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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仲九见她说得咬牙切齿,不觉好笑-毕竟和明芝是亲姐妹,生气时瞪圆眼的样子有几分相似。他挑起一条眉,“为什么?”
初芝语涩,这还用说吗。她硬梆梆地说,“我们已经解除婚约,再见面很尴尬。”
徐仲九拂掉肩上落叶,依旧是招打的语气,“伯父伯母都是好人,我俩虽然缘浅,但也不必因此反目成仇。你说,是不是?新女性怎么能这么小气?”
初芝脸色发白,气道,“无耻。”
徐仲九对她一呲牙,露出满口白牙,“我有齿。”眼看初芝快要失态,他退后一步,微微笑道,“大小姐,世界并不围你而转,我怎么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我劝你少生气为妙,免得失了自己的身份。”
他看了看表,“我还有事,告辞了。”
看着他扬长而去,初芝说不出话,当初,她怎么会答应跟他订婚,真是瞎了眼!
更让她生气的是,明明没有其他人在,不知怎么这场争持仍然传到了父亲耳中。
“他没说错,你确实失了自己的身份。”季祖萌摇头叹道,“你平时也不是这么狭隘,何以牵涉到他便容易冲动,莫非……”他看了眼大女儿,终究是捧在手心上呵护大的,怕说重了让她伤心,只能小心翼翼试探,“还是放不下婚约?”
初芝咬住唇,过了一会问道,“他跟你说的?我看不起他,他是小人!”
季祖萌见她不语,以为自己问到症结,没想到却是这样,不觉好笑复好气,“我是你爹,他告诉我有什么好处,难道我还会帮着外人骂自己女儿?是佣人见你淋雨,又凶霸霸拦路截人,怕出事才偷偷地说给我听。”
闻言,初芝泪如雨下,“爹,我不要嫁给他,我根本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季祖萌心底也和季太太有类似的期盼,希望徐仲九主动回到大女儿身边。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他比季太太想得开,轻拍女儿的背,“不嫁就不嫁,我季祖萌又不是养不起女儿,最多被人说两句闲话,不怕。你呢,也把心胸放大些,不要斤斤计较这些小事。女儿又怎样,养得好还胜过儿子,季家的产业都要传给你,没点担当可撑不起。嗯?”
初芝抬起头,含羞带笑道,“我知道,以后不会了。”
徐仲九见自己几句话挑得初芝气急败坏,自觉替明芝报了一点仇,心下微微快意。他现在刚换新职,日夜忙碌,没时间考虑如何让明芝回心转意,但思及给了她那么一大笔财物,多少应该能起一些作用。
不过那些钱可以说是他拿命换来的,跟串在他肋骨上似的,拿出去难免心痛。他只好自我安慰:与其放在我身边,万一有事被外人无声无息吞了,还不如让她拿着,反正她总不能见我饿死。
他可不知道,顾国桓对明芝的热度不退,仍然孜孜不倦于追求大业,连宝生娘都被磨得换了想法:从前徐先生好是好,但凶起来也太凶,板起脸时好像刮得下霜,又不及顾少爷有钱有势。不如答应了吧……
第七十五章
到了三月底,春意浓得闹轰轰。玉兰是差不多了,然而颓势未明,仍占着半壁风光,海棠正新,初绽的蓓蕾娇嫩柔弱。
顾国桓坐在花树下,被两只蜜蜂吵得心烦意乱。他倒是懂得人挪活,但这俩小东西似乎认准了人,跟来跟去围着他飞。
明芝从球场上下来,看到顾国桓的样子忍不住大笑。
戴着帽子能理解,好歹可以遮阳,但用手帕把脸包住了,还戴着墨镜算什么,波斯风光?近二十度的天气,他还戴着手套,不怕热?
顾国桓一阵委屈,差点掉金豆-他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看她打球,蜜蜂叮了会死人的!
说话间蜜蜂又来了,撅着小身板哼哼唧唧绕在顾国桓肩膀旁。明芝眼疾手快,抓起杯子兜住它俩。把杯子倒扣在看台上,她随口安慰道,“行了,没事了。”
场上仍在你争我夺,捂了一冬后,这场篮球赛吸引的不止是两校的学生,还有一大群不相干人士。他们不像顾国桓财大气粗可以坐在校内看,只好挤在栏杆外,凑在一起边看边议论-女学生的大腿真好看。
解除掉蜜蜂危机,顾国桓整个人都活了。他解下外套递给明芝,“小心别着凉。”
场上仍在你争我斗,不过明芝对此并无太大兴趣。女子体专以篮球起校,凡是个子高的学生都要进队修研,她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因为技艺不娴,所以长期属于替补。
“走吧。”明芝去换了衣服,边走边问顾国桓,“老头子找我,是什么事?”
