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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转回头,目光里含着晶莹,亮亮的,他威严的面容,鲜有的,挂上暖暖又无奈的笑意,“臭小子们,你们赢了,我忙过这几日,就回沁县去。你让你家三爷,好好休养,瘦了病了,你们这几个,谁也逃不过罚去。”

赵甲嘴张成了圆形。这话,这表情,还是他们天神一样威严的元帅吗?真真是让他对云逸,有了全新的认识。不过,他肯回沁县去,云扬的苦算是熬到头了吧。他心里替这哥俩即将冰释误会而万分高兴,欢天喜地地拜倒,“是,属下得令。”

看着赵甲欢喜地出了门,云逸摇头失笑,这扬儿也真是太得人缘,赵甲几人,本是自己的暗卫,怎的跟了扬儿几天,就好像是变了心似的,偏向起来。也好,若不是扬儿为人赤诚,怎得这些铁血汉子的真心。扬儿能成长得如此优秀,他做义兄的,也足以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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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黄河水,载着一队舰船,由南驶向京城。

当先披风行驶掌旗舰船,是这队的先锋。正值夜间,甲板上并无闲杂兵丁走动,只有如泻的月光,波洒下来,显得寂静安宁。

舵舱前,迎风处,一位素袍将军,手扶长剑,目视长空。猎猎的夜风,撩起他的袍角,露出内里玄色软甲,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将军,元帅又召见呢。”一名小校从后舵奔过来,遥指着不远处一座各大的舰楼。

“喔。”倾耳听了一下,帅船上隐隐传来号声,正是唤他的讯号。这位年轻将军紧锁的眉拧得更紧。

小校苦着脸叹气,“怎么又召见您呢,还让不让人喘口气……”

他没理会小校的牢骚,一抖衣角,霍地起身,“备船。”迈大步,向船尾走去。

“将军,元帅再问您那话,您……您就服服软吧。惹怒元帅,还不是您自己吃苦受罪……”小校很不放心地跟在他后面絮絮,话到最后,已经带上哭音。

“小锣……”他停下步子,返身,高大的身形,将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家伙罩在温暖的气息里,“元帅和我的事,只得你一人知,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他习惯性地拿手指刮了下小东西的鼻梁,笑道,“另外,你也别絮烦了,误了时辰,元帅照样发怒。”

将军个高子高挑,小锣须仰头,才能看得清他表情。看着自家将军暖暖的笑意,他眼圈都红了。

舰上几名副将得了消息,也从舱里各处聚拢过来,跟到船尾。黢黑的水面上,已经放下了一条小舟。去见元帅前,按规矩,他习惯性地解下佩剑,并着搜罗出的自己身上的小件武器,递给身边的人。

“马上就要进入京城地界了,你们要仔细留意,不得让闲杂船混进队里来,再加放几条哨船下去,在周边巡逻,万不可让秦国国君和元帅的船只受惊扰。”他掷出最后一把短刃,沉声吩咐。

“是。”众将齐声低应。一路北上,越快近京城,他们的护卫任务就越重。将军已经几夜未曾好好睡一觉了,他们哪敢懈怠。

他点点头,手一挥,“散吧。”干脆利落。众将皆抱拳行礼,即刻解散奔赴各自的守卫岗位去了。

他目送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回头蹬舟,却看见小锣仍鼓着脸,抽答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小锣心早抽成一团,“少爷……”

他立在船头,晚风猎猎地刮过江面,“回吧……我有分寸。”

哭声渐远。他沉静地转目,看着前面那渐行渐近的帅船,甲板上,元帅亲卫纯黑的铠甲,在月色下,映出点点亮光,再近些,就连那些熟悉的面孔,也看得清。

驶近了,驶近了,他深吸了口气,箭步轻纵,飞身跃上帅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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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的舱里,灯火正明。

