这一个也算是咱们兄弟了。”伯伯家里自有儿子,几个堂兄堂弟也都走的近,拿眼一扫就知道是那边那一个。
大伯与王老爷长得倒有八成想像,都是圆头圆身子,柱了拐杖咳嗽一声:“是族里哪家的?上来两步,我瞧一瞧。”王大郎一脸尴尬笑意,上去胡乱作了揖,大伯不乐意了:“啧,四郎都拜过了,你怎的不拜?”
大伯家里并未分家,那几个堂兄堂弟还有他们的媳妇一并住在一个院里的,会来事的把眼一瞅,心里啐了一口:“想是不乐意拜您呢,爹,您眼睛花了,这哪里是族里的,不姓个王呢。”
王大郎紫涨了面皮,胸口忍着一口气候,王四郎只搭了手不言语,他又不好转头就走。王大郎一直指望着王老爷能松这个口,把他记到族谱上头,好叫他名正言顺的成了王老爷的儿子,往后得一份子家产。
他原来在外头到处宣扬自己是王老爷的儿子,也有知情的背后耻笑他,可当了面了给他没脸这还是头一遭。到了王家塘更没人认他,大伯也不是真个眼浊了瞧不清,朱氏自嫁了王老爷,便少回来拜祖先,村子里去镇上办事的,她也只按排一顿饭,不叫人住在家里。
乡下人规矩大,进了门再出来便是不给他脸,回来把她说个臭死,朱氏的名气在泺水刚刚臭起来,在王家塘那是从未好过。
王四郎听了这一声比吃了仙丹还要受用,心里乐开了,脸上还要做假,带着他们告辞了,大伯还要拦:“家里吃了饭啊。”
“好,我先去瞧瞧我娘。”王四郎一句才说完,王大郎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待想掉头就走又一文钱没捞着,竟真个跟着王四郎到了他娘坟前。
算盘点了一柱香,王四郎捏在手里下拜,猛得磕上十多个头:“娘,儿子如今发达了,来日给您动土造屋,差人给你修屋子住,再不叫它漏风漏雨。”
王大郎袖了手立得远远的,有人经过还背转了脸去,他心里把王四郎骂了又骂,又埋怨朱氏叫他来跟着受这般委屈,看见“先妣王门吴氏之墓”这几个字啐上一口,肚里骂了一句死鬼。
眼见王四郎还跪在那儿对着块石板嘀嘀咕咕个没完,翻了个白眼拿脚去勾地上的黄草皮,不防竟勾着一根凸在外头的树根,眼看就要往后栽倒,手虚扶住树杆向前倾,一把抓在了树杆上的冰渣子上,向着王四郎亲娘的墓碑狠狠摔了个嘴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