顾国桓此番又是扛着鸡毛当令箭,替父亲来传话。他兴头头地说,“没事!找你看戏。我家今天有好戏,高庆奎的长坂坡,雪艳琴的百花亭。老头子么,大概看你送的礼多,怕你不好意思上门吃酒,叫我来请你。”
明芝微笑。顾先生早年忙于“事业”,把妻小放在乡下,等“事业”有成又讨了多位侧室,其中不少是戏剧名角,平时家里随随便便就能唱几出好戏。顾国桓从小到大跟女人打交道的时候多,难免婆婆妈妈,在父亲的好日子里竟丝毫不注意社交,只关心戏文。
她看了看身上的蓝布宽旗袍,“那我先回家换身衣服。”下场的十几分钟运动量对她来说是小意思,连汗都没出,但表面上的客气话还是得说。
明芝估计顾国桓不在乎这些,果然他闻言道,“这身挺好的,又清纯又活泼,你也不用见那帮人,别换了。啊哟!”
最后两字却是又有蜜蜂飞过来。
顾国桓一边叫苦,一边掩头盖脸地蹿,等进了车才敢放下手,恨恨地说,“我又不是花!”
明芝闻到他身上洒的古龙水味道,香得也太过头了,难怪招惹蜜蜂。
偏偏顾国桓本人不自觉,听明芝说后,他在自己身上东闻西闻,“真的?我怎么不觉得。”
正戏晚上才开场,顾国桓把明芝领回家,把她安顿在一处休息室。这间房做的西洋装饰,还摆着架钢琴,又有留声机等物。
顾国桓见她留意唱片,便取了一张放起来,
“……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
他在欢快的歌声中捧心摆出一付惆怅的样子,“明芝,这唱的全是我的心声,你可知道?”
明芝拉起琴盖弹了几个音符,没心没肺地说,“密斯特顾,那可难说得很,我看你和莉莉也很说得来。”莉莉是她体专的同学,顾国桓到学校找明芝,出手阔绰,搞得人人都知道沪江的顾保罗是有钱少爷。五指有长短,同学中难免也有入学只为觅婿的,那几个便找理由在顾国桓面前走动。莉莉不算那几个之中,她家境小康,为人天真,和顾国桓颇有共同语言。
“莉莉确实很可爱。”顾国桓皱眉,“可你不觉得她太天真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逗孩子呢。我喜欢的人,需要有内涵,有本领,有气魄,有味道,……”
明芝再也忍不住,扑噗笑了出来,“这容易,拿你的古龙水给喷几下,想有多大的味道就有多大。”
顾国桓拉长了一张瘦脸,活像没吃夜草的小马驹,只差没叫出声。过了一会他闷声闷气地说,“我去告诉父亲,你已经到了。”
明芝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但并不在乎,一是她不打算接受他的爱,那么再多的殷勤都是多余。二来顾国桓性格非常好,很会自己找台阶,这大概从他母亲那遗传来的。顾太太作为正室,对着一屋子花枝招展的妹妹们,既没有做母老虎的打算,也从未因失去丈夫的欢心而灰心丧气,淡定地过着吃得下睡得着的日子。
再过一会,有仆役过来,说老爷吩咐,请陆小姐过去见他。
明芝跟在仆役后面,只觉越走越偏,绝不是记忆中顾先生会客的地方,不觉暗暗提防。学生生涯,不便随身携带武器,至于能放在包里的小刀之类的,根本起不了作用,还不如随地取材,所以她现在手无寸铁。
仆役领她进了一间堂屋,“请这里等,一会老爷就过来。”
明芝谢过,也不四处察看,只管定心坐下。堂屋里只有一对太师椅,别的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她眼观鼻鼻观心,腰背挺直,双手合拢放在膝上,腿斜斜地靠向同一侧,坐得极其秀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突然有人扑来。来势汹汹,还不止一人,他俩行动间带起了两阵风。
明芝往前一滑避过一击,回手握住太师椅,抡起来就砸向两人。对方没料到她反应敏捷,见奇兵重器即将落在身上,赶紧就地一躲。但明芝并未趁机逃走,在取得先机后迅速举起小包,厉声喝道,“别动!”
对方见她握住包的样子像是里面有枪,光小包的软软一层面料可挡不住子弹。他们倒是没料到她有这一招,不由对望了一眼,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下去吧。”顾先生轻轻鼓掌,从后面走了出来。两名大汉行了个礼,无声退下。
明芝的手仍然保持握枪姿势,光眼睛唇角弯了弯充当笑意,“干爹嫌戏台上不够热闹,要看看我的身手?”