门口亲卫见他来了,就都依令,退到舱外去。他回头,看着亲卫们在外面关紧舱门。才转回身,慢慢踱到书案前,站了一会,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抬手指,在外袍系在领口的搭扣上轻轻一拨,“嗒”地一声,外袍松开。声音不大,却在异常肃静的空间里,显得非常突兀。

他顿了一下,又加快了速度。迅速除下厚实的外袍,又解下内里的软甲,露出最里面的素色单衣。把脱下来的衣物尽堆在案上,理了理腰带,抬步走进里间。

里间桌案后端坐一人,正是镇南侯户海。户海披着薄裘,正凝眉坐在书案后读封密信,他四十五六岁的年纪,烛光映着他虬然剑眉,面堂刚毅。

户海听见声音抬起头,脸色沉沉。

在元帅沉沉目光逼视下,站在门边的那个挺拔的身影,并未为所动,他撩衣双膝跪下,双手按地,沉静地说,“末将户锦,参见元帅。”

“哼,连外袍都脱了,你打的什么主意?” 户海最看不得他这神情,他把密信火大地拍在桌上。

年轻的将军虽只着单衣,却并不瑟缩。他一字一顿,声清且沉,“孩儿,自已先除了铠甲,好让父亲责打起来,更方便些。”话毕,他抬起一直低垂的目光,无畏地,直视自己的父亲。

户海鹰一样锐利的目光霍地收紧。

他握紧大手,青筋在额上根根爆起。一寸一寸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掩映住烛光,在户锦面前投下大片阴影。

外泄的压力,让户锦的背微紧。他仍抿着唇,挺直背,跪得笔直,如同一棵翠松般刚正。

“孽子。”最看不得户锦这副悖逆的神色。户海暴怒,哗地扫落桌上的物件。

噼里哗啦,大小物件砸了户锦一身。户锦身子未动,只轻轻向后侧了侧脸,轻浅的一道血痕在眼下半寸处,慢慢绽开,一丝血线,轻显。

户海大手捞过一只马鞭,在户锦头顶挽了个狂怒的鞭花,“好,好,你不听为父的话,如今,连你外公的密令也不放在眼里,这般不肖子,要你何用,不如打死干净。”

户锦挺着背,顶着户海外泄的压力,坚持着抬起头,幽深的目光含着无惧,“父亲即使勉强入了圣上的大选,孩儿也有法子选不上。”

“你……找死。”户海愣了愣,万料不到这小子,连这混帐话都说得出来。他粗臂一展,一鞭兜头盖脸地抽下来。

户锦侧头闭目,方才那狂悖的话,出了口,也让他遍体发凉。眼瞅着那鞭梢带起的冷风,已经招呼到身上。户锦暗暗咬紧牙。只听极响亮的“啪”地一声,一道深深的血痕应声绽开,血珠扑簌簌滴下来,湿了内衫。户锦只觉左颈及肩,火燎一样疼。

他苍白着脸色,只晃了晃,就又纹丝不动。

刷刷几鞭子下去,户海用鞭尖点他肩窝,“除了衣裳。”心道,一气倒忘了,这小子皮实,不打在肉上,岂会知耻知疼?

户锦似震了一下,睁开眼睛,扭头盯着父亲的眼睛。

“可回心转意了?”户海抓住时机,探问。

户锦收回目光,哗地撕开薄衫。垂头,展开背,双手按在地上,一副打死也不点头的模样。

等了半晌,也没有预期的暴虐落下来。户锦诧异地回头,见父亲单手高高执鞭,盯着自己的背,有些怔怔。

户锦沉下眸子。

自己背上,一定深深浅浅地,布满了苔痕。昨日小锣上药时,还抹眼泪,说有些伤破了口,许久都不愈合。自己只有苦笑。白日冠甲,夜间巡防,这些伤口,每每都让自己折腾得血肉模糊,哪合得上口呢?再说这些日子,父亲三不五日地,就召来问讯。两人一言不合,结局就是自己身上,旧伤上又叠新痕。

抬目看见父亲的脸色有些动容,握鞭的手,也开始颤动。户锦出神地看着父亲鲜见的情绪,心里开始涩起来。

僵了许久,户锦最先打破了沉寂。他身子动了动,“爹……”

一声“爹”户海有些怔怔。记不得多久了,这亲昵的称呼,在儿子口中早就听不见了。上阵杀敌,带兵训练,记不得何时,儿子一下子就度过了童年期,直接进入了成熟。如今,儿子软软的一声“爹”,仿佛又回到稚角年纪,一大一小相依为命的岁月,又闯进脑中。

户海垂目,看着儿子伤痕纵横的肩背,深深吸了口气,眼眶开始发红。

“爹……”户锦深叩在地上,有些哽咽,“我不愿进大选,您就……纵孩儿一回吧。”

户海震动异常。儿子自十几岁起,就在军中摸爬滚打,十五岁便独当一面,是南军中首屈一指的长胜将军。这些年,战场上钢打铁铸,早早就收了小孩子性情。象这般没有充实理由的哀哀求恳,含着些许纵溺心绪,便是儿子十岁以后,再没有过的事情。他怅然丢了手中鞭子,跌坐回椅子里。

“你外祖父又送来密信,”他颓然抖了抖案上信纸,“入大选之事,其中厉害关系,你不会不知道。”

户锦垂头不语。

“锦儿,为父与你外祖父,皆知你脾性,那宫中,确实不适合你,可是,你外祖父位居首相,为父我又常年镇守南方,都是居险要职位,把国家命脉,若无紧要的人呈到圣上面前,圣上和我们之间彼此都不能……倾心信任。”户海一字一顿,声音里含着苍老的疲惫。多年在外防务,直至攻破秦的国都,等来的,不是朝廷的大加封赏,而是岳父的一纸密令。功大盖主,功高震主,功劳过大,便是害,这一连串的隐患,让他猝不及防。

户锦未抬头,全身却开始微抖。

“锦儿……”老父悲凉地声音。

户锦再受不住。战场上那意气风发的元帅,子侄前威严伟岸的父亲,何曾这样声气讲过话。他不怕父亲的鞭杖,不怕父亲的盛怒,却唯独受不得父亲的脆弱。

罢了,罢了。

户锦强吸口气。

户海紧张地撑着桌案,看着儿子的神情。

户锦缓缓抬头,噙泪的星目里,盛满不甘,他自嘲地笑道,“算了,就依父亲的意思吧。”

万料不到一直死不点头应承的儿子,今天会有这么大转变,户海欣喜。

户锦摇晃着站起身,慢慢拢着自己的衣襟,缓缓地扎上封腰,斑斑血迹未干的素色长衫,愈显得他此刻的萧索。

“锦儿……”户海有些不忍。

户锦苍白着脸色,索然笑道,“父亲放心,孩儿既答应了,入了大选,就一定不会落选。”

户锦拢好衣服,重新郑重跪下,“孩儿想求父亲答应一事。”

“前些日子,孩儿于阵前救下一女,实则无辜,只是看她无家可归,无亲人可靠,才暂时安置在外宅,她并不是儿子的小妾,求父亲不要为难她才好。”

户海老脸微红。

那女子本是敌阵里一名歌妓,不知怎的,被儿子救活。后来,名字也没录入战俘录里,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安置在城郊的一个小院落里。户海得报,顿时怒了。以户海性子,眼里揉不下沙粒。阵前招亲,私许终身,假公济私,随便一条,军规家法,就能要了户锦半条小命。可是……户海眼角瞟向飘落在地上的那封密信。岳父信中给自己授计,说户锦这小子吃软不吃硬,要他就范,必得动之以情。无奈,户海只得按着性子,不揭开那女子的事情。以备最后和儿子摊牌时用。谁知这计,儿子已经先行洞查到了。