顾先生笑道,“不是我,是这位朋友,他对我推荐的人选不放心,非要自己看一眼。”
明芝看向堂后走出来的第二个男人,“看过后放心了?”
那个男人年纪和顾先生差不多,也笑道,“放心了。陆小姐不但身手过人,而且头脑敏捷,一下子猜透我们的用意,厉害。”他走到明芝跟前,轻轻按下她的手,“不用唱空城计了,包里没有枪,有的话你已经开枪,不会等我们出来。”
明芝被拆穿,但知道没有生命之忧,心情总是轻松的。她默默看向顾先生,等他给一个解释。
顾先生没有让她久等,“明芝,实话跟你说,有桩大生意想交给你做。”
明芝轻声,却很干脆地说,“干爹,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陌生的来客和顾先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你推荐的人不错,”他一竖大拇指,“痛快,爽气!”
顾先生只跟明芝说,这位客人是公家人,现在需要她为国出力,清除一名害群之马。但不会让她白做,报酬是十万大洋。
不提顾先生的面子,光是钱的份上,明芝也决定做了,何况这次的对象很该去死一死,身为军人,却主动投向日本人,拿着八百万活动经费招兵买马,准备在北平城里搞事。
“我们这边也会派人和你配合,你们见面后再制定行动计划。”陌生来客也很大方,痛痛快快付了酬金,是一箱子美金,还跟她开玩笑,“听说你只收现钞。”
明芝很坦然地一笑。
过了两天,剪短头发的明芝又扮作男子,孤身一人北上。
她不愿意跟人挤,买了头等票。整节车厢没多少乘客,到南京站才又上来几个,当中有一个不慌不忙找到明芝所在的铺位,老实不客气在她面前坐下,用梅城话说道,“去哪里啊,老乡?”
明芝抬起头,“谁跟你是老乡。硬梆梆的,难听!”
来人剑眉朗目,容貌英俊,正是徐仲九。
第七十六章
列车缓缓前行,明芝取出随身所带学校的作业,伏在桌上做起来。
徐仲九默然无语,突然有一种为父者看着勤奋过度的女儿的感觉。他举起拳头堵在唇上轻咳一声,“我去餐车看看。”
餐车装饰华丽,有个精光锃亮的吧台,徐仲九点了杯咖啡,把刚才和明芝的讨论在心里重过一遍。军阀住在使馆区的大饭店,当年正是日本负责值年,对军阀的保护自然不在话下。而军阀出身北洋,多年来捞取民脂民膏不计其数,如今又拿了东洋人大笔钱财,他自己也知道所作所为很容易去死一死,所以雇着一帮青年护卫,出入十分小心。
眼下情况不明,只能到时见机行事,好在他和明芝有财有貌,混进饭店不成问题。而且身手都不错,配合又默契,这事虽然难办,但也不是办不成。
这样一想,徐仲九安然享受此刻的安逸。明芝过来时,他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大嚼牛排。
见到她,他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极有绅士风度地站起来,请她在对面坐下,又招手叫餐车上的服务生拿了份餐牌来,“先来点面包垫垫饥?”
明芝随便要了些吃的,也点了杯酒。她拿起杯子,大大喝了一口,目不转睛看着他。
徐仲九一笑,切了一小块肉送到她嘴边,“试试,味道还不错。”
明芝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对着徐仲九的眼神犹豫了数秒,终是摇了摇头,“不了。”徐仲九也不生气,收回自己吃,“不能和德大的比,不过出门在外能吃上这个已经很不错。”前两次坐火车,他俩不是你防我就是我防你,别说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连必要的上厕所之类都恨不得用最短的时间解决。
“你我早该如此,多好。”徐仲九下了个结论。明芝不置可否抬眼看向窗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见到他时过于松懈,过后才想起来,明芝猜是徐仲九搞的鬼,不然别人怎么会想到用她。
“上车前二十分钟。”徐仲九答得很痛快,“不过事前我已猜到是你。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如今那边的地头蛇大多被钱财收买了去。这边呢,有点身份的不愿冒险,一般的人我们也看不上眼,既然问到顾先生,他手头能用的只有你。而且你是女人,别人不会防你。”
明芝嘴角勾了勾,没什么笑意地说,“多谢你们看得上。”
徐仲九意识到言语有误,眉眼含笑,“我错了,是我们,你和我。”
明芝回过脸,“你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用餐的人不多,他俩说话声压得又低,在外人看来是一对情侣的喁喁私语,谁想得到璧人聊的却是这些,“我看你是官迷心窍。”
徐仲九嘘了一声,用食指抵在她唇上,“你不也是,钻在钱眼里。我给你的那些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