“孩儿入选之日,请您作主,给她选一个好人家,家产殷实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得许她……”户锦垂着头,低声絮絮。

说到这,眼圈微红,他廖落地抬起目光,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心事,“必要她夫家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好。”

“锦儿……”户海震动。

“孩儿拜谢。”户锦垂下目光,掩住自己心情的激荡,一叩到地。

自己从小,就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出征后,就是自己。母亲,那个高洁漂亮的女子,只在自己生辰时,才召到别院一聚。小小的他,那时虽想念母亲,却从不愿踏进那同样清雅幽静的院子里去。因为他知道,那里,还有一位男子伴着,是他母亲的侍君。

听家院讲,那侍君,在母亲与父亲成亲时,就已经跟在母亲身边。起初他还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年生辰时,去别院,看到那位挺拔俊逸的男子,看到母亲与他在梨花树下炙茶时,相濡的眼神,他才明白,原来,母亲并不爱父亲,她的良人,是那位居偏位,却永远驻在母亲心里的男人。

母亲,赐给父亲一个子嗣,那就是自己。然后,就毅然断了与父亲的往来,与自己心爱的人,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而父亲,把自己满腔的热血,都洒在刀兵血影的战场上,府中,常常只余下小小的自己。

户锦甩甩头,冰凉的泪从久已干涸的眼睛里滑落,他惊了一惊。不是自小就发誓,绝不与人共事一妻?不是自小就发愿,此生,定要找一个相爱的人相伴一生?怎么,如此轻易,就妥协,就放弃?他狠狠地捏紧拳,指节绷紧。

父亲是个可怜人,自己也将步他后尘。纵使自己武功再强,战策再精,心意再坚,面对这种情形,却也得承认,自己的无力。算了,既然无法扭转自己既定的命运,至少自己尚有能力,体恤一下孤苦的父亲……

户锦心里苦笑,自己此时,此举,便算还了父亲几十年含辛茹苦的养育恩吧。

☆、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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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大元帅得胜,即将还朝。

北军刚胜,南军又赢,宣平年开年之初,大齐便喜事连连。今年,又逢大选,全国的青年俊才,都齐聚京城。一时间,都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各大酒楼高朋云集,水榭楼台、书院市井,到处都可见风流俊逸的公子,三五一群相伴而行。惹得都城女子,大家闺秀们,都跑到街上,偷看佳人。

朝中大小官员更是忙得如滚水沸腾。

这喜庆气氛也蔓延到了京郊。

沁县。云府并未受这喜气沾染。府中此时愁云惨淡,云扬,病榻缠绵。

赵甲快马加鞭赶回府,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云扬,面如白玉,气若游丝,静静陷在被子里。

“老夫已经用了针,喝了药,公子就不那么难受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大夫,忙活了半晌,方才抬起头,对束手无策的赵甲等人和气地说。

几人围近前,看云扬松开了一直紧咬的唇,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这才松了口气。

退出来,赵甲狐疑地问,“赵乙,这老大夫哪里来的?”

“县中最有名的大夫就是他了,听说府里找大夫,就亲自登门了。说是和云家有些渊源,当时三爷病得人事不省,我们也没主意了,就……”

赵甲沉吟了一下,元帅吩咐的严加戒备的话,如悬头之剑,让他不敢轻忽。连忙着赵乙去县衙里问问这老大夫的来历,又嘱人去他医馆周边探问,未已,人来回话,说是老大夫在县衙有报备,医馆行医已经有半年多了,乐善好施,悬壶济世,老百姓的风评非常好。看来就是个归隐的老大夫,赵甲这才放下心。

室内。云扬虚弱地半倚在床上,前大秦御医慕连承花白的头发,刻满皱纹的额上,挂着汗滴。云扬心里又酸又涩,低声问,“慕……慕神医,您怎么又回沁县来了?”当日医馆被官军重重包围,慕连承也受连累不知去向,云扬一直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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